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还在沥宁时,过得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只是没想到一朝跟着那位六皇子进了京,后头六皇子登基,他竟是被强留在了这儿。
提及萧煜,他颇有些滔滔不绝,可谓满腹牢骚,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苏织儿身上,“……当时跟着陛下到京城来,我还以为苏小娘子你怎么了,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也不敢问,你不知道,自打你不见后,陛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终日面上也不见笑意,可是吓人了……”
闻得此言,苏织儿微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少顷,便将自己的经历粗粗同赵睦说了,说罢,蓦然开口问道:“赵大夫,陛下那病……还未痊愈吗?”
“病?”赵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病?”
“就是……”苏织儿抿了抿唇,“就是偶尔会性情大变,失去理智的病……”
赵睦闻言怔了一下,甚至于一瞬间神色有几分躲闪,他支吾着正不知如何答这话,却听苏织儿复又喃喃道:“我总觉得昨日……他好似有些不大正常……”
赵睦登时面色大变,忙抬手示意苏织儿莫要再说,“苏……娘娘,这话可不兴说,别教外人给听见了!”
他瞥了眼苏织儿手腕上的伤,不必猜都能想到这是何人所为,他拧了拧眉,神色颇有些凝重,但很快,便故作轻松般对苏织儿笑道:“陛下的病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只是当初病得重,没那么容易彻底痊愈,故而还会时不时发作那么一两次。”
赵睦面上的迟疑太过明显,使得苏织儿对他这话半信半疑,但他都这般答了,她也不好再问什么,默了默,只又道:“赵大……赵太医,你可知范奕范大人如今在何处?”
“这……我还真不知。”赵睦不明所以道,“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好似听说他高升了……”苏织儿笑了笑道,“随口问问。”
她自不是随口问问。
经历了昨夜一事,苏织儿蓦然发觉,自与那人重遇后,她似乎始终都在伤心于他的改变,却并未思考过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这样。
难不成是当初她的不告而别才让他性情大变,但苏织儿总觉得,应当也不至于此吧。
听她爹说,萧煜登基后,范奕似乎便被调离了沥宁。
也许找到那位范大人,让他替自己作证,指不定便能解开两人当年的误会……
此时,皇宫御书房。
小福子头顶着烈日,自御膳房回来,脚下步子飞快,生怕慢一步手中这碗冰酥酪就化了,直至交到小成子手中,方才松了口气。
他探头探脑地往开了一条缝的御书房内望了一眼,低声问道:“这天还阴着呢?”
烈日当空,小福子莫名其妙说出这话,旁人听见定是茫然,但小成子却是了然,叹声道:“是啊,不过倒还好,至少不是狂风骤雨。”
说着,便缓缓推开殿门,提着一颗心将手中的冰酥酪送了进去。
侍立在桌案前的高祉安端出食案中的冰酥酪搁在萧煜面前,恭敬道:“陛下,您也批阅了半日的奏折了,这天热,要不,您先歇歇,吃些冰酥酪解解暑。”
他眼见萧煜抬眸瞥了眼桌上的冰酥酪,须臾,却是烦躁地拧了拧眉,“撤下去,朕不喜甜……”
听得此言,高祉安不免有些意外,毕竟他们这位陛下从不显露自己的喜好,不管是什么吃食,只消送来了,定是会吃的。
可萧煜既得这么说了,他只好应声,将那碗冰酥酪重新放回食案中,交还给小成子。
然小成子端着食案,还未转过身,就听得一句“等等”,疑惑地看去,便见他们那位陛下坐在桌案前,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少顷,低咳了一声,义正辞严地道了一句:“但御膳房既然做了,便莫要浪费……”
小成子听到这话,不由得在心下嘟囔根本不会浪费,这般好东西,萧煜不吃,到最后自然是便宜了底下的人。
这话他自是不可能说出口,见萧煜拦他,晓得他大抵另有安排,果然,就听他紧接着道:“丢去云秀宫,就当朕赏她的……”
小成子闻言稍愣了一下,立即躬身道了声“是”,只觉萧煜这话一说出口,周身散发出的躁意似乎也消散了些。
他心领神会地与高祉安对望一眼,端着食案出了门,去往云秀宫的路上,忍不住在心下腹诽。
要说他们这位陛下的嘴也是硬,分明就是想着赏赐云妃娘娘,偏偏还要装作迫不得已。
也是不知道他这口是心非的举动到底骗得过谁。
云秀宫那厢,赵睦与苏织儿聊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开了些滋补的汤药,给了些药膏,让她记得一日抹上三回,身上的痕迹想来很快便能好了。
赵睦走后,胡姑姑伺候苏织儿下榻用了午膳,站在一旁时,面上的笑意根本掩不住,陛下昨夜留宿云秀宫的事儿在宫中都传开了,甚至今日云秀宫的宫人在苏织儿面前都比往日听话殷勤了许多。
胡姑姑昨夜并未值夜,早早就睡下了,后头萧煜突然来,凝香凝玉吓得不轻,也未叫她,故而胡姑姑并不了然昨夜之事,甚至还在为苏织儿终于受了临幸而欢喜不已。
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苏织儿累得不轻,午膳罢,吃下了小成子送来的冰酥酪后,便躺在小榻上足足睡了近两个时辰。
起来草草用了个晚膳,沐浴更衣,复又上了床榻。
睡前,凝香凝玉欲给她上药膏,却是被苏织儿给阻了,道她自己来。
这满身的痕迹,衣裳都得褪了,她到底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身上抹得着的地方都抹了,抹不着的,便由着它,左右自己也能好。
她侧身面里而躺,今日殿内热得厉害,苏织儿连薄被都没盖,闭着眼睡得迷迷糊糊间,忽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猛然一惊,侧身看去,一下望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昨日种种一瞬间涌入脑海,那未消的俱意令苏织儿下意识坐起来,蜷起身子缩在了角落里。
男人看着她这副防备害怕的模样,双眸眯了眯,眸光晦暗不明,抬起的大掌悬了片刻,方才幽幽收了回来。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今日似乎并未有异常,方才低声开口道:“陛下怎的来了……臣妾今日恐是伺候不了陛下了……”
对面人一言不发,须臾,蓦然抓住她的腿,轻轻将她往自己身前拽了拽。
苏织儿下意识低呼一声,然下一刻却见他拿起搁在床头绣墩上的药膏,默默替她抹起了伤处。
男人略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摩挲着,带来丝丝痒意,苏织儿嗅着飘散在空中的淡淡药草香,凝视着眼前人,心底的恐惧也跟着一点点消散。
面前之人垂着脑袋,神色虽是冷冰冰的,但眼神却格外清明,和昨日那般癫狂的样子截然不同,好似是两个人了。
苏织儿隐约记得,昨夜被他绑了许久后,也是他亲手解开了她的束缚,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他双眸中的猩红已然褪去,凝视着她的神色复杂,痛苦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懊恼,他伸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但最后五指微屈,指尖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害怕什么,又缓缓将手收了回去。
就像今日苏织儿对赵睦说的,她总觉得昨夜的萧煜很不正常。
苏织儿并非没有与发病时的他欢好过,他们的第一次便是在那般情况下进行的,那时的萧煜虽也是有些肆无忌惮,但终究有所克制,而不是像昨夜那般扬笑着,满脸都是癫狂,好似理智被彻底吞没,为一种扭曲阴鸷的情绪彻底支配着。
须臾,苏织儿幽幽开口道了句“多谢陛下”。
那人终是抬首看来,听到这话,却是避开了苏织儿的眼睛,旋即兀自冷笑了一下,“谢朕?朕只是想让你好得快些,才好继续幸你。”
苏织儿闻言皱了皱眉,虽说他眼下看起来不疯,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实在是不动听。
上药便上药吧,偏要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怎的,他多来给她上一遍药,她还真的能好得快了?
好像总是要刺她一句,否定什么,他心里才痛快一般。
男人的大掌落在她的腰上,触及那片淤青,微微的刺痛感使得苏织儿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听得这声,萧煜的动作微滞,手再落下去时显然轻柔了许多,他薄唇抿了抿,低低道:“昨日分明看出我……看出我喝了酒不清醒,你就不能服个软,偏要同我作对……”
苏织儿听得这话秀眉登时蹙得更紧了些,想也不想,登时反驳道:“所以昨晚,还是臣妾的错了……”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毕竟眼前人如今可不是她那个好脾气的流人夫君,而是高高在上的大澂君王。
普天之下谁人敢与他这么说话。
她本以为他大抵是要发怒,却见他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竟是微微垂首,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苏织儿颇有些意外,须臾,就听他道:“往后若再……”
言至此,他又突然止了声,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再”这个字太不吉利,并未再说下去,只默默替苏织儿抹完了药膏后,扯过一旁的薄被丢在她身上,还是那般听起来令人不虞的语气,“夜里不知道盖被子,别着了凉还要让太医受累。”
苏织儿已然看清他了,自不会生气,这人拼命想做出一副并不关心她的样子,可落在苏织儿眼里,则显得别扭又矛盾,竟是有些好笑。
她不自觉在他面前松懈了些,回复的语气听着都有些像撒娇,“臣妾是沥宁人,这天气实在盖不住被子,京城于臣妾而言着实太热了些……”
萧煜闻言看向她,果见她额头和脖颈上泛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旋即一边道着“热死你罢了”,一边抬手扯开了她身上的薄被。
许是觉得他这举动太好笑,苏织儿看着他,一时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这声低笑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令面前人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怔愣过后,他的面色复又沉冷下来,变成和往日那般威仪难以接近的模样。
见他蓦然站起身往外殿而去,苏织儿忙道:“陛下是要走了吗?”
此时她才发现,这人似乎是自己来的,身边并未带宫人,看样子,怕不是走的窗。
苏织儿原本只是猜测,可下一刻,见他还真往外殿的窗子走,她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堂堂大澂皇帝,怎的来后妃宫里跟做贼似的,就这么不想让旁人发现他来看她吗?
在他离开前,苏织儿蓦然出声道:“陛下,今日那碗冰酥酪很好吃……”
那人闻言动作微滞,想来是听见了,但并未回应她,也没回头,只利落地翻身出了窗子。
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苏织儿想起适才的一幕,忍不住弯了眉眼,他似乎也有没变的地方。
一样的嘴硬,一样的口是心非。
但很快,思及昨夜之事,唇间笑意复又渐渐消失,只余一声长叹在偌大的云秀宫正殿中盘旋。
那厢,皇帝寝宫,辰安殿。
守夜的小成子站在正殿门口困倦地打着哈欠,全然没发觉殿内之人在他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回来。
萧煜行至内殿床榻前,却是步子微滞,对着一昏暗的角落低低道了一句“出来吧”。
话音方落,自那厢走出个人来,冲他躬身施了一礼,“陛下。”
萧煜在一侧的小榻上坐下,问道:“岐王那厢出事了?”
“倒是没有,不过……”站在他面前的暗卫禀道,“不过依属下所见,岐王费尽心机寻的药似乎并无大用,虽是延缓了毒发,但……最近一阵,岐王脾气日渐暴躁,常是神志不清,甚至状如野兽,暴戾嗜杀,府中人根本不敢靠近,就算他勉力苦撑了一年,恐也很快便……”
萧煜将手搁在炕桌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复又问道:“当初岐王手中离魂花的来源可查到了?”
暗卫闻言面露难色,好一会儿,才无奈答:“属下无能,并未查到当年究竟是谁将离魂花献给了岐王,此毒在黑市上便能寻得,只能知晓应是来自于域外,很有可能是巫蛊盛行的溧国……”
溧国……
萧煜似是想到什么,双眸眯了眯。
“知道了,下去吧。”
暗卫应声,正准备离开,却听得一句“等等”,旋即就听那坐在小榻上的人道:“寻个人,以神医的身份将赵睦开的药送予岐王,莫要教他发觉……”
听得此言,暗卫面露诧异,但他们替君王办事向来不问缘由,只拱手道了句“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消失在了殿内。
与苏织儿不同,萧煜并不喜黑暗,因为黑暗常会让他想起沥宁的那段日子,故而辰安殿里燃了不少烛火,亮如白昼。
他微微抬首看去,恰能瞧见角落的那张檀木方柜上,摆着一枚铜镜,澄黄的镜面倒映出他冷硬的面容,可下一瞬,那镜面上却浮现出一张猩红着眼眸,癫狂而笑的脸。
萧煜剑眉紧蹙,脑中蓦然闪过昨晚恢复神志后,苏织儿在他身下遍体鳞伤的模样。
可按理看着她这副样子,他应当高兴才对,应当觉得这是她当初抛弃他付出的应有的报应。
但实则萧煜心头并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看着镜中分明和他生得一般无二,可他好似并不认识的那张脸,只有无尽的烦躁在心口像疯草一样蔓延。
他与镜中人对视着,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额上青筋崩起,片刻后,他似是再也忍受不了,拿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去。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被砸中的铜镜自柜上摔下,落在了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