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果戈里书写《死魂灵》的语言是俄语而非日文,安井七央是在亲眼见到他稿子的那一刻意识到这点的。
她下意识喊道:“啊?俄文啊?”
果戈里腾出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我是俄罗斯人。”
“我知道,我没忘。”安井七央捂着额头,不满地嘟嘴。整段的俄文对她来说就像乱码,她碰了碰果戈里的胳膊:“能不能翻译翻译,尼古莱?”
果戈里侧眸瞄了她一眼,指着第一行给她念道:“一辆马车……省会N市的一家旅馆……”
“所以这个。”她指着重复出现的某个字符,“是量词一?”
“嗯。”
“哦哦。”
安井七央捧着脸,听他简单翻译了第一段,“但你这好像投不了我们出版社啊……俄文不能直接刊登的,得先翻译成日文。”
“谁翻?”
“你翻。”安井七央答,“你的东西你最了解,你边写边翻。”
果戈里:“……”
果戈里问:“你猜我为什么用俄文写?”
安井七央原话奉还:“因为你是俄罗斯人啊。”
“答对了一半。还有一半,”银发小丑弯着眼睛,唇角上扬,笑意不达眼底,“因为我用日文写不好。”
交流和写作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字创作的门槛要更高。即使日常里他和安井七央交流起来毫无障碍,但不代表在写作方面,俄罗斯人依旧可以轻松熟练驾驭非自己母语的语言体系。
安井七央盯着他,过了约莫两秒,嫌弃吐槽道:“你笑得好难看,尼古莱。”
果戈里:“……”
书桌左侧偏角落的位置摆着副相框,框内的照片记录的那一幕安井七央很熟悉,是受邀去东京的那次,他们——她、尼古莱和费佳在铃木财团高楼前的合照。
作为那场讲座的主角是他,费奥多尔理所当然地站在中间。
费佳。
——啊对!费佳啊!
“我知道了。”
“什么?”
“我们可以喊费佳。”
果戈里自动和之前的话题连上线:“……翻译?”
“嗯嗯。”安井七央连连点头。
与果戈里同为俄罗斯人,黑发青年天生就掌握了一手熟练的俄语,除此之外还因为先前工作经验的累积,对日本文学的表达有很深的了解。
再叠上安井七央自动给费奥多尔糊的一层滤镜,在她看来,费奥多尔简直就是翻译团的天选之子。
果戈里不打算否认她的提议,微微侧身,半张脸贴着手背,挑眉一笑:“你可以去试试。”
“行。”
和果戈里一拍即合,安井七央光速站起来,去找来了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前一秒还在听柴可夫斯基,后一秒就被她挽着胳膊拐过来见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
费奥多尔眼睛里慢慢飘出一个问号。
“怎么了?”他问。
“费佳,我们帮尼古莱翻译吧!”黑发小姑娘双手合十贴在颊侧,说不清是不是在请求,她兴致勃勃地笑着,眼睛里的自信闪烁的光芒淹过了祈盼。
“……翻译?”费奥多尔的视线来回扫视。
“嗯。尼古莱写文章,我们再一起翻译过来,就能给出版社投稿啦。”
“你看得懂俄文?”费奥多尔问。
“不太懂。”安井七央诚实地摇了摇头,但她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开心地挽过黑发青年的手臂,“所以我喊你过来了嘛,费佳。”
费奥多尔:“……”
****
刊登了《死魂灵》第一部 分的那期杂志发行后,果戈里跟着安井七央还有费奥多尔去了书店。
安井七央和费奥多尔一起去书店的次数不少,但从来没有过哪一次,他们是和果戈里同行的,银发小丑很难得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安井七央早就想到这一次果戈里也可能不会去书店,杂志出刊前两天,她问过要不要到时候给他买一本带回去,但果戈里拒绝了。
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你要自己去买吗?”小姑娘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果戈里没出声,上挑的眉梢却道明了答案。
“我就知道,尼古莱。”她嘿嘿笑了两声,朝果戈里挤眉弄眼,“你肯定很期待。”
最终他们约了到时候一起去买,费奥多尔被默认在同行的行列之中。
而现在,他们人手一本《文艺春秋》,银发小丑双手抓着杂志高举过头顶,书本拦截在他的眼睛和太阳之间。
安井七央在看目录,由上往下扫过。果戈里低头瞄了一眼,一眼就从目录看到了想找的文章。
“66页!”
安井七央一顿,抬起头,眨眨眼睛:“找这么快。”
“缘分。”果戈里打了个响指,他瞧起来心情很不错。
费奥多尔站在另一边,情绪比他平和得多,黑发的俄罗斯人安静地翻开到66页。
他看了一眼,睫毛颤了颤,“七央。”
“嗯?”
“没有你。”
“啊?……哦,你说译者吗?”
“嗯。”费奥多尔看着她。
文章的题目附近一般会有一行小字,排着作者的名字。《死魂灵》稍微特殊一点,题目附近不仅标注了作者的名字,还标注了翻译者的名字。
作者名是尼古莱·果戈里。
译者还是尼古莱·果戈里,但不只尼古莱·果戈里,还有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咦?”果戈里凑过来,看了看译者的那一行,又看了看安井七央,“不应该啊,我交稿子时写了你的名字的。”
“是写了,你没记错。”安井七央说,“但他们删了。”
费奥多尔立马就点出她模糊的重点:“你让他们删的。”
他甚至用的还是陈述句。
“删了干嘛?”
“嗯……可能是因为我的名字和你还有费佳不是一个画风?”
“……”
果戈里一脸的你骗鬼呢。
“好吧,其实是我想了想,「书」的名字、可能大概也许好像似乎不应该出现……?你能理解吗?尼古莱?”
裸露在空气中的单只金色眼瞳晦暗不明,安井七央不确定果戈里理解与否,但她肯定费奥多尔懂了她的意思,她了解费奥多尔在那个瞬间变化的眼神,也相信费奥多尔的智商(果戈里:?)。
“「书」,就是我。”她伸手指了指胸腔的位置,“我存在于这里的时空,是为了文坛的复兴。”
文坛的崩坏引领「书」降临于此,安井七央是「书」化成的意识,清楚地知道自己诞生的意义。
“可是既定的文学史里面,不应该有我的名字。我参与其中是为了修正被扭曲的文学史,而期望落成的、正确且完整的文学史,原本就是没有我的。所以,起码你们的文章里不能有我的痕迹。”
往后流传的千年百年,尼古莱·果戈里会被记住,也应该被记住,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
可安井七央不是。
文坛所有的浓墨重彩,没有一笔是属于她的,不能也不应该属于她。
果戈里还是没说话,但安井七央猜他懂了,尼古莱就算没费佳那么聪明,也不至于笨到这个程度。
他的眼眸混沌着少见的复杂的情绪,安井七央撇撇嘴,假装不懂:“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尼古莱。”
“可惜懂不懂。”果戈里捏了捏她的脸颊,捏完不够,又伸手戳了戳,“好歹你也和我们一起完成了日文的翻译。”
安井七央倒不是很在意,笑嘻嘻道:“你觉得可惜的话可以给我弥补弥补。比如什么时候《死魂灵》完结了,我让出版社给你整理出个装订本,你在前面写篇序言,留出一段专门夸夸我。”
她的语气半点正经也没有,显然只是随口一说,或者说开开玩笑。
然而,果戈里却花了两秒认真思考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一把揉乱了她的黑发。
“尼古莱!”
“可以。”
“什么?”
“写序言,我觉得可以。”
安井七央愣了愣:“……真夸我啊?”
果戈里立马话锋一转:“也不一定。”
“……”
安井七央:“……”
不愧是你。
“那种事情还是太远了。”果戈里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到时候再说吧。”
“我就知道。”安井七央低声吐槽,望着小丑先生白色的背影,和与她并肩的费奥多尔交换了个眼神,扭头小步跑追上去。
费奥多尔紧跟着跨过来,并排后放慢了速度,“可就算要在序言里夸赞,不能指明你,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我能领悟到。”
“那不让写你名字,能用什么代指你?”果戈里问。
安井七央想了想:“我的一个朋友?”
果戈里斜眼,嫌弃道:“像你评价我的异能名一样,平平无奇。”
“那就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很久吗?”
“往后就很久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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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后日谈
◎雪中梅、阳光和我。◎
安井七央不记得再见到末广铁肠和上一次隔了多久, 但她记得再见末广铁肠的那个下午,是个天气很好的下午。
因为那天她和幸村精市约了打网球。
她学网球前期倒还挺积极的,之后发生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忙于其他方面,网球就学得断断续续的。尽管如此, 她的学习成果竟然还能看两眼——至少安井七央是这么想的, 因为她现在发球过网已经不是大问题了。
而费奥多尔的发球过网还差点火候, 一对比, 她那点零星的进步成果就显现出来了。
她和费奥多尔是同一时间开始练习打网球的,平等的零基础,彼此是互相对比的最好参照。幸村精市和他们的水平差太多, 多到就算安井七央稍微进步了一点也能忽略不计,所以她更倾向于和费奥多尔比较。
容易有成就感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就是, 她现在的水平真的比费奥多尔要高。
安井七央:骄傲.jpg
见到末广铁肠是和幸村精市打完网球之后。
斜挎在肩的网球拍有点重,她和幸村精市说说笑笑地走着, 蓝紫发的高中生提到说他过两天他要去合宿训练。
安井七央疑问了一声,问道:“为了比赛吗?”
“嗯。”
“加油。”她竖了个大拇指。
“好。”
经过街边的自动贩卖机,安井七央买了罐橘子味的汽水,幸村精市没买。
她拉开易拉罐的环扣, 嘀咕道:“祈祷下次见面,我的发球水平没有退步。”
幸村精市听见了, 微笑说:“我相信你不会退步的。”
“我都——咦?”她侧眸往边上瞥了一眼,眼角余光扫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上下碰撞的嘴唇骤然止住, 脱口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午后光线笼罩下的横滨街区, 安井七央看见了一双和落下来的阳光色泽相近的漂亮眼睛, 她认识那双眼睛的主人:“……末广……先生?”
末广铁肠。
安井七央顿了一下,将下意识就想喊出的“上士”称呼改成了“先生”。
他没有穿军警的制服,搭着一身简单的扔到人群里也找不见的寻常服装,因为没有戴帽子,黑色的卷发乱七八糟地翘起。
这副装扮似乎是在说明末广铁肠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工作,可是他右臂和身体贴着的地方又明晃晃地夹着一份密封的文件袋——那份文件瞧起来有点不和谐,不是很衬他这身装扮。
“好巧。”她迟了半秒说。
末广铁肠静静地望着她:“不巧。”
“啊?”
“我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安井七央眉头一皱。
“嗯。”末广铁肠的眼睛还是那么平静。
皱起的眉毛未抚平,她悄悄和MK-777对话:[他找我干嘛?]
[不知道。]这是MK-777。
还留着的幸村精市反应很快,聪明地为路遇的黑发青年留出了和黑发小姑娘对话的空间,“我就先走了,安井桑,下次见吧。”
“唉?好的。”安井七央和他挥手,不忘握拳鼓舞,“加油,幸村君。”
目送着幸村精市走出去好长一段路,直到蓝紫发少年背景即将消失在视野里的上一秒,安井七央才折回视线。她的眸色暗了几分,瞳孔里倒映着末广铁肠翘起的黑发,似有疑惑:“有什么事吗?末广先生?”
“这个。”他双手抓着文件袋,往前递了过来,“给你。”
安井七央垂眸,这才发现那不是一个完全密封的文件袋,封口是白色细线绕起来的,拆封都容易得很。
她的一只手得握着橘子汽水,只能由空闲的那只手抬起。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表面,安井七央捏住了一边,但却没取过来,“这是什么?”
“我给你的东西。”
“……”安井七央抿嘴,无奈道:“我知道。我是问袋子里面,末广先生,你不告诉我,有点吓人的。”
“是吗?”末广铁肠不自觉地歪了歪脑袋,在思考是不是真的有点吓人。
“是的。”
“哦。”他说,“是本书。”
“?”安井七央伸手往前摸了摸,摸到了书本的装订处,她抬眸瞄了眼末广铁肠:“送我书?”
“嗯。”
她将东西抽了过来,“能打开吗?”
末广铁肠点头,四目相对之间,很有默契地替安井七央暂时拿着那罐汽水。
“谢谢。”小姑娘朝他甜甜笑了笑。
安井七央捏住了线头的一端,解到一半,听见末广铁肠说:“橘子味的。”
他看见了易拉罐侧边映着的橘子图片,安井七央扭头正好和他对视了一眼:“嗯,好闻吧。”
末广铁肠没说话。
安井七央回头,拆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那本书——
安井七央:?
安井七央:……
随后又和MK-777交换了个眼神:[……]
那是一本《文艺春秋》。
还是最新发行的那一期,就在昨天。
“……这是?”
“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