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 又问道:“明日咱们何时启程,属下去向柳姑娘提前通报一声?”
吴庸事无巨细的安排着。
不知不觉间将那位身份低下的柳姑娘摆到了正主的高度。
却见沈琅立在窗前,凝着外间漆黑的夜色, 不多时,缓缓转动着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 冷不丁出声道:“天一亮便出发。”
顿了顿,朝着某个方向看了眼, 忽而道:“且先将她安置在寺中吧。”
沈琅若有所思的说着。
虽不曾指名道姓, 吴庸却立马反应了过来,顿时只有些惊讶道:“少主此番不带柳姑娘回府?”
话一落, 想起近来朝中局势, 又想起未来的沈家怕是危机四伏,以及——
吴庸缓缓道:“那可要属下前去同柳姑娘……吱一声?”
却沈琅闻言沉默半晌,忽又改了主意道:“按原计划进行。”
吴庸再度一怔,似愈发惊讶了。
主子处事向来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鲜少看到他举棋不定的时候, 尤其, 还是在女人的问题上。
惊讶之余,连连领命道:“那属下去内院禀一声。”
次日, 天还没亮,柳莺莺便早早被桃夭唤起,她因中了噬心丸的缘故,素来有嗜睡的习惯,庙里寂静清幽,只觉得比在沈家更适合入睡,不过临行这两日,却奇迹般地有些失眠了。
许是到底手握了几条性命的缘故,又许是与沈琅越发加重的……纠葛纠缠,加上那日郑雪蕴的警告和威胁——
此番回府,还不知是何境遇。
于是,临行前,柳莺莺特意绕到大殿去上了一支香。
大殿烧了一半,这会儿正在修缮,四处杂乱,连正殿的菩萨脸上都熏得发黑,却依然威严慈目的立在那儿,柳莺莺拜了一拜后,心安了不少。
出来时,却在大殿门口意外的遇到了玄真住持。
玄真住持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道:“柳施主。”
柳莺莺忙道:“玄真大师。”
玄真大师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定定看了片刻,方道:“柳施主在寺中小住,却遭此横祸,是本寺看护不周,老衲为此感到万分惭愧。”
说话间,玄真大师朝着柳莺莺弯腰略施了一礼,道:“庙里近来在修缮,招待不周,恐将封寺几月,他日待寺庙修缮好了,柳施主再来,本寺定当好生招待。”
玄真大师眉慈目善道。
柳莺莺顿时受宠若惊,连连跟着拜会道:“大师说的哪些话,不过是歹人作恶,哪能怪到寺庙头上。”
又淡淡笑着道:“寒山寺清幽雅致,佛学无涯,可惜小女子生性愚钝,他日定当多多拜会,也好沾染些慧根。”
柳莺莺落落大方,风趣娇憨的说着。
玄真大师闻言,眼中的笑意越深了些。
二人交谈说话间,大殿广场外的台阶下,传来马车行驶的声响,柳莺莺与玄真大师齐齐看去,便见吴庸牵着马车缓缓停在了远处台阶下,马车前后并不见任何护卫簇拥。
马车静静停在那里,不多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里将深紫色的车帘轻轻挑开。
马车里端坐着一道玄色身影,是沈琅,此刻挑开车帘直直朝着他们这个方位看了来。
那道精锐又锋利的目光隔着百步距离,遥遥落到了柳莺莺脸面上。
四目相对间,柳莺莺微微咬了咬唇,双目一垂,避开了那道毫不遮掩地目光。
沈琅凤眼轻挑。
这时,一旁玄真大师的声音忽而响了起来,淡淡笑了笑道:“玄觉小师弟当年就是由师父牵着上山的,那年不过七岁,转眼竟十多年过去了。”
玄真大师捏了捏下巴下的胡须,看着远处马车里那道身影,隐隐感慨的说着。
玄觉小师弟?
这个称呼实在太过陌生,柳莺莺缓了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指的是何人。
嘴角顿时略微一抽。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柳莺莺还是有些无法将和尚与沈琅这二者扯上任何关系。
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人辈分竟极高,竟还是元一大师的关门弟子,是玄真住持的师弟。
两个名满天下,佛学深重的大师,教出来的却是这么个——玩意儿。
想起那日,被他抱在怀中“欺凌”的画面,以及那日在悬崖下拔箭之时,眼下在玄真大师眼皮子底下,不知为何,柳莺莺脸微微一胀,莫名有些心虚。
菩萨眼下,佛祖座下,简直……无端羞耻。
正赧然间,这时,便又见玄真大师继续道:“小师弟悟性极高,修行极好,其实比老讷更有慧根,然而师父却说他尘缘未断,并不适合出家,故而这么多年一直不曾为小师弟剃度受戒——”
说到这里,忽而见玄真大师偏头看向了柳莺莺,定定看着,忽又道:“小师弟在寺中修行了整整九年,九年期间从未破戒挨罚过,不过,自上月开始,屡屡上山受罚,屡屡犯戒,不知是否遇到了师父口中的那份尘缘。”
玄真大师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说着。
柳莺莺闻言怔了一怔。
只觉得玄真大师目光如炬,仿佛能一眼探入她的内心深处,这世间万物到他眼里,仿佛都无处遁形。
柳莺莺不由想起了上山头一日,玄真大师便在人群中一眼发现了她。
该不会瞧出什么来了吧。
正惊讶间,只见柳莺莺大智若愚,作不懂道:“大师与我说这些作甚?”
玄真大师笑了笑,道:“闲聊几句罢了。”
话一落,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施主该上路了。”
说着,玄真大师撵着佛珠跨入了大殿。
柳莺莺忙转身与住持告辞。
再转过身来,朝着大殿走下去时,便见吴庸跳下马车,远远冲着柳莺莺拜会道:“柳姑娘。”
话一落,深色的车帘自里头挑开,不多时,沈琅探出了头来,朝着台阶上缓缓下行的柳莺莺看了一眼,而后竟缓缓下了马车。
这时,柳莺莺已走到了马车前,抬眼看了沈琅一眼,他身受重伤,竟还不知好生休养,动辄“上蹿下跳”,前几日吴庸还说得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结果呢。
柳莺莺嘴角嗤了一下,扫向吴庸。
吴庸立马摸着鼻子避开了柳莺莺的目光。
横竖身子是自己个的,他自己不在意,柳莺莺这么个外人,也懒得理会。
而后,便又朝着马车前后四下看了一眼,就一辆马车。
她与沈琅孤男寡女同行一车?
上次与沈月灵外出时遇到沈烨,回程时几人同行一辆马车,下马车时被沈家一行人撞见了,险些闹出了一桩官司来。
此番沈琅竟不避讳?
正沉吟间,这时沈琅忽然将手掌一抬,递到了她的身前来,柳莺莺抬眼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抿嘴将手搭在他的手心里,由他扶着缓缓上了车马。
这是沈琅的座驾,没有想象中那样奢华富丽,处处透着古朴,却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只见马车空间甚大,里头竟还设了软榻,榻上设有小几,小几上摆有棋盘,一应茶具,还有几碟精致的茶点和果子。
柳莺莺朝着那几碟精美的茶点和果子上看了一眼,不像是寺庙里的吃食,也不像是沈琅的爱好。
正四看间,这时,沈琅紧随而来,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空间极大,不过他人高马大,一上来后,偌大的马车瞬间逼仄了几分。
柳莺莺犹豫片刻,在小几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沈琅看了她一眼,在小几另外一侧坐下。
二人落座不久,吴庸亲自驱赶马车,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缓缓行驶了起来。
马车里静悄悄的。
这还是自那日喂粥一事后,二人的头一次相见。
柳莺莺因那日那事还有些愠怒,又唯恐这人不老实,再度动手动脚,故而落座后,便立马闭上了眼,装作假寐,却察觉到一道精悍的目光一直始终定定落在她的身上。
柳莺莺便缓缓将脸转了过去。
沈琅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抬手将一旁的香炉揭开,将里头的熏香点燃了。
柳莺莺本是装睡,然而马车里檀香缭绕,装着装着竟迷迷糊糊当真睡了过去。
梦里杂梦缠绕。
一会儿梦到歹人行凶,她举着大刀与之疯狂对砍,鲜红的血喷了她一脸,她双眼赤红,像个失控的魔鬼。
一会儿梦到宓雅儿领着沈月澶还有苏子磬过来围堵她,几人面目可憎地要将她赶出沈家,柳莺莺与之斗智斗勇,这时宓雅儿双手一拍,身后姚玉兰领着郑雪蕴隆重登场,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并当中羞辱讥讽于她道:一个腌臜勾栏里跑出来的□□也敢来肖想表哥,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画面一转,她竟再度被人卖进了万花楼,秦妈妈领了十余个肥胖猥琐男子过来让柳莺莺接客,柳莺莺奋力抵抗,秦妈妈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柳莺莺一转脸,秦妈妈的脸竟变成了沈琅地脸,只面目可憎地死死盯着她,冷冷道:贱人。
这时,吴庸在外头禀告道:“到了,少主。”
梦到这里被人打断,戛然而止。
柳莺莺额间冒汗,骤然惊醒了过来,一睁眼,便见自己此刻竟趴在了沈琅的腿上,二人之间的几子不知何时已被撤走,沈琅一手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摩挲着,一手举着一本书籍,正静静看着。
见她醒来,在她背上缓缓摩挲的手微微一停。
“醒了?”
沈琅垂目朝着她的脸上看去,片刻后,若有所思道:“做噩梦呢?”
柳莺莺趴在沈琅的腿上缓了片刻,只一度有些惊魂未定,缓不过来,这时,吴庸的声音再度传了来,有些凝重道:“少主——”
沈琅闻言,将柳莺莺嘴角一缕碎发佛开,定定将她看了片刻,不多时,将帘子撂开一角,朝着马车外看了去,便见沈家竟在挂白升幡,沈琅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时,早早在门口相迎的沈烨及沈月澶,还有宓雅儿等人立马迎了上来,只见沈烨站在马车外冲着沈琅道:“五婶婶昨儿个夜里……走了。”
沈烨说话间,朝着马车内扫了一眼。
只见一抹绫白身影自大哥身上飞快一晃而起。
沈烨神色一闪。
宓雅儿和沈月澶这才后一步跟了上来。
第132章
话说柳莺莺吓了一大跳, 她睡得只有些迷糊,还沉浸在那些似真似假的梦境里,冷不丁听到外头传来沈烨的声音, 脸色骤然大变, 猛地从沈琅腿上挣扎而起。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么快竟到沈家了。
而她分明睡得好好地, 怎么醒来时竟趴到了沈琅的腿上?
缓过神来后, 目光一抬,越过撩开的车帘,柳莺莺的视线不甚与马车外沈烨的视线对视在了一起。
两人定定对视着。
柳莺莺确信沈烨看到了。
正心头一窒之时, 这时宓雅儿与沈月澶二人也齐齐走了上来,宓雅儿飞快朝着马车里看来, 只见马车的软榻上,一抹绫白身姿单手撑在软榻上, 微微欠身坐着, 白色的衣袍与玄色衣角相连,宓雅儿神色一怔, 没有看得太清, 正要再定睛看去之时,这时,沈琅忽而将车帘一撂,一道深紫色的车帘瞬间隔绝了车内车内的视线。
然而,宓雅儿神色却微微一恍, 虽没有瞧得太清楚, 然而那样的坐姿, 却分明是脱了鞋上了榻的坐姿!
孤男寡女,脱了鞋袜?
宓雅儿面色微微一沉。
马车内, 看到宓雅儿的那一刻,柳莺莺心头骤然一跳,甚至不亚于那日在玉清院当着宓雅儿的面与沈琅苟且的心虚和尴尬。
整个人一时彻底清醒了过来。
若说那日在悬崖底时,那时二人均是命悬一线,有今日没明日的,甚至都不知能不能活着获救,那时沈琅身受重伤,又为她而伤,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于是,那几日她放纵着,纵容着,完完全全丢开了二人的身份,嫌隙,悉心照料着,甚至……甚至亲口喂他水,以自身带着体温的身子去暖他的身。
便是回到寒山寺修养那些日子,也装傻充愣的任由着二人耳鬓厮磨着。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宓雅儿的那一刻,柳莺莺瞬间如梦初醒,全然回归到了现实生活中来了。
既是梦,就有该要醒的时候,不是么。
譬如,她方才睡着时做的那些噩梦。
譬如,寒山寺这一行所做的梦。
已放纵了几日,也该醒了。
这样想着,柳莺莺瞬间坐直了身子。
沈琅见状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一瞬间清冷了起来,双眼微微一眯,定定盯着柳莺莺看了片刻,不多时,忽而抿着嘴冲着外头赶车的吴庸直接吩咐道:“绕南门。”
沈家正门此时正在挂白升幡,走正门有些冲撞和晦气,沈琅直接吩咐改道而行。
大房住在南苑,沈琅此举不知究竟何意,他行事处事向来我行我素,从未有顾虑他人的习惯。
然而,这时却见柳莺莺将身子一探,径直撩开了帘子主动下了马车。
入南苑?
沈琅莫不是想不清不楚的直接将她带回玉清院不成?然后呢,然后将她金屋藏娇?又或者拖到大婚后再给她个妾室的名分?
总之,在没有给她个清楚交代之前,柳莺莺是不可能稀里糊涂的跟着他入南门的,当然,或者,压根就没有所谓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