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莺心中虽不满, 不知这孟氏究竟要见她作甚,面上却不能显露,只依然淡淡笑着问着,嘴角的浅淡却也不曾藏匿。
“柳姑娘说的哪儿的话,哪有什么吩咐不吩咐的, 不过是日前太太听闻柳姑娘下水救助了大姑娘和表姑娘一事, 太太心生感念, 大姑娘和表姑娘皆是太太看着长大的,想亲自感谢慰问一番, 不过太太近来身子病重,恐无法亲自前去探望,只得劳柳姑娘跑一趟了。”
孟氏婢女秋橘语气客气的说着,虽是笑着,不过面对柳莺莺时,终归要比面对沈月澶等人神色倨傲几分,对柳莺莺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慢和敌意。
柳莺莺却并不在意对方神色,只是听了她的话后有些诧异,她救助了大姑娘和表姑娘,为何需要孟氏感谢慰问?
柳莺莺有些不明就里,便是要轮,也轮不到她五房头上,大姑娘的生母清河郡主都还没表态了,这位五房太太倒是好是一遭越俎代庖。
不过,孟氏作为长辈,有此行径,说句关切晚辈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却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正生疑时,便又见秋橘继续道:“再者,太太听闻前几日小公子失踪是由柳姑娘寻到的,便想当面感谢一番。”
这个理由,倒是更加合乎情理一些。
柳莺莺好似不好再继续推拒了。
然而,只见柳莺莺似还有些顾虑似的,并没有第一时间应允,正踟蹰间,便见沈月澶这时忽而上前道:“莺儿还没有去过东院罢,正好我闲来无事,许久不曾探望过小婶婶了,我跟你一道去罢。”
昔日孟氏在寿安堂“相看”柳莺莺那一幕还历历在目,沈月澶此举算是为柳莺莺解围庇护。
柳莺莺闻言顿时心下一松,仿佛一下子有了倚靠般,只感激的看了沈月澶一眼。
路上,只见柳莺莺心生“彷徨”道:“不知五太太是何等脾性,说来惭愧,来沈家这么久了,还一直不曾前往五房给五太太见过礼的,早该去五房拜访的,说起来,是我失礼了。”
又道:“不知为何,虽不曾去过五房,可去往五房简直比去往寿安堂还要让我——”
柳莺莺说到一半,笑着眨了眨眼,意味深长。
片刻后,又连连冲着沈月澶道:“好在有你相陪,让我安心不少。”
柳莺莺毫不遮掩的向沈月澶“吐槽”着,尤其,竟还“吐槽”到了寿安堂头上。
老夫人乃沈家一家之长,虽多为慈祥和善,可浑身到底有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气势,沈家子嗣众多,老夫人虽对后辈喜爱,可真正伴随在老太太跟前的无非也就沈月澶、宓雅儿几人居多,其余一些庶出的,不受宠的一年到头来在老夫人跟前显露不过几回,故而,庶出的几个对老夫人又敬又怕。
每回私底下去往寿安堂时,多有些紧张慌乱。
不过,大家可不敢宣之于口,没想到柳莺莺竟敢如此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令沈月澶惊讶的同时,不免有些忍俊不禁来。
这样的话,整个沈家也就表姐宓雅儿敢在她跟前打趣,旁人皆因碍着她的身份,并不敢在她面前太过胡言乱语。
今日沈月澶拿对子让人挑选其实并非出于试探,而是想要明晃晃的告诉大家,或者,只是想要明晃晃的告诉柳莺莺,她的心思。
沈家一众姐妹中并无任何威胁,只是前有二哥对那位柳莺莺的“青睐”,后又传出六哥对柳莺莺非娶不可,以死相逼,要知道柳莺莺来沈家时日不长,统共在人前露面不过三四回,竟引得一向斯文苦读的六哥这样“魔障”了,那位……那位苏表哥又与六哥同为才学斐然的读书人,沈月澶怕他同六哥一样被柳莺莺给迷住了,只得提前在柳莺莺这儿放出风声了。
见柳莺莺与苏表哥“无缘”,沈月澶顿时心下一松,又因她的救命之恩,本就对她心生感激,这一下,再无任何芥蒂了,再因柳莺莺为人坦荡,聪慧玲珑又不失风趣,沈月澶对她越发亲昵,一时主动挽起了柳莺莺的手劝慰道:“别担心,五婶婶这人并不……厉害,不会刁难于人,何况,她如今病重,怕也有心无力,相反,她非但不厉害,为人其实还有些……柔弱,不过许是常年病故,常年卧榻不见天日的缘故,人略有些轴,性情有些偏执,尤其若事关五叔的话,兴许会抓着人轻易不肯放手——”
沈月澶如是说着,顿了顿,又道:“还有,五婶婶对于貌美之人多有偏见,一会儿见了你,若有何怠慢的,你不必往心里去,她不是针对你,她是争对天底下所有貌美之人——”
沈月澶提前给柳莺莺打了个预防。
话一转,又道:“不过,也不用担心,若婶婶有何误会,一会我会帮着你解释的。”
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柳莺莺怎么觉得这一趟道阻且长,并不会过于好过。
正沉吟间,这时,忽而沈月澶又朝着柳莺莺手中瞄了一眼道:“这副对子,莺儿还是先让婢女收起来罢。”
见沈月澶冷不丁将话题转移到了对子身上,柳莺莺顿时一脸惊诧的抬眼朝着沈月澶看去,便见沈月澶耸了耸肩,随即如实相告道:“实不相瞒,这副对子……正是五叔亲笔提赠的。”
说完,见柳莺莺微微睁了睁眼,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沈月澶毫不意外,甚至失笑的压低了声音,冲着柳莺莺小声道:“说来你许是难以相信,五叔才是真正的字如其人,他的字与他的相貌同样一鸣惊人,这是我爹亲口说的,我爹说五叔在爹爹那一辈中,无论是相貌上还是悟性上,都是几位叔伯中最拔尖的,我爹还说,他当年才最得祖父的偏爱,只不知为何……五叔竟堕落至此。”
沈月澶一脸推心置腹的向柳莺莺诉说着长辈们的秘事。
却听得柳莺莺目瞪口呆。
惊讶得她一度说不出话来。
这副墨宝竟是出自那位风流好色,一事无成,镇日眠宿花街柳巷的沈五爷沈戎之手?实在令柳莺莺出乎意料了。
要知道,这手字,虽乃柳莺莺特意挑选的,却确实深得她心,沈琅的字太过气势威严磅礴了,过于迫人,而苏子詹的笔锋虽如松柏翠竹之姿,却多有一番傲骨,最后一副柳莺莺猜测该是出自沈二公子沈烨,一手狂草,字如其人,放荡不羁。
反倒是她挑的这副,古道仙风,优美飘逸,既不过于气势凌厉威严,又不会傲人天地,也没有任何狂妄肆意,就是单纯的好看,笔墨均匀,心无旁骛。
没想到竟是出自……沈五爷沈戎之手!
再听沈月澶此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还真是……难以想象。”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柳莺莺喃喃说着。
沈月澶道:“我当初的惊讶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尤其,你可知,五叔当初提笔写下这副对子时,竟还一脸嫌弃的说,‘多年不曾提笔,实在差强人意’,一副实在没眼看的架势,竟还试图将这副对子给撕毁了,幸好我手快给提前保留了下来。”
沈月澶挑眉说着。
柳莺莺用了很长一段路程这才得以消化这个事实。
原来竟真的是沈五爷的笔墨,难怪她挑选这副对子时沈月澶和宓雅儿的神色那样诧异古怪,又结合今日孟氏的召见,冥冥中像是将她与五房牵引到了一起似的。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东院。
一入院,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莫名刺鼻。
二人方一入院,只见早已有婢女等候在了院门口,见到柳莺莺的那一瞬间,只见那婢女春眠神色一愣,定定的盯着柳莺莺,神色惊艳的同时略微有些复杂来,又见她与沈月澶一块到来,春眠立马过来给二人见礼,却是冲着沈月澶道:“大姑娘,太太有话想要单独同柳姑娘说,大姑娘可在厅房小坐片刻。”
沈月澶一脸惊诧道:“小婶婶竟连我也不见?”
婢女春眠一脸歉意道:“太太今日又咳血了,怕是……怕是无力招待大小姐,还请大小姐见凉。”
沈月澶一惊,立马询问了一遭孟氏病情,片刻后,无奈的看向柳莺莺,只见柳莺莺与沈月澶交换了个眼色,道:“既如此,那我先进去了,澶儿且回罢。”
沈月澶道:“来都来了,我在厅子里等着你便是。”
如此,柳莺莺终归还是一人入了正房。
第102章
跨入屋内, 药味更浓,隐隐有些刺鼻,非一日之积累, 而是长年累月积累而成, 散发着一股腐朽凋零的气息。
入目所及之处,屋内素雅, 缀以不少鲜花绿植, 试图遮掩屋内的药味,却分明效果甚微。
“柳姑娘稍等片刻。”
春眠领柳莺莺进门后,便绕过屏风进了里头内间, 不多时,里侧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夹杂着一抹虚弱低问和几声低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便见春眠的声音再度传了来道:“太太, 人已在外头候着了。”
一阵忙碌后,终见屏风后暗影浮动, 随即车轮滚动的声音缓缓传响, 再一抬眼,便见春眠推着一副轮椅缓缓而来。
轮椅上坐着位虚弱无力的女子,看着十分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上下,相貌……或者说一眼甚至辨不清相貌, 因为入目之处, 引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惨败如纸的面容, 眼窝凹陷,连唇色都一片苍白, 整个人轻薄如纸,轻飘飘的,已无几两好肉了。
猛地一眼看去,令人心下一跳,压根顾不上对方容颜。
猛地看到轮椅上之人,柳莺莺的心骤然一惊。
毕竟上回在寿安堂时,虽隔得远不曾瞧见具体面容,可那孟氏还能出入自由,不想,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竟病成这个样子了,坐轮椅,代表怕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怪道上回沈钰嚷嚷着,他娘快要死了。
这是一副将死之人的腐败之相,柳莺莺当年在万花楼时,楼里有姑娘染了花柳病,拖到临死前正是这般瘦骨嶙峋。
没想到孟氏早已入膏肓了。
再看一眼细细看去时,才见对方五官浅淡,非美艳之姿,是清秀小巧挂的,在姿容上,确实无法与那位沈五爷相提并论。
而柳莺莺在看向孟氏时,孟氏自从屏风后出来后,一双枯黄的眼也径直精准无误的远远投射在了柳莺莺脸上。
四目相对时,柳莺莺明显感受到对方神色一怔。
只见对方直愣愣的盯着她看着,浑浊的双目里有种近乎执拗的偏执,一直到轮椅推到了柳莺莺跟前,对方依然一声未吭声,依然一动不动的静静盯着她。
被个将死之人这般死死盯着,不知为何,柳莺莺细腕上渐渐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片刻后,只主动朝着对方福了福身子道:“莺儿见过五夫人,夫人万安。”
柳莺莺此话一出,却见对方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容上无一丝神色,浅淡清秀的面容上透着股子淡淡的顽固,直到盯着盯着,对方苍白的脸面上骤然浮现一抹胀红色,而后捂住胸口猛烈一咳,瞬间一口暗黑色的鲜红直接朝着前方喷涌而去。
鲜血喷洒到了柳莺莺脚边,有几缕飞溅到了柳莺莺的裙摆上,柳莺莺立马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避几步,却在抬脚地那一瞬间,生生止住了,再一抬眼,便见孟氏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声声猛烈,仿佛要将整个肠肺都给咳出来,却依然抬起了脸来,远远盯着她看着,嘴角带血,许久许久不曾收回目光。
那个场面,莫名诡异。
柳莺莺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瞬间蔓延全身。
顷刻间,屋外的婢女闻声而动,全部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拍背的拍背,取水的取水,收拾的收拾,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全部围着孟氏鞍前马后,柳莺莺很快被挤到了角落里。
一阵忙碌后,直到丫鬟们渐渐退散去,屋子里复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好似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错觉。
“可是吓着你呢?”
这时,对面病弱之人缓缓开了口。
柳莺莺一抬眼,便见孟氏微微喘息着,原本直起的身子慢慢倒在了轮椅上,再没了一丝力气,却陡然间发笑了一下,盯着柳莺莺笑着问着。
声音有些虚弱无力,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似的,落入柳莺莺耳朵里,极不真实。
柳莺莺一愣,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孟氏强自笑了笑,而后冲她道:“坐。”
柳莺莺依言在交椅上落座,一抬眼,便又见孟氏双目紧紧盯着她无声看着,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细细打量了几遭,许久许久,终是继续开口道:“年轻可真好,我当年来沈家时也是你这个年岁,听说你马上就要及笄了?”
孟氏喃喃发问着,却不待柳莺莺回话,便又见她继续自说自话道:“我当年也是在及笄后嫁给老爷的,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孟氏喃喃说着,说话间,间杂着几声咳嗽声。
话一落,见柳莺莺不言不语,忽而道:“你怎么不说话……”
柳莺莺蠕动了下唇角,正要开口,便又见孟氏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直接打断了柳莺莺的话语,继续问道:“听说你还会凫水?”
孟氏的声音温温柔柔,虚弱无力,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跟柳莺莺唠家常般,顿了顿,又笑着道:“我历来钦佩会凫水之人,你可知为何?因为当年我落水后,正是被老爷亲自救起来的。”
说到老爷,孟氏苍白虚弱的脸上仿佛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绯色,那双枯黄的双眼提到这二字之时,仿佛清亮了不少。
“那是在一个刺骨的冬日,月湖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不慎滑倒落入湖中,那日的水可真凉啊,严寒刺骨,冻得我瑟瑟发抖,我本以为我那日定要被淹死了,被冻死了,可这个时候老爷出现了……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