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道怜是东海王妃,是自己下旨的,何尝不是警告呢?
“陛下在想什么想的这样出神?”
阮遥集一步一步走进来,说话的时候太过柔和和顺从,以至于今上都忍不住开口。“今日遥集可有什么事情?难不成是想到什么愿望了?”
阮遥集忍不住一笑,怀里头抱着一壶好酒。
“好不容易从谢三叔的书院子后头偷来的好酒,可是宫门口的侍卫兄弟盘问搜查了好几次,百般确定,而后还亲自尝了美酒才放心臣不是过来给陛下下毒的。”
康帝果然站起身来,忍不住有些好奇的开口:“究竟是怎样的好酒?为何谢三郎不愿给朕,却愿意给你?朕这样觉着自己好没面子啊。”
阮遥集自己从康帝的桌子上取了两个白玉杯,而后便是席地坐下了。
“陛下心里头嫉妒,臣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陛下此时不想和陈痛饮三百杯,好忘却凡俗之事吗?”
康帝听了果然席地而坐,也没什么帝皇架子,他忍不住笑道:“果然是好酒啊,谢三郎把你当作亲传弟子,朕很羡慕,朕数次请他出山,以太傅之位相邀请,都没什么用。”
阮遥集却笑着说:“陛下在臣眼里没有什么架子,可是陛下在有一个人面前更是显得无拘无束呢?”
康帝一听这句话,立刻来了兴趣,而后兴致勃勃的询问道:“不知你觉得朕在谁面前无拘无束呢?”
阮遥集沉吟了一会儿,看着陛下这样期待的目光,而后才开口道:“是中宫娘娘呢,陛下似乎能够与中宫娘娘琴瑟和谐,坦诚心扉,陛下从前要为遥集娶亲,可是遥集不同意的原因,也因为如此,因为遥集从未见过和陛下娘娘一样的人呢?”
阮遥集很少说这样的奉承的话语,所以此时康帝听了,自然也觉得确有其事。
康帝而后道:“或许遥集你是旁观者清,朕生下来就是皇子,在繁冗严苛的宫规里长大,而第一次见到中宫的时候,发现中宫居然是能够打破常规的人的存在,心里头总觉得十分讶异,而后便是格外的惊喜了,朕喜欢中宫,依赖中宫。”
康帝说话的时候面上浮现几分少年时代的意气。
“不怕你笑话,朕厌恶言官们的陈词滥调,中宫对于政治上的事情也有着独特的敏锐,这些年来,若不是中宫陪着朕,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阮遥集点了点头,而后似乎是有些慨叹道:“遥集虽然年岁不大,也见过不少比儿郎们更优秀的女郎啊,如中宫娘娘一样,难不成这一生只能隐藏于男子身后吗?”
看似无意间的感慨,却突如其来的叫圣人忍不住有些心酸,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酒,圣人忽然道:“你姑母年轻时候就是举世无双的女郎,自从嫁给你姑父后好像未曾露过面了,朕听太子说,你姑母所生的那个娘子,先前竟是在赏雪宴上独占魁首,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绝佳句子吗?”
阮遥集听了这话,自然是极为客气的点了点头。而后有些自信的开口。
“这位娘子不比遥集差,只是这世道不公。”
第204章 :孙兴公
阮遥集从宫门口走出来,看着外头渐渐有些灰暗的天色,心里头才忍不住觉得稍稍有些松了口气。
长安的所托,他并没有辜负。
早春二月的末尾,丞相王导请辞相位,上允。
殷浩为宰相,自永和八年,殷浩率领北伐大军,在淮河一带与敌军对峙,东晋形势,危如累卵。而兰亭所在的会稽,正是战争的大后方。
颖川庾氏子弟庾羲遭流放三千里,谢令姜扮作男装同阮遥集一同前去送庾羲。
才华横溢的庾羲恐怕无缘兰亭集会了,这场彪炳千古的盛会,庾羲已然没任何机会参加。
谢令姜虽然觉得对方太过傲气清冷,但是某种程度上倒是觉得对方算是一个有风骨的人。
“看来你已给了我你选择的答案了!”
“太史公有云,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况且只要颖川庾氏有一人能活下去,血脉便一直蔓延而下,故某不过先行一步,想必尊上不会失约吧?”
庾羲面上坦坦荡荡的,似乎仍然是那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谢令姜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然后心里头有些可惜,颖川庾氏倒是有些有风骨的子弟,他们的选择或多或少都是一样的,以前明明能够继承颖川庾氏的嫡子,却甘愿放弃自己的前途,庾道怜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我听说,孙兴公之前给庾公写了悼念賦,好似遭到你的不屑,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谢令姜眨巴了眼睛,询问。
庾羲笑了笑:“如此狡诈之徒,只知阿谀奉承,却不懂为什么谢三爷要与之为伍,他尝鄙山涛,而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暴鳞矣。」此之人,还不如山巨源!”
谢令姜却笑吟吟的开口:“我听说孙兴公在《道贤论》中,他把两晋时的七个名僧附会作先魏晋之间的「竹林七贤」∶以竺法护比山涛(巨源),竺法乘比王戎(浚冲),帛远比嵇康(叔夜),竺道潜比刘伶(伯伦),支遁比向秀(子期),于法兰比阮籍(嗣宗),于道邃比阮咸(仲容),认为他们都是高雅通达、超群绝伦的人物。不知这又作何解呢?”
庾羲一时愣了愣,而后瞧见那日被自己推开的孙兴公如约而至,此时笑呵呵地捧着一壶酒,“某与庾公为故友,今送子侄远去!”
倒是令人觉得有些格外的豁达。
谢令姜这时开口道:“你放心,我答应的承诺一定会兑现的!”
而后跟着阮遥集一块走着,言谈之间总忍不住又谈起了孙兴公,“孙绰此人倒是有点奇怪,不过三叔与他交好,想来也有过人之处吧!”
阮遥集抿嘴笑了:“一来呢?恐怕是有识人之明,自知之明,稍微谦虚,而且自信吧!时人或爱洵高迈,则鄙於绰;或爱绰才藻,而无取於洵。沙门支遁曾试问孙绰:君何如许?问他和许洵相比怎么样。孙绰答道: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然一咏一吟,许将北面矣。自称情致不及,文才有馀。”
谢令姜笑了笑,然后想到了什么?““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双阙云竦以夹路,琼台中天而悬居。朱阙玲珑于林间,玉堂阴映于高隅”等句,文辞工整秀丽,颇有情韵。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工丽细致,词旨清新,倒是有金石之声。”
阮遥集道:“那要说他第二个有优点,实在算是口才了得,你可知道?”
谢令姜摇了摇头,似乎对此并不清楚。
“他是蓝田侯的亲家!”
谢令姜瞪大了眼:“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王文度不是四婶的兄长吗?他的父亲不就是蓝田侯吗?啊?”
听四婶说起过她阿耶非常宠爱大兄,王坦之从小备受父亲疼爱,即使长大了仍会被父亲抱着坐于膝上,故有“膝上王文度”之称。他的夫人不应当是孙兴公的女儿啊?不是叫范盖,范汪的女儿,范宁的妹妹吗?四婶王荃就是蓝田侯的嫡女。
“四婶的兄弟除了王文度,难道还有吗?我不是很了解。”
阮遥集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开口道:“王文度有个弟弟叫王文将,小字阿智!不仅仅是脾气坏,年龄已大了,却没有人和他结亲。”
“孙兴公有一个女儿,也很怪僻、不近情理,又没有办法嫁出去;他便去拜访文度,要求见见阿智。见面后,便假意说:“这孩子必定合意,很不像人们所传的那样,哪能到现在还没有成亲。我有一个女儿,还不丑,只不过我是个贫寒之士,本不应和你商量,但我想让阿智娶她。”王文度很高兴地告诉父亲蓝田侯王述说:“兴公刚才来过,忽然说起要和阿智结亲。”王述又惊奇又高兴。可没想成亲以后,女方的愚蠢、顽固,快要超过阿智。这才知道孙兴公欺诈。”
阮遥集讲故事倒是娓娓道来的,只是谢令姜这听故事的人,笑得肚子疼了,她一边揉肚子,一边道:“孙兴公实在是个妙人儿!这才是郎才女貌呢!怪不得孙兴公最近满面春风,而太原王氏为了这么个儿媳妇,肯定是头疼不已吧哈哈哈!”
欢笑声带回了陈郡谢氏,谢三叔早就在书院里头等待他们了,带来的消息也十分可贵。
永和九年,上巳节那日,圣人暗地里下令,令会稽王殿下司马昱携同太守王羲之与谢三叔谢安,孙兴公孙绰等人齐聚兰亭,以此作为一场盛会,且可作为会稽山学考评的重要场所。
阮遥集和谢令姜几乎与此同时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微微沉默。
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颖川庾氏,汝南袁氏,谯国桓氏,毋丘氏,太原温氏,高平魏氏,高平郗氏,陈留阮氏,墩头曹氏……风云际会,数不胜数!
谢令姜老老实实的带着姊妹俩和王五娘子王孟晖,王七娘子王孟姜一起写帖子。
谢五娘子谢令和揉了揉手臂感慨道:“你们家无论儿郎女郎,字写的真漂亮!”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会稽,旱灾渐渐严重,有的百姓甚至只好用树皮充饥。
这场兰亭集会,或许蕴藏深意。
第205章 :上巳节
“阿姊,上巳节马上就要到了,咱们家当真都要去会稽?”
谢二娘子谢道聆有些紧张兮兮的询问。
当今世上有很多士家大族,他们崇尚清谈,名士风流,纵论玄学,高谈佛道。每年的季春上巳日时,官吏及百姓都到水边嬉游,是古已有之的消灾祈福仪式。这个传统民俗称为修禊。
“那是自然,三叔想要修禊兰亭,我们都会前往。”
谢二娘子谢道聆心里头想着王小妇岂不又要独自被留在建康,万一祖母大家发怒,岂不是没什么好下场?
阮容和谢令姜回来之后似乎完全忽视了沉默的王小妇的存在,很是不以为意。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修禊?”
谢二娘子谢道聆听了这段话,觉得有些沮丧。
谢五娘子谢令和却在一旁开口的:“二娘,难不成是忘了不成?我记得山学里头先生曾经说过,《后汉书,礼仪志》即有“祓禊”,除灾祈福,此志曰:“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去宿垢,是除去旧病。”
谢二娘子谢道聆听的是糊涂不已,然后稍稍有些沮丧,谢四郎谢倏然走过来恰好听到谢五娘子谢令和这样解释,非常赞许的看了她一眼:“五娘确实下了功夫学习,二娘与之相比,实在是有点差距啊!”
谢二娘子谢道聆跺了跺脚,似乎感觉到兄长对自己实在不够关心,心里微微有些委屈,就想着赶紧去和阿姨道别了。
很快的举家都坐在马车上,当然自然是三叔领着他们这些儿郎女郎们,一同前去,而阿耶和阿娘只能呆在家里头了。
谢令姜依依惜别了阿娘,又向祖父和祖母告辞,祖母大家还怪担心,幸好看见了阮遥集守在左右。
“明日就是上巳节,阿兄也要和我一起去春游踏青吗?”
谢令姜说话时语气太过轻松,可是他们彼此却知道,兰亭集会不单是文人集会,也不是军事会议,而是政治斗争调停会。
“王右军大人如今是会稽内史兼右军将军,可以说名望非常出众,而孙绰俨然是当朝名流,此兰亭集会,恐并不是意在饮酒赋诗,赏春作乐。”
阮遥集声音稍稍有些些沉重。
“阿兄,为什么这样觉得呢?像这样的宴会,在我们这时候其实还是比较常见的,世家大族不是流水一般的春宴吗?”
谢令姜自然是意识到像这样的聚会,在此时的社会,以及在此时的这些人中,也算是比较常见。
可偏偏这一次,酒后的王羲之写出了神作《兰亭序》,于是,让这场聚会在历史上熠熠生辉,这篇书法作品,书法成就大过文字成就,更是大过了整部诗集的所有诗篇,后世称为第一行书。
这是谢令姜和阮遥集或许都已知道的,而旁人却不曾知晓的。
今上身体说不上康健,可一直都倍感焦虑。
而这次兰亭集会,又未尝不是三叔要出山的前兆呢?况且又为女郎争夺了入仕的权力,谢令姜紧紧握住了手,沉声道:“我与阿兄同行,必不负所托!”
第206章 :曰守礼
这路上稍微显现出异常来,谢令姜多车架居然坏了,而此时琅琊王氏多车辆也经过此处。
带着几分薄凉的笑的王二郎君对马车里头的桓世子桓熙道:“看来世子殿下如今确实被生疏了,倒是桓四郎君风生水起呢?心里头很不好受呢!”
而后车马外头的人禀告道:“禀告郎君,陈郡谢氏的车架出了问题,需要耽搁一下行程。”
王知音面色顿时有了变化,稍微紧张的开口:“去打听一下是哪一位的车架?”
桓世子桓熙此时勾唇道:“谢令姜我是没机会了,不过你们王谢世家通家之好,你还是有机会的吧?”
王知音略感惊奇的开口,稍微含笑的开口道:“没想到你轻而易举就能放下,这样更好,此次由我叔叔王彬之为殷相代表,兰亭集会何尝不是结盟,只是驸马都尉大人显然对你这个世子失望透顶了。”
外头有人回复道:“是谢大娘子的车架!”
王知音闻言便要下车,“我去去就回。”
“去吧。”
桓世子桓熙唇角露出讥讽的笑,眼里头晦暗不明。
此时当朝太傅、丞相王导重病在榻,或许不会有太久的时间了,而琅琊王氏却将此事隐藏下来,琅琊王氏的荣耀毫无疑问完全被寄托在了王右军身上。
王右军大人的仕途可以说被太尉郗鉴选为东床佳婿迎娶之后就成为东晋朝堂上的新星,而后平步青云。
而比他早一步崛起的是桓温。桓温的父亲桓彝在平定王敦之乱中发挥重要作用。当时桓温尽管只有二十七岁,但已经官居琅琊内史,身兼辅国将军,还娶了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公主,是当朝皇帝司马岳的大舅哥,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
与王羲之相比,桓温更喜欢政治。永和七年,桓温就升任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实际上掌握了长江上游的兵权。
而一直以来不满东晋世家大族大过的朝廷皇权代表司马家族,这时为了对抗传统的旧贵族王谢家族,同时为了遏制谯国桓氏势力,开始培养一股新势力,于是找到了殷浩。
殷浩,字渊源,陈郡长平人。殷浩接受了会稽王司马昱征召,拜建武将军、扬州刺史。为的就是以便抗衡大司马桓温。
而恰恰此时殷浩的崛起,也加剧朝廷内部矛盾激化。和谯国桓氏,以及旧贵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颖川庾氏等产生了利益的冲突。尤其是和桓温的矛盾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于是,此时,作为旧贵族领袖的王右军开始琢磨进行政治势力抗争调停会,一方面要向新崛起的殷浩以及谯国桓氏证明,王谢家族势力仍在,不应当不要太过张扬。另一方面,建议双方停止内部斗争,一致对外,毕竟中原失地尚且没有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