贮金闺
作者:陈小鹿
简介:
王门妇,谢氏女,生于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到头来,她竟发觉自己始终是金丝雀,笼中鸟。
生于永和元年的谢令姜,死于升平二十年。大梦一场,她醒在了二十四年前。
这个最重风骨的时代,她决定丢弃风骨和才情,宁愿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玩弄权谋,也要尽力护住风雨飘摇,盛极而衰的谢氏家族。
只是,永和九年,她在兰亭石桌上贪懒春眠的时候,用温热手掌为她垫脸的那个少年郎,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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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堂燕归
升平二十年,岁在丙子,早冬之初,会稽城外,十万雄兵。
会稽城外,暮色四起,墙角的梅花微微有些颤抖,原本的淡粉色似乎有变成艳丽的颜色的趋势,浓郁的暗香味几乎要将这战火愈来的风雨都遮盖而去。
会稽山旁,碧湖东尽。是夜寒霜,九峰争隐,本为吴越故地,自古多悲壮之歌。
谢令姜撑着身体走到此地,然后便听到过城墙拐角旁,有人在一旁说话,君子慎独也,她本该离开,可是下意识驻足。
“城破之时,本官会毫不犹豫的投降,听说孙帅好美色,到时候把她送过去,想来孙帅一定会为我留一个位置。届时本官必定可以带娇娇儿,再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
这声音她分外熟悉,是她的丈夫,王相次子,王知音,如今的会稽内史。孙贼虎视眈眈,他却拥美妾于此地玩笑嬉戏,缠绵悱恻。
当真是好一个笑话。
眼神恍惚一瞬,转而间浅浅一笑。她谢令姜,竟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也怪她咎由自取,命赴黄泉,倒也无甚了事。只是王谢风骨,竟叫他这般糟蹋。
终究是心有不甘呀。可是又能如何?
她不冷不热的走到他面前,天渐渐冷了下来,这风往她大的袖子里灌着,让她孱弱的身体显得愈发纤瘦。
这世人称赞的绝世才女,生于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的谢令姜,虽然形容消瘦,身姿赢弱,但却仍然可窥见眉目如画的风姿,语气平静,却又隐约里带着一丝叹息,但因为世家良好的教养,迫使心里头的哀伤和绝望在这时丝毫的显露不出。
“郎君,天这么冷了,怎么还在这里逗留?阿涛还在呼唤着祖公呢?”
阿涛是他的外孙,今年才三岁,年前被送来,转瞬间局势难保,连累了无辜稚子。
王知音立时便有些尴尬,但是又想到自己这个妻子,向来都是古板至极的模样,虽说自己身心懦弱,她却始终是这样不冷不淡的高傲性子,恐怕也不会在意他做什么,抑或说些什么话。
“咳咳,这就去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整日和那些家兵奴仆混在一起?我已祷告道祖,孙帅必定不会打过来的,早些回去吧!”
终于装出了一副身为家君的威严,依偎在他怀里头的小娘子娇兰颤巍巍的看着家中大妇,她只觉得这个名满天下的才女谢令姜,实际上也是个可怜人。
谢令姜面目冷色的瞧着自己的丈夫簇拥着新宠远去。这就是她的丈夫,王右军之子,王知音,生性卓荦不羁,性好竹。时人钦其才而秽其行。
王谢联姻,高门大族,天造地设,她笑,好一门姻亲。
他平庸,懦弱,无能,贪婪,自大,愚昧,好色。
她还能怎么办?
会稽城里尚且有妇孺鳏寡数万,她怎能弃置不顾?
王谢家族千年传承,能人辈出,仕宦显达,或引领一代之风尚,或执一朝之牛耳,风骨卓然,怎能一弃之?
蓦然里,她独自立于寒梅下,纤瘦风姿,素白长衫竟渐渐与这梅树融为一体。
兵马厮杀入城,王知音换了一身衣裳,故作朴素的于贼将孙恩面前献媚
“大将军舟车劳顿,何不到下官府里头喝茶品茗,下官家中有妇美甚,可送予将军为妾。”
“有妇美甚?如何美?”
孙恩眼角眉梢都是轻佻和戏谑。琅琊王氏之子又如何?他琅琊孙氏虽然不如琅琊王氏,被他们讥讽为次等氏族,可如今这王氏嫡子,却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谄言媚色。
“她叫谢令姜,我夫人是名满天下的才女谢令姜。”
王知音从眼前这个男人同样贪婪的面色里,意识到或许他真的重来的机会,献妻求荣又如何?只要他能有安居一隅的风姿。
城墙外起义军的号角已经到了城墙内,会稽的街道之上厮杀声响彻天际。王家的家兵跪在地上慌张不已的开口。那些丫鬟嬷嬷们纷纷都开始收拾行囊了,这府里头早就兵荒马乱,个个都开始收拾财物外逃了。
“…叛军杀入城了…夫人,快逃吧。”
“家君呢?”
谢令姜依旧是从容无比的开口,仿佛一丁点都不惊诧。
“郎君们都被叛军杀掉了,家君…他…”
这家兵和旁边守卫的这些家兵们面色都有一些尴尬,说不出什么话,似乎有些不忍心。
他们都知道平日里都是大妇在维持家中和城中事务,帮扶家君,可家君贪生怕死,实在不堪为王门子弟。
“说。”
那小厮闭着眼睛,嘴唇有些颤抖的开口。
“家君,此时已经在孙贼马下求情了,说…说要将您献给孙贼,请您速速带着小郎君逃走吧,我等誓死为您断后。”
所有的家兵在此刻都跪在地上,他们真心敬仰谢氏嫡长女,他们王家大妇谢令姜,这位令人尊敬的大妇,又有那样的才华和风骨,却为什么要嫁给家君这样一个平庸的人呢?
空气中似乎愈发有寒意了,有一股瑟瑟之风吹了过来,青色的幔帐似乎也要被吹落了。
谢令姜风轻云淡,看了坐在床旁的刘涛,她温柔地问道。
“阿涛,怕不怕?”
“外祖母,孙儿不怕。”
小孩子软糯糯的声音格外动听。
“三岁稚童尚且不怕,女亦何所惧?”
谢令姜猛地拔起身边的长剑,她手执长柄佩剑,而后命令家兵,“你抱着小郎君,随我冲杀出去。”
家兵们相互对视,然后还是决定听从大妇的命令。
“遵令。”
谢令姜不再是那个居于深闺之中十年的大妇,手起剑落,竟砍杀乱兵数人。
力有不逮,她被捕送于城门之下。
骑在马上的孙恩,双目狭长,王知音尚且还带着笑容,却发现刀剑猛然划过自己的脖子,留下血痕一道。而后刀剑便挑起了他的下巴,似乎只要稍稍使劲就能刺破他的喉头。
“你也配?”
琅琊子弟,谁没有爱慕过风骨卓然的谢令姜?
却偏偏那般女子,竟嫁给眼前的窝囊废。
十年光阴,却已经是隔世经年。
“将军说的对,那般美人我怎么配,下官无福消受,特地赠予大人,还望大人高抬贵手,给下官一条……”
孙恩眸中怒气更甚,而后冷笑一声。
长剑刺入他喉头,谢令姜来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幕,她嫁了十年的夫君人头落地,鲜血喷在四周,身边那个娇柔的新宠小娘子娇兰已被乱兵们糟蹋的不成样子。
“夫人自然是颇有清名,待会儿在将军面前软和些,以后必定前程远大。”
挟持她和阿涛来的那个小士官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此时话语里倒多了一些循循善诱的意思。
谢令姜并未假以辞色,而是漠然。
孙恩高高在马上,他起义许久,战无不胜,此时面目上更是倨傲至极。
瞧见那女郎走来,清瘦至极,可用风骨卓然,虽不施粉黛,却也步步生莲。
在这样的暮色里头,他忽然笑了笑。
“当年我也曾想求娶你,家尊说是痴心妄想,谢氏,齐大非偶,可今日也就如此。”
这是起义军,这是叛贼,这是枭雄,这是杀人无数的恶魔。
而后又看着谢令姜身后被家兵抱着的小郎君。
只不过眉角稍稍一动。
下头的人便立即要去抢刘涛。
哪怕三岁,也是个郎君,斩草除根,如是而已。
“住手!”
谢令姜眉眼里仍然是极为平淡的:“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孙恩眉间一挑,刚刚杀了王知音的长剑又指向了她,“你拿什么来跟我谈判?”
“以我谢氏之名,以我谢氏令姜之命!孙恩,他是刘氏子孙,与你并无夙怨。”
谢令姜忽然快走了几步。
她素来腰板挺得笔直,被称为世家闺门之范,此番长剑没入胸口,她唇角流着朱色的血,衬托着雪白的肤,如同寒梅映雪,分外绝色。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好。”
而后便是混杂的声音,哭喊,咒骂,逃窜,孙恩的怒斥声…
有新的援兵来了?
“谢令姜,你怎么敢死?”
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身子坠落在地,模糊里仿佛下雪了。
天空立时慢慢飘起了小雪,好似那年春庭宴飞雪,红蚁暖炉,“大雪纷纷何所似?”她笑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她好像被谁抱起,又好像有谁在哭。
她隐约还能听见外头的骚乱被平定,心里头略微安心,会稽城保住了。
这人是谁?
应该是战场厮杀过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血气和苦涩的泥泞气味。
她都要死了,还皱了眉,嫌弃不干净的气味。
“长安,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人紧紧的搂着她,哽咽无比的叫着她闺中的小字,竟是个旧识,可是这是谁呢?她好想睁开眼瞅瞅,可是又不能够了。
王门妇,谢氏女,生于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到头来,她竟发觉自己始终是金丝雀,笼中鸟。
十六岁前,她潇洒肆意,可是十六岁后,她步履维艰。
真荒唐,她的意识渐渐消沉下去。
好似做了一个梦。
梦里头还是杜若兰香,芳草依依,山阴凉亭,曲酒流觞。
她偷喝了两杯果酒,泛了春懒,要在石桌上睡觉,有少年推她,小声叫她:“长安,快醒醒,这里凉。”
她觉得很困,于是不愿起来,呢喃道:“好累啊,我想多睡一会。”
于是有人的手掌托着自己的面颊,她也就此安稳的睡了。
大雪簌簌落下,好似铺天盖地的要冰封整座城池,微凉的雪和着某人的眼泪落在她的面颊上,好像当年贪睡时枕着的那只手掌。
好光景,终辜负。
……
升平二十年,穆帝义子阮遥集终结会稽之乱。
同年穆帝薨,孝武帝即位,改年号为太元。追封已故琅琊王氏王右军之次媳,陈郡谢氏嫡长女谢令姜为镇国夫人,后终身未娶。
……
第2章 :春庭雪
永和八年,暮春之初。乍暖还寒时候,最将难歇。
连日来建安城里头都是雾霭沉沉,过去一整个沉闷的冬天都没见到一点雪的影子,而今年开春虽然还没有开始下雪,温度就已经很冷了。
因着盼着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人们仿佛都能够眺望远方正在氤氲着的云雾正在蓄积的雪。
但是这场春日的雪是如此的缓慢,又是如此的令人期待。
屋檐下那些小丫鬟们一个两个的都在外头叫嚷着,欢笑着,前线的战事已然不吃紧。他们大将军不日就会回来,届时他们的赏钱肯定不少。
“下雪了,下雪了。”
“我感觉到了。”
“你一定是在骗人!”
外头的热闹很快就蓄积起来了,纷纷扰扰,也让屋里头变得格外吵闹起来。
“这些蹄子,都在废些什么话!”严肃的阮嬷嬷呵斥道。
上好的黄花梨木制作的精巧的美人榻前,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在那撑着头,瞌睡着,呼吸浅淡,想来已经睡着了,大约是在这暖暖的熏炉面前,特别的容易陷入睡眠。
这小丫鬟睡得香甜,她应当看守着的这黄花梨木美人榻上大红色的绣着牡丹花的锦被鼓成了一个包,捂得严严实实的,透不出一丝空隙出来。
外头的呵斥声终归是惊醒了小丫鬟,从香甜睡梦中迅速脱身出来,她揉了揉朦胧的眼睛,有些畏惧的跪在一旁。
“家君不在,大妇对你们总是格外温柔。里头小娘子连日梦靥,好不容易还在安睡,倘若搅了睡眠,可曾担待的起。”
小丫鬟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着大红棉被,感觉似乎有了波动,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来娇糯的稚童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在闹什么?”
提着雕花食盒走进来的阮嬷嬷严肃的盯了那小丫鬟一眼,然后态度变得异常温和的说道。
“回女郎的话,外头都在闹,说下了雪。大妇一直担忧您睡得可曾安稳呢?”
谢令姜略有些茫然,她是做了一场梦。
梦到了永和九年,她在兰亭石桌上贪懒春眠的时候。
可是,可是,她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孩子?
这小丫鬟刚到这宅院里不久,也没有什么名字,阮嬷嬷看她为人比较文静,才派她在大娘子闺里守候,眼下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着这大红锦被。
大妇生来格外美丽,平日里又极为温柔,只是她来时小娘子就因为感染了风寒,整日里一直昏睡着,也未曾真切地看到小娘子的容貌。
谢令姜缓缓的从被子里钻出一个脑袋来,一双明亮的如同黑玉一般的眼睛,正看向外头。
层层起伏的红绡似瀑布自梁高处缓缓倾泻而下,绵延无边,几乎都要拖到地上了。
这黄花梨木床架子上分明镶嵌了几颗夜明珠,暖玉屏风上更是微微晕染出画着仕女的宫灯的暖黄,仿若远山重叠,流云明灭。
紫金莲花缠枝嵌南珠的紫色熏炉中正燃着御赐沉香木,此时正缓缓升腾起几缕蓬松的细烟,明明灭灭,似很模糊。
又看看眼前的正盯着自己的这个小丫鬟,穿着非常素净的衣服,外头是套着粉色的夹袄,面上是一派天真的茫然之色。
又看看站在那恭敬回话的仆妇,穿着半旧不新灰鼠皮的外比甲,头发疏的极为规整,却只用了一根素朴的看上去有些半旧的银钗,面上极为和善,又透露出素朴正气。
“阮嬷嬷?”
等意识到这是自己幼时的嬷嬷,母亲的陪嫁丫鬟,谢令姜是真真愣了。
昔日王知音整日信什么五斗教,说什么道祖有无上功力,能叫人长生不老,能叫人起死回生,那时她嗤之以鼻,无可奈何,到后来,会稽城破,满门被灭,更是说明这世上本无神明。
可,她怎么会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