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过了一会儿,裵文野动了,推开楼梯口左斜侧的门,闪身进去。
门关上,严丝合缝,走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楸楸松了口气,飞快小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心脏怦怦跳,微妙眨了下眼睛。
第二天,他们又装作不认识,客客气气地说话。像昨天在机场时,问裵文野叫什么名字一样的,问他今年几岁。
当着人前他倒是好声好气地配合了,今年二十七。因为生日过了。
于是她装模做样地说:“我二十三。”此时距离她二十四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哥,对吗?叫文野哥可以吗?”
“叫什么文野哥,生疏。”訾瑎杵着拐杖,抱着一盘凉菜路过,“直接叫哥!”
“噢!那你呢?”
“管我就不用了,叫名就行。我就大你一岁,没这必要。”
随着訾瑎路过而扭头,然后又看回来,看向裵文野。
她咧开嘴角,笑道:“好的,哥。”
彼时裵文野正拿着刀子收割刺老芽,待会要拿去炒鸡蛋。
刺老芽已被剪了半盆。
窗口摆着好几个花盆,有大葱,香菜,蒜苗。就是没有花。
楸楸看得新奇,自从她到加格达奇,到这里,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訾瑎放完凉菜,拿了一瓶饮料过来,问她喝不喝。
“这是什么?”
“格瓦斯。”他的发音很好笑,听上去像是‘葛娃~丝’,娃拖了长音。
橙色的饮料,楸楸没有见识过,便想尝尝,点点头接过来,大概是拿到室外冻了一小会儿,楸楸接过来还是冰凉的,上面有些中文字,写着‘面包纯发酵,常喝身体好’。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俄式大面包’。
扭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麦芽味扑鼻而来,又隐约有点啤酒味,一口入喉,还充盈着面包的香气。
她眼前一亮,看看裵文野,又看看訾瑎,“好喝。”
屋子里比昨天多了一些人。
楸楸都不认识。
大家都忙乎着,也没谁介绍。
两位姥姥不在,楸楸要是不想孤零零呆站在一旁,便只能逮着他俩聊天,帮忙干点事,显得自己真的不是大闲人。
“是吧,我们这儿家喻户晓的饮料。”訾瑎说。
“啊,对了。”楸楸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訾瑎的手机不知道撇到哪里去了,拜托她打个电话,裵文野端着那一点刺老芽出去了。
楸楸则待在客厅里,给訾瑎打电话。不知道从哪个房间里传来铃声,訾瑎循着声音摸索过去,然后拿着手机出来。
俩人加上微信,楸楸给他转了三千块。毕竟两千真的太少。她声音语气诚恳,让他一定要收下。
訾瑎装模做样听她说了两句,点头收下了,转头把钱转给裵文野,并发送一句: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昨天訾瑎原本想着帮楸楸买一双鞋的,也算是自己淋过雨,所以想帮人撑伞。却也是他待客不周,想不到楸楸根本没有能在加格达奇过冬的衣服,还是裵文野考虑周到,给了他一张单子,上到帽子下到袜子,统共花了快一万。当然了,是裵文野付得钱。
訾瑎一开始转不过弯儿来,想说他帮着买鞋,可没想过还要收楸楸的钱,那鞋算是他送的,倘若楸楸给他钱,他肯定是不会要的。
然而裵文野这挥手就是小一万块,这不要回来,不太合适吧?再有钱也不是这么干事情的吧?
裵文野却说:“她给你多少你应着,转回给我。”
有鬼。
但是裵文野不愿意说,訾瑎看着楸楸,旁敲侧击一句。
“你早就认识文野吗?”
楸楸刚退出微信,不知为何訾瑎会这么问。
难道有这么明显吗?她想。
明明刚才她还装作不认识裵文野,问他年龄来着,难道来了一处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不对,訾瑎要是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就不会这么问了。
“认识,不怎么熟。”她说。
即圆了裵文野似乎挺照顾她的‘认识’,还圆了她刚才问年龄的‘不怎么熟’,楸楸祈祷着,寄希望于她的前后举动看起来是符合逻辑的。
“朋友?”訾瑎又问,有点意味深长,“有上升空间的朋友?”
“怎么会?”楸楸讶然看他,“你想太多了,顶多是朋友。”
见她一口咬死只是朋友,訾瑎也不好说什么。
“好吧。”
俩人离门边近,他拉开棉门帘就要出去。
訾瑎:“哥?”
他一声惊呼。楸楸也愣住,越过訾瑎的肩膀,蓦然看到棉门帘后的人。
第68章 滑雪
◎「管理者的通病」◎
听见裵文野说:“包饺子, 谁来?”
“我!我我。”楸楸立刻举手,她急切地想要找点事情干。
“那你来。”
白天温度没有晚上那么离谱,零下十几度的样子,楸楸没带外套, 还是一件长袖圆领和长裤, 出去就倒吸一口凉气,小跑着随裵文野进了右边的厨房。
厨房很大, 中间一张大桌子, 有好些人, 有男有女,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 都戴着透明地厨师口罩。
她进去时,靠门边的几个都抬头看她了,主要是看谁进来了。
一下子面对那么多陌生人,楸楸有点不好意思, 紧跟着裵文野到中间的桌子, 他给她递来一个口罩,跟大家的一样。
楸楸乖巧戴上, 一边看他, 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站在那里,有没有听到什么, 然而裵文野一副夷然自若的样子,一如常态, 心情很松弛, 没什么高兴的, 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裵文野拿来一个铁盆, 红白色大红花款地, 装满了肉泥,混杂着一点绿色。
他先递来一双筷子,“先搅馅。”
“这是什么馅?”楸楸接过来,很勤奋地就搅了起来。
“猪肉大葱,吃吗?”
“吃。”楸楸点点头,“我不挑食。”
“嗯。”
裵文野走开了。
他一走,彷佛把她的心也带走。楸楸心不在焉地搅馅。
几分钟后,裵文野抱着一盆肉回来,她才打起精神来。
看他在一旁切肉,剁肉泥,做别的饺子馅。
两把菜刀在他手里很趁手,剁起肉来游刃有余。
这还是楸楸头一次见他握那么大的菜刀。
在香港用得都是小刀,他们基本都买那种已经处理好的食材,买回家可以直接下锅,省时省力,就算是要剁肉馅做肉饼,做菜码肉酱,可以拜托老板用绞肉机搅成泥,没什么机会用这么大的菜刀。
很快又剁好一盆。楸楸看着,觉得下午这一餐应该是很多人一起吃了,至少得有好几桌,连饺子都要做几种口味。
这一盆搅好,便被人拿走去开包。
包饺子的就在旁边那一张大桌,围满了人,各个在说说笑笑。让楸楸想起过去的留学生生活。
虽然她从小到大年午饭年夜饭都没有包饺子的习俗,亦没有吃饺子的习惯,不过留学之后,遇到好些北方人,过年跨年时,大家聚在一起,天南地北的饮食结合,包饺子就是一个让大家分工合作的保留环节,主要是为了让大伙都融入进来,热热闹闹,过个红红火火的好年。
裵文野让她休息一会儿,楸楸便坐在一旁,看他继续剁馅,这回是剁牛肉。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拿了一大把酸菜过来,放进刚剁好的肉泥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楸楸只听得出来是东北方言。
她有点好奇,看着这个有点上年纪的女人,跟裵文野是什么关系,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打量,于是站了起来,继续搅馅。
刀速渐渐停下来。
裵文野说:“可能还在睡觉吧,要我去看看吗?”
这句楸楸听懂了,纯正地普通话。
“你打个电话吧,催他们快点起床。”
“好。”
“叫他们醒了到姥姥这儿来。”訾琼音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儿,没见过,同样好奇,不过说完这句话便走开了。
裵文野将刀放好,跟着离开了厨房。
电话打得很快,一分钟都没有,他便回来了,继续操刀干活。
楸楸看他快刀斩乱麻的样子,也不敢跟他说话,怕出意外。
就这么憋了半个多小时没说话,肉泥剁完了,馅也搅完了,包饺子的桌子站满了人,都是四五十好几的面貌,裵文野也不想过去,于是俩人又回到主屋。
就在厨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吧?也许。屋子里出现了一批新面孔,都是小孩,就像是凭空刷出来的,还不少,最小的两岁模样,站在电视机前,仰着脑袋,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电视上播出的《熊出没》。
她洗完手出来,换裵文野进去,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熊出没》。
看不懂,但是小孩儿跟她说,这只猴子叫吉吉,吉吉国王。
“噢!叫吉吉国王啊!”她讶然道,“他是国王啊!”
小孩见她愿意理自己,奶声奶气地激动道:“他是森林之王!他有朋友,叫毛毛!和壮壮!”
楸楸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和一两岁的小朋友说话,嗓子会夹起来,根本是自动的,完全是控制不住,声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夹起来了,甭说尾音,几乎每个字都是跳跃俏皮上挑地。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楸楸问。
“我叫冠冠,冠军的冠。”
听上去和夺冠有关。楸楸想到裵文野从前是运动员,不知这个小孩是否也是运动员苗子。又想起这一大家子都是高个子,想不通裵文野是怎么走上的花滑男单之路——后来倒是知道了,裵文野的父亲和祖上都不怎么高,他长这么高纯属是遗传了母亲这边的基因,亦因着他青少年期间吃好喝好早睡早起,没有网瘾。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她就这么夹着嗓子,陪冠冠聊了会儿天,还认识了蹦蹦,涂涂和萝卜头……直到冠冠的午睡时间到了,他母亲来把他接走。
没了打发时间的玩伴,楸楸便扭过头去找裵文野,才发现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盯着手机,沙发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最大的像是同龄人,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不在屋里。
她盘腿坐在地上,前面一张桌子挡着,旁人见了都以为她在发呆,实际上她看到裵文野的裤脚和袜子,都是黑色的。
他浑身上下都遮得严实,除去手和脖颈以上外,没有露出一点肌肤,就连裤子亦是宽松且长,袜子倒没有多长,比雪地靴短一点点,不过他进屋脱了鞋,于是直接看到袜子,描绘出跟腱跟骨与脚踝的线条轮廓。
她直勾勾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悄悄隐秘地扯了扯裵文野的裤脚。
没敢抬头,怕被人看到。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裵文野动了动腿,拿起搭在一旁的防寒服出了门。楸楸陡然看向电视机,装作不在意,半晌,拿起羽绒服,也出了门。
拉开棉门帘,那人就站在院子门口,一头黑发被吹得凌乱。
楸楸这才想起他昨天并没有被捉着染头……让他躲过去了。
上次的睡衣派对也是,穿着外出的衣服装睡衣。好狡猾。她见院子里没人,小跑扑了过去。
像是扑一面墙。裵文野身子骨硬得很,被她撞出一步,又稳住了。
“干嘛?”
“你会不会说东北话?”她好奇问。
“不会。”他说。
“真不会还是假不会啊?”
“我就来过几次。”
“那你知道还有哪里好玩吗?”
他感到好笑,“你当这是哪里啊?”
这是‘家’,一个大家族的家。
楸楸被他加重了认知,又觉得兴味索然。
太无聊了,无事可做。
于是他们又去了一趟后山。
去后山之前,俩人先回小洋楼换了一身行头。要持续在室外待着,穿成现在这样的单衣单裤肯定是不行的。
白天没有晚上那么冷,可零下十几度也不是盖的,楸楸换上那套滑雪服,黑色保暖内衣打底,一件棉质长袖T恤,再穿上连体的背带裤,外面一件滑雪的薄款防寒服,加上围巾和手套就差不多了,路上忍一忍,待会运动起来就热了。
除去带上一双滑雪靴,这回她还老实穿上了訾瑎买的那双雪地靴。
毕竟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出了太阳,也许路上哪里就结冰了。
就连裵文野亦谨慎了起来,不如昨天走得那么稳健大步流星。他不时会回头,脸上情绪不显,肢体语言透露出他的关心。
不一定是在关心她,但凡是个同行的人也会透露出关怀的吧?
穿过双面空廊,他们又去了昨天的中级道。
和昨晚上后山的萧索冷清不一样,今天的雪道很热闹,有好些年轻人,和面貌精神气十足的中年人,相反年轻人稍显颓废。也有一些小孩,一人拉一个雪圈,在冰滑梯那边排队。
“哥!”不远处,裵奇致喊他。
又是哥?楸楸看了眼那个呼唤裵文野的青年,他脚下双板,一步一步像是企鹅那样滑稽地迈过来,身边有个更小年纪的女生,单板,滑得显然比青年要好,顺溜地从他身边经过,滑到裵文野面前急刹车。
“哥,刚才叫你,你还说不来的,怎么现在又突然来啦?”说着,眼眸偷偷瞟向楸楸。
楸楸不动声色走开,轻车熟路去了昨晚进过的小木屋。小木屋门口一片鞋子,七零八落,也不知道是谁跟谁的。
以前在北美,到了冬天,楸楸偶尔会去滑雪,找过私人教练,不过都学不长久,因为有些事情不适合发生第二次,所以有些关系还是当机立断更好。
换上滑雪靴,抱着双板和滑雪杖从小木屋出来,外面还有一排椅子,她没坐,执着滑雪杖,前脚置入滑雪板固定器,后部的固定器抬起,感觉到靴子前端插入前部固定器的凹槽内,她用力踩了下后脚跟,听见‘啪嗒’一声,穿好了。
中级道有好几个大高坡,还有个大跳台,以她的技术,其实去初级道更保险。但初级道低缓坡太多,不够刺激,玩一会儿就腻了,而中级道就算是慢慢滑行都是刺激的。
她慢吞吞地将右脚滑雪靴扣进板子里,就像是刚才穿左脚一样,心不在焉地,余光窥视觊觎着裵文野的方向。
不知何时,他身边堆满了人,多是小辈和同龄人,氛围和洽,载笑载言。
这人在她面前,和在这些弟弟妹妹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
这些弟弟妹妹听信于他,服从他。楸楸亦是。
可他似乎不怎在乎这些人的服从,又或说是不在乎各人脑子里的真实想法,只要表面上听话就行。
然而他与楸楸的关系就一定得是压制与被压制的。楸楸有些混乱地回想起从前,其实只有那么几次而已。但每次都很深刻,全部都是承受,到最后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在人前还能说这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楸楸把这归咎于管理者的通病,他连上床都有职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