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色——娴白【完结】
时间:2023-08-10 14:34:42

  矮石边,有两三男子闲坐喂鱼。
  庭中施几座檀香方案,摆了许多精致的糕点果子,乌李桃煎,奶糕时果。有人赏画,有人高谈论阔。
  老四鄯王与一干子弟在旁边的小校场射箭。
  他反复拉开几次弓,没一次射准的,二哥在旁戏谑道:“手绵绵软软的还不如女人。”
  二哥一笑,才六岁的六皇子跟着亲哥学舌,
  就是就是,还不如女人!
  开炉家宴,闲庭上坐的哪个不是显赫王公?
  鄯王年轻气浮,昨日在王府练剑术还好好的,正想今日给大家露一手,怎料出师不利。
  他烦躁地脱下棉裘,刚要甩给小厮,眼睛一瞟,忽然看见那个人在亭台上吃茶。
  心下连连腾笑,
  会有人给他搭台阶的。
  鄯王外祖吕家,乃是朝中新贵。近年随着吕家大兴,他在几个已封王的皇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且看眼下成年诸王的权势,除了琰王,就没人比他更有风头。
  大哥二哥比不得他,更别说是奴生子的魏召南。
  当然了,谁又不知道,他身边打小就有个奴隶呢?
  鄯王的脸色好了些,甚至有些兴奋,朝着亭台大呼:“五弟,过来!”
  魏召南闻声放下了茶盏,拿帕擦了擦指尖。缓缓站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校场。
  “过来啊!”
  鄯王不耐烦道。
  从老四开口的那一句,一干子弟都知道有好戏看了。他们其中不乏宗室亲王的嫡子,幼时得蒙圣眷,能常常进宫做伴读,以前这样的好戏天天都有。
  二哥肃王早就司空见惯了
  ——宫婢生的孩子始终是他们的奴婢,老四使唤得了,他自然也能使唤。只不过比起使唤,他更喜欢看别人做戏,自己卖一卖好心肠。
  当然,二哥还有自己不承认的嫉妒心在。
  有一日他听见秦汀兰偷偷跟别家妇人说,要论这容貌俊气呀,当属琰王和盛王。琰王便也罢,谁不知他生母杜贵妃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那盛王......你也晓得他生母是什么路子,那可是个卑贱,圣人亲自下旨了结的。虽没见过,也能猜到是个极狐媚的,不然一个奴婢怎爬的上龙床?想来盛王相貌也是随了她,真真狐俊啊。有时我瞧他一眼,脸上都要臊得慌。
  二哥听完,心里便堵着一口怒气,当晚打了他家娘们一耳光,压在榻上折磨一宿,哭得人厉害。
  这头魏召南起身下阶,走到鄯王身前。在一干人兴致昂扬的注目下,伸手接棉裘。
  鄯王斜眼瞧他,忽然又不想给了,嗤笑说:“本王的棉衣金贵,奴婢也配吗?”
  魏召南半掀眼皮子看他,不语。
  大家都在看热闹,只有不忌口的六皇子又学会了一句话,
  就是,奴婢也配吗?
  ...
  崔含雪很适时地停下脚步,喻姝刚好听到校场的哄笑声。不由眉心一蹙,原来人家是这个目的。
  她心里有块松软的地方被捏着,愣怔了好一会。
  喻姝远远望着魏召南,但他庞若无事。二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站出,微带身为“兄长”的责备,“四弟啊,五弟跟我们是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
  “兄弟吗?也是,从小到大,五弟伺候得一向很好。”
  鄯王瞧不起他二哥的鬼心眼,明明厌一个人厌得要死,却喜欢用软刀子磨。不仅喜欢软刀子,还惯会借刀杀人。不免冷笑道:“二哥喜欢这奴生子也拿去吧,我和二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多大笑话啊......”
  二哥脸色僵住,众人又哄笑成一片。鄯王把棉裘抛给一小厮,拉开弓弩,闭着一只眼瞄靶心。
  崔含雪很有兴致地观望,笑笑看她:“盛王对我家殿下的忠心,果真有目共睹。”
  秋风忽起天骤寒,靶心没中。她轻揉眼里的细沙,水光罅隙的某一刹,似乎望见魏召南朝这投来一眼。
  喻姝素知晓魏召南的出身。
  知晓他与诸王都不一样,不然自己也是嫁不成他的。
  鄯王能轻而易举地羞辱他,可见他从前过的日子皆是这般。可他竟能不愠不怒地立在那处,无一言可出,难道已经逆来顺受了?
  喻姝走开,崔含雪亦步,跟在后头慢条斯理道:“五弟妹怎么走得这般快,我还想同弟妹说说话呢。
  远离了闲庭,又绕过两三条小径,待走到一处草木茂盛的僻静地方时,前头的人忽然转过身,朝她轻轻笑:“我也有话想同四嫂嫂说。”
  “什么话?”
  崔含雪想起上回在卢家寿宴,喻姝投她所好,想结交,不由启唇道:“要还是想跟着我,也不是不可。只是追随须有该尽的事,倘若你能随盛王一般......”
  “不,只怕此事不是我求四嫂嫂,而是四嫂嫂该求我。”
  喻姝微笑打断:“真当我是没准备来的么?本来我也不想拿此事威胁嫂嫂,只是嫂嫂未免太不待见我。我与嫂嫂无冤无仇,嫂嫂却三番两次要我难堪。我旁的不会,唯有这‘说理’二字懂行,有一理,还请嫂嫂评评?”
  崔含雪神色忽凝:“你什么意思?”
  这一片灌木林立,小道边唯有木芙蓉开得正好,亭亭簇立。喻姝抚上,容色妍丽,唇角微勾:
  “我听说嫂嫂的儿子快满岁了,是整个王府的眼珠子。若鄯王知道嫂嫂为固宠,偷偷换了孩子。疼爱的儿子非他亲生,而他的血亲女儿却养在郊外农庄,不知是何种滋味呢?”
  话音落下,林木俱静,静得能听见秋风呼瑟,和上下起伏的喘息。
  崔含雪双眸倏地瞪大,面浮薄怒,急得抓上她的手,扯得芙蓉花瓣纷纷而落。
  喻姝任由她抓着手腕,也不急。
  “四嫂嫂别怕,我与你无冤无仇的,何必要害你?更不会闲得跑到鄯王跟前胡说。我只是想跟嫂嫂求一物罢了,力所能及的,嫂嫂施手便能给。”
  崔含雪闻言,还是不敢松气,两根秀眉拧到一块:“你到底想要什么?”
  喻姝扶正花枝,淡然笑了。
  “嫂嫂的娘家名下有几处庄子,我想要西郊庄子的那家农户,姓吴。他们有个死去的大儿子,叫吴唐。”
  ......
  晚上开炉宴,帝后仪仗来到,在座的人纷纷站起大礼。
  皇帝今年五十有三,身着赭黄衫袍,衣绣鱼龙纹,冕珠之下是张威严的面孔。
  他扫了一遍座下各人,声音沉稳庄重:“都平身罢。”
  对于这位皇帝有多少能耐,喻姝自己能知晓几分。
  自她知事时,便听外祖和一帮弟兄聊到朝廷。
  当初先皇子嗣稀少,只有三个能经得住事的儿子。比起前朝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如今官家做上皇帝可谓十分顺利。三十二岁登基,国号景顺,正如他一帆风顺的前半生。
  喻姝先前不关心朝事,只偶尔从王从之口中听过一两句。
  直至前不久,官家竟要卢家送小儿子入宫,才使喻姝觉得大为不妥。
  她没当过皇帝,自然不懂许多。但只依她读过的书、见过的事来看,自古往来的君王谁不为拉拢人心费尽心思?
  在卢赛飞胜战无数之时,他竟要卢氏幼子进宫做质,先不论卢大将军对官家是否忠心,单此举便离间了君臣之心。
  卢家是如日中天。官家若担忧畏惧卢赛飞,完全能从旁道而行。譬如拔擢宠臣分权,既制衡了卢家,又不惹卢家与其离心。
  都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或许皇帝身在其位,公务缠得紧,又要防这防那,防不臣之心,被逼急了才不曾想得全面?
  喻姝自认为只是一介女子,尚不曾读过兵家权术,只读过几段繁杂史文,也能懂这些。更遑论官家那五个封王的儿子,怎会看不出?
  能看出却未想过提点,各个又想交好卢大将军,也可见父子之情终要沦为君臣之下。
  她想罢,默默饮了一口茶。
  国政如何与她尚且无关。无论以后谁做皇帝,魏召南既不得圣宠,没有外戚支持,没有权势,名声又极糟,都是构不成威胁的那个。她若是跟着魏召南,大可做一生平淡逍遥的盛王妃。
  只是如今,外患还值得人忧上一忧。
  大漠的西北原有数十来个部落,游牧为生。部落之间往来甚少,偶尔还因争夺土地、奴隶牛马而起冲突。
  在大周开国之初,吉鲁也不过是其中十五部落之一。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最强盛的。
  谁又知三百年过去,吉鲁不断壮大。不但朝各部招兵买马,更是下了重金养精蓄锐。在吞并一统西北十五部后,便设吉鲁王庭,自立为漠北王与大周叫嚣。
  不过一个北狄小部而已,在官家看来野蛮又落后,根本没放入眼中。随后便遣云麾将军领兵十万出塞,三战三败。
  三个月前在褚州之战中又派大将何俨昌出马,结果惨痛兵败,连失两座城池。
  卢赛飞乃是将中奇才,用兵如神。此番皇帝给了他五十万人马的兵权,也是怕他此战大捷后功高盖主,才要卢大娘子送幼子进宫。
  这一头魏召南很平静地坐在她身侧。碾茶,烘盏,候汤之时,他分出一些心神看她:
  “夫人在想什么?”
  见她垂着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茶面。近日天寒,水冷得快。他从她手中拿下茶盏,又换了杯温热的在她掌中。
  喻姝回过神,茶水沸腾之际,听到他在耳畔问:“白日夫人怎到闲庭来了?”
  她回眸望他,手中的茶水倏地微晃。
  她看见了,看见他受的辱。
第15章 回家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
  人都会有自尊。平时他在外头优游自如,即便权势地位再如何,百官也得尊敬唤一声“盛王殿下”。
  而他在鄯王面前,又是可随意□□的。
  喻姝纵使知晓鄯王不待见他,也不曾料到会如此肆意。如今被她撞见这幕,魏召南又该如何作想?
  喻姝把手里的温茶给喝了,放下茶盏,一双素嫩的小手去握他宽大的手掌。
  “是鄯王夫人引我过去。”她的小脸澄澈而认真,就那么望着他,声音温热:“殿下,过会散席,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家。
  魏召南一愣,恰见她两弯眉黛间的花钿如朱砂,明艳如火。他出声问,“家?”
  喻姝轻轻点头。
  家......他什么时候有过家?
  十几年前的德阳殿,宫婢常卉也将那称之为“家”。他的夫人和常卉一样,除了这个家,还有外头的家,都一样,都不在汴京。喻姝的家在扬州,常卉的在濮州。
  当年宫女窦氏刚生下他,便由三尺白绫了却性命。满宫的人将这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美貌的洒扫宫女想攀权附贵,爬上了皇帝的龙床。虽然生的是皇子,本以为做着飞上枝头的好梦,谁知被皇后以“清正宫闱”赐了死。
  富贵没有,还丢了一条命。
  奴生的皇子帝后不待见,宫妃们人人视他为耻辱。况且那时皇帝正值壮年,更无一妃子愿意收养。
  当年常卉二十三,入宫已有十年了,做事也稳妥。早些年伺候公主,后来公主出嫁,她便继续留宫里。
  本以为熬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可皇后见她做事得力,特意把人留在德阳殿照看五皇子。皇后还说,只需常卉先照料两年,带带新宫婢,两年到了就能离去。
  起初常卉也是这般想,但照料着白糯的婴孩,替他找乳母,抱他哄他。
  常卉没成过亲,没生过孩子。这一照料,便唤起母性来。后来,出宫的日子一拖再拖。她可怜这个五皇子,虽也是个皇子,但过的日子却连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
  宫妃的皇子尚且因生母的恩宠,而待遇有差,更何况还是奴婢生的孩子。
  皇帝操持政事,皇子公主又多,日子久了不常见,很快也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孩子。
  五岁时,五皇子还没有名字。也不知几个皇子公主从哪学的舌,跟后头追着喊“野种”。
  直到有一日,常卉曾伺候过的映月公主入宫觐见。她一个低微宫女见不到皇帝,也不敢见皇帝,只能借旧主之口。
  宴后映月在私下跟皇兄提了一嘴,皇帝这才想起五皇子还没有名。
  他坐在案边,手侧正巧有本《诗经》。随意翻过几页,垂着眼皮想了半刻,便拈来召南二字。
  召南是什么意思?
  常卉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但她很是高兴。起码往后他们不会再喊五皇子野种了。
  但也只是她以为的。
  四皇子和魏召南,一个三月十五生,一个是三月十九生,年纪相当。
  魏召南很早便能记事。起初四哥欺侮他时,他心中也咽不下这口气,甚至会咬牙还手。可他的反击没用,回报他的,只有更严重的毒打。有些严重的鞭伤,便是时至今日脱了他的衣服来看,后背仍是荆棘遍布的浅红痕印。
  常卉教他审时度势,教他忍。
  魏召南起先不肯,老四越打他,他越是硬骨头,越能咬牙硬挺。
  直至有一日,太后六十寿宴,阖宫欢度,德阳殿的宫婢们全得了闲出去吃酒耍乐。
  他甫一回去,便听着窸窣的低哭声。寻声往里走,走到后偏殿一间放杂物的矮屋前,再近一听却是赫然——
  不仅有女人的低泣,还有呜呜挣扎声。
  窗牖没关,当年他时方六七,年少不知事,站在灰暗格窗边望里瞧,满墙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刑具,有铁索,鞭扑,木制杖具。
  长条木凳上横列着女人赤.裸的身子,用麻绳一圈绕一圈,紧紧捆绑,勒得遍体红痕。
  老太监殷陶背对窗牗,盯住长凳上被绑得死死,却仍在挣扎的猎物,摸着他手上带刺的棍头,阴恻恻地笑,
  “常卉呀,你今儿想跟咱家这个阉人玩点什么花样?”
  魏召南没见过这样的事,半懂半不懂的,一股恶寒从脚底钻进。他又惊又气,又骇又恐,后背微微发颤,不忍地别开眼,眼前浮起的尽是常卉身上的红鞭,和被塞住的嘴。
  他终于知晓,为何宫里所有的奴才都不待见他,偏手握大权,在皇后跟前还有薄面的殷公公竟会屡次三番往德阳殿送吃食。
  竟是常卉为了他,以身做诱,以身饲狼。
  常卉要他忍得,他从前不肯忍,却在那一瞬看懂了勾践当年的卧薪尝胆。
  可是后来常卉死了,那个“家”也没了。即便他杀了老太监,也是更恶心自己。他只知道,要不尽一切手段往上爬,因为他不能没有权势,他还有想折磨的人。
  喻姝说,我们回家吧。
  魏召南迟疑了好一会儿,却不敢应她。那真的是他的家么?可他从前一直以为,只有登上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处,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家。
  银灯红曲,千灯换盏。另一头琰王喝下二哥敬的酒,眼睛一瞥,正好瞧见盛王夫妇在低声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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