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了一瞬:“老友你口味挺复杂。”
沈赤剜了他一记:“瞎想什么?不过是昨夜弟子于凶案一事惶恐不安,留吾房中避难。”
韩都子一拍大腿:“守护弟子一事,我义不容辞。这样,今晚,我也与你一同当体人意的师长。”
实情是:待在老友身边好有安全感啊。
是夜,地铺又多了一人,乃不请自来的韩都子。
沈赤:头,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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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都子还是第一次和弟子们入睡,他兴奋到不行。
夜里,韩都子搬来许许多多的酒与点心,打算喊几个娃娃当酒伴儿,陪他喝酒。
白谦他们乐得要和师长多亲近,然而沈赤却十分不能忍受屋内氤氲酒味,沉着脸把这群人轰走了。
假如要喝,也别在他房里,沈赤嫌酒味重。
韩都子捧着酒悻悻然离开了屋子,走之前,他还带上了弟子,顺道和老友说一声:“阿赤呐,晚上别关门,我们喝完还回来的。”
沈赤瞪他一眼,韩都子立马噤声。
除了施雪,其余的师兄姐们全跟去喝酒谈天了,很有继承韩都子衣钵的架势。
施雪后知后觉发现,屋里仅剩下她和师父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谧下来,唯有窗外雪落在石阶上的沙沙声,细软又轻柔。
施雪和沈赤对坐着,相顾无言。
施雪觉得好怪,师父是小黑蛇时,他们分明亲昵很多,然而沈赤有了人身以后,同她就疏远了。
不知是施雪故意要和长者拉远关系,不敢以下犯上,还是旁的难言的缘由。
这种密不可分的好友一夜之间离散的感觉很难耐,教她不适。
偷偷窥探一眼沈赤,他仍旧圣洁如天山雪莲,正因太过无暇完美,才教她不敢唐突。
怕损了、折了、碎了,也怕她这一身平平无奇的凡骨脏了他。
施雪有自知之明,她配不上师父的,能当沈赤的亲传弟子,真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
沈赤瞟了施雪一眼:“小雪,很怕我?”
“没有。”施雪忙不迭摇头。
“你在躲我。”
不是嗔怪的语气,她想象不出师父撒娇的样子。他只是直白的开口,用一贯冷淡的话语,讲出这一句。
莫名觉得,师父有点难过。
“您在伤心吗?”施雪几乎是脱口而出。
怎料,沈赤细思了一番,真郑重其事地应了声:“嗯。”
一时间。
施雪的呼吸都放慢了,明明不该欢喜的事,却因师父的在意,令她的心变得柔软蓬松。
原来,施雪的自卑都是没道理且没根据的。
她也是受师父在意的小弟子,且很得他疼爱。
沈赤,比她想象的,要有人情味多了。
施雪忽然贪恋起从前的温暖。
她躬身,小心爬向沈赤,勾了勾师长的衣袖:“师父。”
细细软软的音调儿,如同猫崽子一般,她竟学会和师父卖乖了!
但,动作乖巧可爱,惹人怜爱。
“嗯?”沈赤墨眸幽深。
施雪腼腆问:“您能变成大蛇吗?”
男人呼吸一滞:“为何?”
“因为我想……抱抱您?”
第32章
施雪想, 沈赤一定是一个非常溺爱她的师父。
不过灵机一动提的请求,师长轻轻叹一口气,便腾出了袅袅白雾, 化成了蛇身。
长长的一条黑蟒,鳞片在暖黄色的灯下显得格外乌黑油亮,像一片滑腻的绸缎。
若是从前,施雪一定会飞速扑上去摸冰冰凉凉的大蛇了, 但今日她眼睁睁看着师父化形,竟又生出那股子敬畏, 忍住自个儿捋蛇蛇的本能与冲动。
想抱抱,但是不敢!
师父会不会以为她色胆包天?
呜呜,只是因为师父父太漂亮了!能迷惑她暂时忘记雌雄差异的美丽。
崇尚美好的心,不该因此隔绝!
她为自己的鲁莽找好了借口。
施雪的心脏好似架在庭燎柴火里, 煎出一层油润,滋滋冒着热气儿, 既浮躁又难耐。
头一回, 这样坐立不安呀。
施雪只能做贼心虚地望天, 指尖沿着冰凉的地板, 一寸寸爬向小黑蛇。
在触上鳞片的那一瞬间,所有不良的意图都变得赤.裸,她好像真的有一股原始的冲动,驱使她冒犯师长。
师父之前穿得那样良家妇男, 果然没有警惕错呢!她就是别有居心啊!
施雪一方面唾弃自己的不矜持,一方面又忍不住捞起大蛇, 抱到怀里。
她故意不和蛇蛇讲话, 只是盲目地摸了好久。
——一旦讲话不就暴露她其实把黑蛇当成师父来看待吗?那她还有何等颜面和沈赤相处啊!
她的掌心滚烫,摩挲在蛇鳞上一定出奇沸腾。
蛇是喜欢冰冷事物的爬宠, 也就是说,师父其实并不适应被她触碰吗?
他一直在忍受?
师父,会不会讨厌她?
施雪一抖,即便再爱不释手也不敢触碰了。
蛇蛇被放回了地面,一团缭绕的白雾涌起,沈赤又变回轩然霞举的美男子,他面色如常,淡然地整了整微微发皱的衣袖。
施雪脸红,她意识到,这些起皱的乱子,都是因她的恣意妄为。
恍神间,她听到沈赤柔善地问了句——
“不摸了么?”
“什么?”施雪的呼吸都被吓慢了。脊骨酥麻,血气自她的指尖上涌,一路浩浩荡荡,烧至后颈。
沈赤指尖笃笃敲了一下地板,眯起狭长凤眸,吐出一字:“我。”
哇——不得不说,这句回答杀伤力真的十足惊人。
施雪不免疑心师父是故意的!他不知道这话很撩拨人吗?又或者,他知道?
再一看清心寡欲的师长,施雪摇了摇头,不可能,师父又怎会洞悉男女情愫呢!
他定是……体恤小弟子,想多多满足她的手贱(。)
思及至此,施雪恭敬地给沈赤磕了个头:“够了,多谢师父满足徒儿这等见不得光的隐秘癖好。”
呜呜呜有点丢人。
“无事。”沈赤淡淡,“小雪下次若还有需求,尽可寻为师……疏解。”
“!”啊这,这话,师父父真是撩人而不自知!可恶可恶!
施雪今天的脸烫到可以烙饼,甚至能多煎两个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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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八大世家的家主杜奉天召集学子们于食肆之中集会,并当众宣布他已缉拿到杀人凶犯,但不能保证这个□□还会不会继续盯着学府的师生下手。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危,不日便启程回八大学府。
白谦、王日月和宋韬听到这个消息抱作一团喜极而泣,他们终于不用粘着沈赤老师入睡了,天知道这几个晚上他们是如何度过的!
施雪倒有点怅然若失,仿佛刚和师父的关系更进一步,又拉回了安全的、合适的距离。
她忽然又想起之前雪夜下的那个邀抱请求,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仿佛是一个“浪漫”的本能。
她做了好多不符合常理与人情的事啊……
“小雪。”
忽然有人喊她,清清凉凉的嗓音,施雪一听就知是师父。
她紧张地左右顾盼,最终,在不远的阑珊灯火处,寻到了他。
沈赤难得弯了下唇角,似是在笑话施雪的迟钝。
施雪并不觉得生气,反倒是在师父好看的笑里找到了那么一缕若有似无的宠溺。
她的眼眸里亮起星星,大声回应:“沈赤老师?”
沈赤走向她,踱步十分轻盈,衣袍都不曾飞扬太重。
“用过早饭么?”
施雪摇头:“还没。”
“一道去?”
“好啊!”施雪忽然想起什么,“您不是辟谷了吗?”
沈赤敛袖:“陪食。”
言简意赅的二字,又给施雪带来一阵迷幻感,目眩神晕。
他是违背本能,一心想讨小徒弟欢心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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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肆有专门的饭厅,平日里并不只是招待修士,还会招待一些妖物,故而地方风味菜很多,就是咕咚咕咚冒泡看起来黑漆漆的一锅泥汤,施雪不敢品尝。
说来也怪,平日里人满为患的饭厅,今日一嗅到沈赤来的动静,学子们顷刻间逃之夭夭,唯有三三两两的讲师还留在位置上吃饭。
当然,沈赤一来,他们干饭速度明显加快了……
施雪远远瞧见了打饭的樱玲,小伙伴们伸手招呼她过去。
施雪拉了拉沈赤衣袖:“师父,我们和师兄姐一起吃,好吗?”
沈赤面上虽不大好看,但施雪看起来满心期盼,他也就顺水推舟纵容小姑娘拉他到位置上。
樱玲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问:“小雪想吃什么?”
施雪选择困难犯了:“唔……没有想好。”
沈赤忽然出声:“口蘑素面,添点金玲果酱,金钱鸡饼,鸡油冬菇,叉烧猪肉片……均备一份给小雪,是她常吃的口味。”
此言一出,不止施雪,师兄姐们俱是震惊了。
沈赤师父,怎么会这么清楚小雪的喜好?
再看看他们一大早就喝个酩酊大醉的韩都子师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又体会到师父关爱的施雪,杏眼笑得弯弯:“嘿嘿,师父,观察入微!”
“嗯,你多进一些吃食。”沈赤揉了一下施雪的头,神情温和。
多么友善的画面,惊得四人团频频打眼色:“沈赤老师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对劲……他对小雪……”
宋韬似乎看明白了,他拍了拍俩兄弟的肩膀,目光锐利:“年底咱们就改口喊小雪师母!”
白谦:“是、是这样吗?”
王日月呆滞。
三个水瓢砸上他们的头,樱玲怒目:“少说屁话,吃你们的饭!”
用饭时,施雪想起饭厅人烟稀少:“平时吃饭人挺多的,今天怎么少了?”
樱玲小声说悄悄话:“主要是看到沈赤老师来了。”
“嗯?师父来饭厅又怎么了?”施雪不解。
白谦凑上脑袋:“小雪,你是不知道,沈赤老师凶名远播,别的学府学子不信邪,非要来观瞻,那几日,饭厅被围观的弟子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知是哪个弟子胆大,竟敢悄声嘀咕一句“就这”,手指还没戳出来,一记剑刃便破空飞去。一声痛呼,当场血溅三尺。
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的学子们吓得屁滚尿流,他们再审视沈赤时,也不敢目露轻慢。
而白衣胜雪的仙师就这么迎着众人恐惧的目光,一步步踏近。
他亲手拾起断指,帮学生接了回去:“我平素不喜杀生,若不想身子缺斤少两,往后定要谨言慎行。”
巫门学子的手在师长的接骨之下,恢复如初。
但先前皮开肉绽的痛楚记忆犹新,他哪里还敢惹沈赤?巴不得再也不要出现于他面前。
也是因这个缘故,凡是沈赤到的地方,人烟稀少,寸草不生……
瘟神本瘟。
施雪看了一眼亲和慈爱的师父,难以置信地道:“可是师父明明温柔又善良。”
小伙伴们脸上皱出橘子皮,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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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魄食肆最后一夜,因杜景长老遇害一事,并没有心情举办新生比试大会。
为了振奋士气,世家倒是在食肆外燃放了一场烟火。
冰天雪地里看烟花,冷热交替的新奇感。
隆冬天赏焰火喝酒再惬意不过,韩都子是个极会享受生活的人,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樱玲他们近日跟韩都子吃酒也有点上瘾,见状非要跟上。
他们还想喊小雪来,施雪之前吃过醉酒的教训,知道自己酒量浅,不愿“以身涉险”。
于是,阴差阳错,她又自行创造出一个和沈赤师父独处的机会。
仔细一想,施雪也不知道她是无意之举,还是冥冥之中存了一星半点儿的私心。
沈赤倒是一如既往恬静,仿佛没有任何变故能够惊扰到他的思绪。
他偏了一下头,见施雪即便有狐毛出锋的大氅蔽体,仍捧着手掌,呵出白花花的暖气儿。
“进屋里看吧。”
沈赤邀她入屋,特地施法开了个能透视乌黑天穹的幻术。
施雪捧着热茶,仰头望天。
刚刚熄了一场烟花,夜空满布缥缈雾霭,墨黑也被混淆成了湖蓝。
四下静谧,唯有她和沈赤静坐着观烟花的呼吸声,绵长、缓慢,莫名带点缱绻与暧昧。
她竟很喜欢和沈赤私下独处,明明先前她对师父还饱含警惕与畏惧。
等下一场烟花略有些困倦,施雪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便拉开窗扇环顾楼底的街景。
也是凑巧,恰好被她看到了一对学府弟子在暗巷里背着人拥抱与偷吻。
明目张胆,胆大妄为。
施雪的杏眼一瞬间瞪大了,耳珠子涨红。
若她一个人在场还好,偏偏沈赤就在身边。
这种感觉好难讲啊,仿佛和家中长辈看电视剧时正好撞破了一场吻戏。
禁忌,羞怯,不合时宜,遇的人不对。
莫名有点……难堪。
她“砰”的一声,合上了窗,转身,正巧迎上沈赤一双漂亮到极致的凤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