“水下行动全是水精负责,我不居他的功。”李勰强调。
“那你负责什么?”乌岚随口问。
“……”
看他表情,乌岚飞快补了句:“对不起。”
两人交谈间,已经是在打马前往浮空山脚的途中,李勰给白马装了双鞍,中间配把手,乌岚坐后座,方便抓握平衡。
唐朝不是乌岚的世界,她却觉得,在这个世界,她更放松,聊天说话没那么多拘束,也不需要顾虑太多社交关系。明明是相同的两片天空和海洋,这里的天地看起来更宽广似的,让人不自觉地放开心怀。
“仔细想想,现代世界也不全是好事。”乌岚毫无挂碍地分享心声。
“乌小姐想到什么?”
“我发现我好像更喜欢这个世界。”
“以我的有限观察,乌小姐喜欢的大概只是一块小切面。”
“我们出生入死过几次,为什么还叫我乌小姐?”
李勰发出低沉悦耳的笑声,“我说过,一个人的知行并不总能合一。在这个世界,我得称呼你乌娘子。”
“不能直接叫名字?”
“不合礼数。”
乌岚转念想到,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礼教时代,女人的名字好像不能随便叫。“行,就乌小姐吧,比乌娘子好听。”
李勰默了默,“这算现代世界的好事。”
“你指什么?”
“乌小姐可以大方要求一个男人怎么称呼你。”
“只是要求你,其他人叫我乌娘子,我没有那么介意,我是个入乡随俗的人。”
今晚是行前会议,两人不必赶路,骑马也像散步。
马蹄哒哒的声响是周遭最大的动静,沿海空旷,海风闷湿,圆月高悬,天地辽阔。
“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乌岚望着圆月下那片絮状的乌云,“你在这个世界有家室吗?”
李勰坐乌岚身前,她感觉自己提问过后,他动作顿了一下,大概很意外她会问这个。
“猜一猜。”
听他语气松弛,这样的提问大约没有冒犯到他,乌岚心头莫名也松了些,道:“我猜有。”她答得口是心非。
“哦?”
“古代按虚岁算,你今年二十六七岁,又是皇室,至少已婚八年了。”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胡扯,胡扯已经拉开序幕,乌岚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扯了下去。
“本朝男子,十五岁便可成婚,皇室宗亲,订婚更早。”
乌岚咂了咂嘴,忽而感到心虚,小声道:“十五岁在我们那儿还是初中生。”
山居老人院舍转瞬即到,两人没有再交谈。
行前会议大致确定了出发时间、队伍几人任务安排、登山注意事项,大抵因为之前讨论过多次,李勰交代得格外简略。
行程安排结束,外面忽然下雨,雨声逐渐变大,屋内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岭南气候妖得很,都过中秋了,居然还这样闷热多雨。”卫习左道。
“现在下雨倒无碍,若到出发那日下,便是桩极坏的事了。”山居老人负手道。
“照这么下,即便后天停雨,山路泥泞难行,已经是坏事。”卫习左道。
“你这人,遇事怎么总往坏处想,为什么就不能今晚下完,明天放晴,日头狠,一天就把泥路晒干呢?”胡阿藏道。
卫习左冷哼一声,“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往好处想,老天可不按你的想法做事。”
一狐一道又斗起嘴来。
乌岚收回“观战”的目光,转看向屋内其他人,没防备撞上李勰的视线,他没和众人一起聚在檐下赏雨,而是独自倚在门边,神情一如山雨欲来前的夜空,晦暗不明。
“我们待会儿怎么回去?”乌岚悄声问。
“不急。”
门外水精听到两人对话,转过头来问乌岚:“乌娘子今晚还要回家?”
“等雨小一点。”
“乌娘子家乡离这里不远吧?”
“不远。”
李勰忽然离开门边,径向屋内走去。
水精看着李勰的背影,轻声道:“世子待乌娘子很好。”
乌岚微微一笑,没接话。
第30章 浮空山(1-2)
第四章 浮空山
1、
天公作美,出发日是晴天。
卫习左的担忧应验,前天晚上的大雨,使山路泥泞,比第一次上山难走。
山居老人将四人一狐送到山脚,反复叮嘱众人安全为上,若遇危险,走为上计。
雨后的浮空山,天色更蓝,云朵更白。
山中湿气凝结,众人一早戴上面罩,水精走前,一路燃放香丸,以驱除瘴疠,卫习左、李勰、乌岚、胡阿藏随行其后。
山路已经开辟完成,有过第一次登山的经验,队伍对途中所见不再大惊小怪,加上省去沿途休息时间,整队行囊也做了减重,加快了行进速度,即使泥路难行,还是赶在一颗香丸燃尽前,顺利到达落云潭。
水精负责检查水网藻和水草,队伍刚到落云潭,他率先下水,向峭壁游去。李勰和卫习左一同走进竹林,水精移植水网藻那天,李勰在竹林伐竹,并搭好了一只新竹筏。
乌岚目光不自觉被水精的动作吸引,他在水面轻得像一只凫鸭,如果在现代,这样的实力应该可以角逐奥运会。
胡阿藏以为乌岚在担心水精,好意开解道:“乌娘子莫担心,水草对水精没兴趣。不然世子怎么会让他来移植水网藻呢?”
“你怎么也改口叫世子了?”
“大家都喊世子,习惯了。”
乌岚失笑,看水精继续平安前行,道:“没想到水网藻繁殖速度这么快。”
“水网藻这口气憋了许多年,可算逮到机会夺回失地了。”
“它们不怕潭底的水怪?”
“圣瓜说,浮空山上各类草木畜兽,相互之间也分敌友,那水怪不常在山上生活,不敢惹水网藻,怕被网住,给秃鹰捡便宜。”
“水网藻克制水草的消息,是圣瓜透露给你们的?”乌岚讶道,没想到还有这则细节。
“是世子威逼利诱,骗它说的。”
乌岚下意识往李勰看去,他正和卫习左低声说着什么,一向傲慢无礼的卫习左竟似在认真听他讲话。
水网藻和水草的关系,乌岚转瞬又想到一处不合理的地方:“照你说的道理,水草也不用怕水怪,它们也能缠住水怪。”
胡阿藏摇头,“水草和水网藻虽然都是草木,习性大不相同,水网藻要吃点小鱼小虾,水怪把上游的小鱼小虾都吃完了,水网藻没得吃,自然恨水怪。水草长在下游,水怪捕了食,会给它们留点,没必要和它们作对。”
“这些都是圣瓜说的?”
“都是它说的,它嘴可碎了,喝了酒更碎,什么话都说,还吹牛,像老头。”
“它住在望月岭,怎么会知道岭下的事?”
“精怪活久了,也无聊,有些碎嘴的,来来往往,少不得传闲话消遣,和人一样。”
“你问过它别的事吗?”
“别的事……乌娘子说的是上古神兽?问过,它知道的不多,只说山顶住着上古神兽,它们都有改天换日的本事。”
“它知道还魂胶吗?”乌岚探问道。
狐魅猩红的目光闪了闪,“它知道的和我差不多。”
“你找还魂胶,是想救什么人?”乌岚轻声问。
胡阿藏遽然收敛起神色,摇头道:“他跟这些事无关。”
不多时,水精游回岸边,他像上次那样,穿着束脚的长裤,默默避开众人,在远处拧干了衣裤上的水分,这才走向李勰,汇报潭边情况:水网藻长势凶猛,已将水草围住,竹筏可以试行。
众人按计划行动,全员上筏,岸边只留下一只行囊,以备突发状况后的不时之需。
竹筏入潭,顺着碧绿的潭水徐徐前行,两侧峭壁像狰狞巨兽在对峙,中间只剩狭窄缝隙,竹筏经过峭壁,山风夹杂着水汽吹过来。
水草静静待在潭边,它们藏在水下的根部遭到水网藻拦截,俨然放弃了挣扎。乌岚来不及细看植物间的静谧搏斗,短暂的昏暗过后,天光大换,是另一片光景。
经过狭窄峭壁,两岸山崖渐渐展开,崖壁光滑如镜,阳光照射下,能看出上面布满红色纹路,像人体血管。乌岚目光向远,看到右侧崖壁上的大型爬藤,是从山上往下长的植物,藤根绿中带红,藤叶向阳面是绿色,背面是红色。
“那个山藤看起来有些邪门。”胡阿藏道,“像……”
“蜘蛛。”乌岚接话道。
“对!”红狐身体抖了抖,“吓人得很。”
山崖间水道不宽,因为地势起伏不大,水流平稳,加上水精有意放轻动作,竹筏行进很慢。就在众人全神贯注探知周边危险时,乌岚发现山崖上那片藤蔓动了。
它像一只真正的蜘蛛,速度飞快地爬向了崖顶。
乌岚感到心脏骤停,血液凝固,不敢呼气。
“你怎么了?”卫习左以一种极不擅长的关切口吻道,“脸白得像鬼。”
“这世上还有人比你更像鬼?”胡阿藏道。
乌岚手指前方崖壁,问卫习左:“你看得见那片山藤?”
她问得认真,格外看重他说法似的,卫习左心下突生异样,哪怕她只是叫他看看山藤,他也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重新打量了一遍崖壁,道:“看得见,叶子又红又绿,如你所说,像蜘蛛。”
“它还在?”
“自然还在。”
乌岚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
李勰回头,目光快速锁定乌岚,眼神询问怎么了。
乌岚冲他摇头,“没事,大概是看见了一只魅。”
“魅?在哪?我怎么没看见?”胡阿藏问。
“爬走了。”
乌岚能看见魅,对另外几人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事。
她说山藤长得像蜘蛛,是会动的魅,草木和畜兽之间没有明显区隔,情况特殊,众人各有所思。
潭水越来越浅,竹筏慢慢靠岸,水精等众人下筏,默默将竹筏拖上岸,找了处空旷地带放置。
李勰最先下筏,在岸边巡视一圈后,他停在乌岚身边,道:“握好风狸杖,爬虫怕它。”
一阵强风吹过杂草丛生的地方,带来湿热的潮气,不是潭水的味道,更像海味,乌岚心下生疑,循着潮气吹来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见了烟波浩渺的海面。
对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海,乌岚一点也不陌生,但她是到今天,到此刻,忽然意识到,两个世界的联系,都和海有关。这电光火石间的发现令乌岚心里一咯噔,不自觉拉住了李勰的胳膊。
李勰回过头来,乌岚看他紧簇的眉眼,不想徒增他的担忧,又飞快松开他,问:“你看得见那边的海吗?”
他顺着她的目光远望,“看不见。”
乌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一边的植物长势,比落云潭另一边丰茂,水精握刀走前,准备随时开路,地上已经有一条足够两人并行的小道。
“圣瓜说这上面没有人,怎么会有路?”胡阿藏疑道。
“没准是野兽走的。”卫习左道。
“野兽才不会固定走一条路,还把路踩得这么严实。”胡阿藏道,“只有人类会这样。”
在乌岚见过山崖上的魅之后,胡阿藏又用这样难得凝重的语气说话,全队瞬时紧绷起来,一时之间没人再开口说话。
2、
小径延伸向前方树林,和上山途中所见树种不同,这里的树更大更直,分枝鲜少,树皮呈白色,是桦树。
“有东西在跟踪我们。”乌岚突然说。
李勰闻言走去乌岚身后,示意卫习左换位置。
突然的队形变换,卫习左心里不大情愿。无奈李勰是指挥,他只能服从。
此次出行前,李勰单独找过卫习左。
在魏司马帐外,卫习左和此人短暂交过心,这一次,李勰开门见山说:“我想和先生交底。”
卫习左怀疑他的用心,静待下文。
“先生问过我,岭南之行的目的。”
“解命。”卫习左接话道,“你说我是你此行重要助力。”
“不错。”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信命。”卫习左道,“不过,我识时务,浮空山非我一人之力上得去,我接受合作。”
就是靠着李勰“重要助力”那句话,兼之一些相处后的了解,卫习左心知,无论他怎样贪求自保,只要不恶意伤及其他人,他就能继续待在这支队伍里。
李勰这种出身,名誉重过一切,他不会轻易撕毁自己的承诺。然而,他这次交的“底”,使卫习左意识到,这趟行程并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简单,当中牵扯到藩镇和长安。神武之乱是卫习左出生前的国朝大乱,纵使卫习左不曾亲历,他知道乱世残酷,李勰同他缕析出各府动向,卫习左才知瘴气林不止有宝物,或许还潜藏致乱的祸源。
正事谈完,卫习左想到两个问题:“你师父谶语里的人,除了我、乌娘子,是不是还有狐魅阿藏?”
“是。”
卫习左心下了然,紧接着问出第二题:“假如没有你师父的谶语,你会不会留我?”
“不会。”李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
卫习左从不怀疑自己,于他而言,人品不如宝器珍贵,道德不如道术有用,无论盛世还是乱世,只要是在人世间求存,各人凭实力走天下。他很清楚自己上浮空山的目的,寻找傍身的法器和宝物,除此之外的人和事,通通不必挂心。
今日上山,按李勰行前安排,他一直走在乌岚身边,刚才落云潭水路一程,他关心她的状况、安危,下了筏,走她身后跟随保护她,卫习左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可为何李勰把他从乌岚身边换走,他竟会不乐意?
卫习左不懂自己怎会变成这样,像被邪魅摄走心魄。
队伍进入白桦林,卫习左始终神游天外。
恍然中,他听见水精提醒众人:“那棵树有古怪。”
很快,又听乌岚道:“过去看看。”
紧接着,乌岚改道往小径西侧去,李勰紧随其后,卫习左见状,也默默跟了上去。
队伍走到一棵看似寻常白桦树前,在其泛白的树干上发现一支箭,那箭插在离地不到半米的位置,乌岚弓着腰问李勰:“这是不是你的箭?”
“是上回在断魂坡附近,射中白狼那支。”李勰倾身端详那箭,“这是岭南道兵库特制袖箭,箭上符咒还在。”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乌岚道,“那只白狼是魅啊。”
卫习左离乌岚不过三四步,她看树上的箭,他看她,神思早不知跑去何处。直到眼前蓦地一空,卫习左目光顺势往下,眼见乌岚失足掉进一个地洞,满地落叶裹着,没等卫习左看清地洞具体多大,李勰已经纵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