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聆为庶母王氏所出,王氏是阿耶最宠爱的妾室,出自琅琊王氏的旁支,而自己在丧父之后,之所以被三叔拟订与王氏知音联姻,而不是风姿绰绰的王氏知玄的原因,不乏有这位庶母的踪影。
玉珠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丫鬟居然有这般威严,可准备反唇相讥的时候,却仿佛瞧见了那个总是沉默的大娘子正隔着屏风冷冷的瞧着她,她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老大家孙氏,抑或是三郎君谢安,竟吓得有些腿软的匍匐在地。
“奴婢不敢。”
而后便听到那童稚气未除,却寡淡的声音:“二娘无德,令王氏前来见我。”
第5章 :正嫡庶
越是高门大族,越注重嫡庶尊卑,自商周宗法制确立之后“嫡”向来代表正统,是家族延续之希望,“庶”就是代表非正统,而嫡庶之争,一直都在被明令克制。
大妇阮容向来慈和,于是阿耶的诸妾室便极为安逸,只不过程氏和柯氏都极为守德,侍奉主母,独王氏出自琅琊王氏旁支,格外性傲,屡屡以娇宠而行逾距之事,大妇阮容却不见怪。
谢氏家风怎能如此?既然阿娘不愿为之,她便替母而行。近日以来,谣言纷纭。她们归于金陵,母亲尚于祖母孙氏面前不见赏识,想来也有怪母亲治家不严谨,使嫡庶不分之意。
谢令姜后来曾经听下人谈起过,祖母孙氏责罚母亲说:“新妇为大家之女!门户匹敌,何所谓也?而不检校夫婿,妇人皆妒,独不妒也?”
而彼时母亲阮容虽然尚在病中,只是一笑置之,并受罚。
无论如何,不能使此等事情再发生了。
子鱼略微沉住了一口气,果然女郎还是比自己厉害很多的。
家君在外,所以诸事由大妇阮容所掌控,可大妇不爱理家务,大娘子又喜读书,不理杂务,如今将军府里诸事反到一大半为王小妇所管,可是今日大娘子怎生要管这些事情起来了呢?
玉珠也不敢多言,立刻匍匐在地,颤颤巍巍。
“奴谨遵女郎使命。”
而后便速速离开,这般模样真叫人瞠目结舌呀,想到她之前在她们这些丫鬟面前是如何的颐气指使,此刻的形状就显得愈发荒谬起来了。
玉珠慌里慌张的到了幽兰园,彼时谢道聆正瞧这镜子里头自己的脸,抱怨无比的开口。
“你说我脸上怎么怎么涂?感觉都没有阿姊白?听说最近金陵很流行的,就是白粉敷面,到时候我要回去了,被她们比下去了可怎么办?”
明明今年也才七岁不到的年纪,但是却格外的偏爱自己的面容,说出的话也弗如谢氏风骨,听起来有些世故。
一旁的王氏的大丫鬟玉钏耐心无比的哄着:“女郎不必如此忧心,玉珠应该很快就能把绵胭脂拿过来了?小妇还在处理事务,不一会儿就会过来。”
安慰的话还未说完,外头玉珠就惊慌失措的快步走了进来,而后便跪在地上,眼睛里还带着泪花开口:“不好了,女郎,大娘子发了气,要让小妇前去见她,说你无德。”
谢道聆大吃一惊,而后尚且有些迷惑不解:“阿姊平日里并不在乎这些事呀,你看我这屋里好多东西都是她的,怎么今个就生气了,玉珠?是不是你说错什么话了?”
谢道聆面上一派天真,但话语里吐出来的每个字却叫人如履薄冰,如坐针毡。
谁都知道二娘子是被宠坏了的,倘若有什么不满的,她就会动辄打骂她们这些奴仆们,倘若有人敢告状什么的,在见到大妇之前就会被王氏发卖出去。
玉珠眼里十分害怕,但是瞧着姐姐玉钏神色从容。
“也许大娘子只是一时兴起,女郎不必慌张,奴这就随小妇一起前去。”
谢道聆眼里有对于那绵胭脂的向往,此时微微咬着唇,看上去一派天真之色。“玉钏,你和阿姨同阿姊好好说,让他不要生气了,然后记得要把绵胭脂带回来。”
玉钏从容行礼,而后声色微微严肃些。
“玉珠,你同我一起去拜见小妇,说清楚此事。”
玉珠这才起身跟着玉钏走出去,等走到了园子外,“你真是糊涂了,玉珠,同你说过多少次,在女郎面前一定要言行谨慎。”
王氏听到玉珠二姐妹所说谢令姜的原话,差点被气的一口气提不上来,心里头的怒气蹭蹭的涨着,但是下一刻他果断地压下了心头的怒气,稍微有些无奈的朝着仆妇们笑道。
“些许是咱们大娘子今日心情不好罢?便去看看先,你们抓紧自己的差事。”
而后朝着大丫鬟玉钏使了个眼色,玉钏心领神会,立刻留下来,继续和这些仆妇们交谈,这些仆妇们一半都是在建安当地采买的,这些倒是好糊弄的,甚至可能觉得大妇阮容反而不比小妇王氏更要见宠,可是另一半都是谢氏的家生仆妇,从陈郡阳夏到金陵再到建安,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追随着家主的,这些人很难掌握。
仆妇们余光闪烁,互相交流了一个回合,看来今日里头他们这向来安静的宅子里。居然也会掀起风浪来了。
王氏出自琅琊王氏旁支从小的教养,也是在族学里历练出来的,她的祖父是琅琊王氏庶出子弟,而后得了一个小官,等到了她这一代的时候,家中门户无人顶立,于是蒙王右军大人介绍,她才被许给谢氏嫡长子谢奕为妾,先后生了二郎谢探远,四郎谢倏然,可是二郎早逝,她几乎哭伤了眼睛,而后将军怜惜,她才生下了二娘谢道聆,于是疼宠无比。
可,这大娘子谢令姜究竟为何突然发难?
王氏心里头有些忐忑,但是久在内宅,她并不畏惧与这嫡女的交斗,大妇尚且如此软弱,何况只读诗书的大娘子?
阮嬷嬷很快的听到这边的消息,十分欣慰的过来,于谢令姜耳边说着,目前建安这边的情势。
谢令姜若有若无之间食指敲击着翡翠玉环,环佩交响之间,思绪继续在蔓延。
阿耶有一妻三妾,阿娘生了大兄谢寄奴,自己,还有幼弟谢玄。大兄早逝,母亲神伤里,阿耶纳了王氏,程氏,柯氏。
王氏所出的二兄谢探远亦伤于早夭,四兄谢倏然今年已经九岁,同幼弟阿玄一般远在豫州祖父母膝下教养。二娘谢道聆,如今也在此。
程氏所出三兄谢泉已经十三岁,已随父从军。
柯氏所出的三娘谢道璨和四娘谢道辉是一胎双生的双生子,和阿玄的年纪一样,今年才五岁。也在建安。
“老奴不当说此话,大妇不解家中之事,女郎今日得正家风,实在是家门之幸。”
阮嬷嬷诚恳至极。
门外金雀儿通禀:“王小妇求见女郎。”
第6章 :抑庶母
“阮嬷嬷,您言辞恳切,长安心里感激,此乃谢门家事,女为谢氏嫡长女,自当肃家风,正嫡庶。三郎于军中,四郎于学中,必以王氏之举动为羞,女此虽有违孝义,行阿耶阿娘之权,实为正谢氏门风,他日或得祖母大家垂询,还望嬷嬷悉言以告。”
阮嬷嬷颜色肃整,而后静默后退。
谢令姜仍旧把玩着手中的玉环佩,首先她要解决的事情,看上去也已浮出水面,就是家中事,在启程返回金陵谢家之前,她需要肃整家风;二来,返回豫州,与祖母大家孙氏面前,要取得祖母的荣宠;三来,三叔谢安的东山学舍,她在其中求学,当取得三叔的信任,在谢氏家族取得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香炉里的香气渐渐弥漫而出,然后看似已灰飞烟灭。
不知不觉两柱香的时间已结束,王氏在外头站着的时候感觉冷风将脸面都吹僵了。
玉珠是被特意安排陪着王氏一同前来见大娘子的,此时忍不住抱怨道:“难不成大娘子真这样忙吗?明明是她叫您来的,可偏偏不见。这样冷的天气分明是想冻死小妇。”
王氏依然保持着极为得体的体面站姿,她祖父虽是庶出,她却是嫡出的,因而从小是按嫡出娘子教养的,且这些年来在将军府里有一定的话语权,大面上却从来没有疏忽过。
建安距离金陵虽则还有千里之遥,大家孙氏的耳目又向来是只多不少,谢氏又是从不分家的,于是她只能时时刻刻保持着谨慎。
也许是有心想提点女儿的大丫鬟玉珠,她温和开口:“不过是下马威罢了,再一会儿,说话时她便能多几分底气。”
哪个妾室没在当家大妇手底下立过规矩?大妇阮容虽然向来温和,可是她们进来时的规矩却是都在阮嬷嬷那个老嬷嬷眼底下立过半年的。
大妇阮容的大郎死的第二年,她进门,怀了二郎,二郎生下来身子不好,焉知不是因为立了小半年规矩的原因呢?王氏想到这心里更是微微发怒,可面上显得愈发沉静起来。
子鱼恭敬无比,“女郎,半个时辰到了。”
谢令姜眸中冷色一收,而后粉唇微启。
“让她进来。”
饶是王氏有良好的教养,当年也曾立过规矩,可是多年金尊玉贵的生活倒是让她变得娇生惯养起来了,等听到眼前小丫鬟说可以进去的时候,她觉得浑身有些发冷,腿脚都有些僵硬起来了。
玉珠有些抖抖嗦嗦的扶着她,她们所站立的地方,积雪都融化了,穿着的绣花皮靴子恐怕也已洇湿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这地面上原本是微微的有积雪了。
见着二人步履微怆,其他的小丫鬟都忍住了窃笑的意思,这将军府里平日里彷佛素来以王氏为尊,二娘子谢道聆不知多少次明里暗里让女郎吃亏了,女郎素日里性格和大妇一样温柔,倒从来没有这样的举动,此时简直叫她们这些奴仆们都觉得格外的解气呢!
王氏心里头不知道有怎样的感觉,总归是一半是冷,一半是热。冷的,是畏惧和害怕,热的,是愤怒和羞耻。
从外头的冷风里,乍然之间走入这温暖的暖阁,愈发的使她的情绪变得复杂而多起来了。掌管着半个将军府的王氏只能够让二娘谢道聆拥有着堪比嫡女的生活,而自己却是断断不能有这样的份例。
余光里打量着这暖阁,包括这屏风,哪一个不是价值千金的前朝遗宝?
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钟鸣鼎食,金玉满堂,锦绣成堆,恐怕连天子家中的公主殿下都不及这陈郡谢氏嫡长女谢令姜的荣华吧?
“王氏见过女郎。”
隔着屏风的谢令姜温润的声音响起来。
“阿娘身体孱弱,令姜年幼。府里头事务繁重,王小妇担当起来功不可没。”
明明只是关切的话语,可偏偏一句一字都是彻彻底底的警告。言下之意,不喻言表。
王氏这还是第一次对上谢氏嫡长女谢令姜,谢令姜在陈郡谢氏养了四年后才到了大妇阮容身边,而这三年里,他们大房跟随将军先迁移到建安,阮容只是体弱,不爱理事,而这位大娘子则是生性爱静,不如她们二娘活泼讨喜。可是,终归是嫡长女,所以此刻方才这般杀鸡儆猴。
“大娘子过誉,妾不敢居功自傲。”
“呵。”
谢令姜唇角微微勾起,而后只淡然的瞧了王氏一眼,见她此时已然被磨去了几分锐气,但是眼角眉梢分明还有着精明之色。
王氏这几年想必过的极为舒服,但是谢令姜深知,倘若不在返回豫州之前,将她打压下去,否则回到谢氏之后势必风波再起。
“阿耶不日返回建安,事务驳杂,这般瞧小妇似乎是清减了些许。”
谢令姜目光一扫,提及阿耶回来之事,王氏眉梢多了一分喜意,可是提及她憔悴的外表,嘴角微不可见的撇了撇。
王氏向来丰腴,阿耶曾赞她光硕如东珠,同母亲比起来,她的确看起来更为富贵,因此颇得眷顾。王氏生性爱美,她所出的二娘谢道聆亦是如此,才借着自己不喜妆扮的理由搜罗了大半自己的宝贝过去。
所以谢令姜的每个字都击中了她的心扉,此时不免略有些焦灼。
谢令姜不紧不慢的把玩着金玉环佩,这小玩意儿她打小就喜欢玩耍,此时竟不记得是怎么得来的,只记得后来出嫁后再少归宁,遍寻不见此物,此时环佩交响的声音更能叫气氛焦灼起来。她心里知道,此时的王氏只是她小试牛刀的试金石一块,她须要沉住气。
王氏心里忧虑将军归来之时她容色不在,失去宠爱,又疑心这七岁的谢令姜突然发难,背后些许有大家孙氏的影子存在,抑或是这三年里头大妇阮容的诸般忍让是一种刻意的纵容,不知不觉里头她有些站不稳将了。
玉珠也觉得极为疲惫,她年纪不大,又是娇气的性子,是王氏带过来的小丫鬟,自小在建安长大,并未经历过这样打机锋的话语,当下不由有些懊悔。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第7章 :首立威
“怎不给小妇座位?”
见王氏实在是站不稳了,谢令姜忽然发恩一般的开口。
玉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大娘子考虑事情不周到,因而叫小妇如今还站着,她刚好可以借着换座位的时候松快一下手脚。
虽然隔着屏风,只能瞧见谢令姜的身形,还能听见时不时传来的环佩叮铃之声。
花雀儿听话的搬来了一个胡床,胡床极为矮小,人只能蹲坐在上面,寻常百姓家或许主客都是使用胡床,可是他们谢氏大族,都是有昂贵至极的高椅的,所以都是奴仆们才会坐在胡床上。却偏偏此时,眼前就是胡床,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可是坐是不坐?
不坐的话,她腿脚发麻,已经站不稳了,坐的话,她即是承认了自己妾室奴仆的身份。自先魏以来,妾室的地位等同于奴仆,倘若大妇在意的话可随意发卖,就连家君也没法子阻止。话虽如此,可是她们这样的妾室,都为家君诞育子嗣,并且她还掌管家务,虽是小妇,也抵得过半个大妇了吧,可?
她还没多加思虑,玉珠便扶着她坐下来了。王氏一时之间居然觉得有些无语,可是虽然坐的比较矮,但是身上的确舒服了些许。
精神才刚刚放松下来,整个人又被迫的紧绷起来。
“小妇自当谨守本分,照顾好自个,安心待阿耶归家。至于府中诸事,即日起由我掌管。”
谢令姜说话时声音如同空山玉碎,极为果断凌厉,让王氏还来不及接受这事实之时,另一件事又提起来,叫她精神紧绷,如坐针毡。
“二娘年岁尚小,我谢氏素来以清贵为名,不需太多金银首饰簪花,眼下前线告捷,但边关将士人处于苦寒之地,故以谢氏名义义卖首饰财物,然赠义士,不是阿耶归来之时,许是要荣归谢氏,届时轻车简简,也未尝不为一桩美谈!”
谢令姜这一招果然是好很,这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王氏几乎是愕然睁大了眼,何曾想到过会有今日之事呢?对方所表达的意思是如此的明显,也就是说,如此建安将军府上这一切东西都要变卖出去,而后捐赠于边关将士,而后她们回到谢氏的时候,便个个是身无长物,孑然一身,那又如何能够在金陵安身立命呢?
她腾的站起身来,也失去了原本谨守礼仪的状态,身边的胡床被踢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