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听他这般说,可苏织儿仍是不放过他,身子还向前凑近几分。
“臣妾听见了,可……”
她话未说完,一块桂花糕被骤然塞进了嘴里,男人蹙眉道:“是桂花糕不好吃吗?堵不上你的嘴。”
苏织儿听罢扁了扁嘴,晓得这人大抵不会再往下说了,不过一想到他并未碰过宁妃,苏织儿的心情不禁明朗了些。
她嚼着口中的桂花糕,一时吃得急,有些被噎住了,正当她捂着脖颈难受之际,一杯茶水被赫然搁在了眼前。
她听见那人道了一句“慢点吃”,或是觉得这话关心意味太重,紧接着,又用嫌弃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莫噎死了”。
苏织儿看了他一眼,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捧着茶盏喝了一口,低低道了一句“知道了”。
高祉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下巴都快惊掉了。
打他伺候他家陛下以来,看见的似乎永远是他一副威仪冷硬的模样,似乎对诸人诸事都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
即便是在太皇太后面前,他虽是一贯地恭顺孝敬,挑不出错处,可那笑意却也只是流于表面,从不达眼底。
高祉安还从未见过他家陛下这副样子,面对云妃娘娘,他竟是难得卸下那冰冷沉重的铠甲,显出几分轻松自在,不管是塞桂花糕还是倒茶,自然地好似两人已这般相处了很久。
他虽没说什么,但看萧煜高兴,他勾了勾唇,心底自也替他高兴。
午膳后,萧煜并未留下,言御书房还有许多奏折要处理,便匆匆离开了。
苏织儿今日吃了实在太多,肚子鼓鼓胀胀的,胡姑姑端着酸梅汤进来给坐在小榻上的苏织儿消食,忍不住笑道:“这下好了,看陛下适才那样子,奴婢便也放心了,先头那晚上,陛下那样折腾娘娘,瞧着跟泄愤似的,奴婢还担心得不得了呢。”
那夜她侍寝罢,胡姑姑一开始是很高兴,但后来发现她身上的痕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她也晓得,正常侍寝怎会搞成这副样子,到底还是心疼她,后来几日就再没提起让她去讨好陛下争宠的事。
苏织儿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拿起榻桌上的团扇扇了两下,蹙眉抱怨道:“这天怎还这么热,当真是要热死人了……”
凝香闻言笑起来,“方才在慈寿宫里,陛下不是说要去行宫避暑吗?既得是去避暑,想来那里定然很凉快。”
“陛下要去行宫?”胡姑姑才知道这事,“那可真是太好了,奴婢曾有幸去过一回,行宫临湖,确实凉快得紧,且到时陛下还会带一些朝臣及其家眷一道前往,指不定娘娘还能在那儿见到家人呢。”
听得这话,苏织儿原因着吃饱喝足而生出的困意在一瞬间消散了,她面露喜色,追问道:“那我是不是能见到祖母和爹了?”
胡姑姑点点头,“只消毅国公和老夫人去,娘娘便能见着的。”
“太好了。”这算是苏织儿今日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想来她爹当是会去的,但祖母年迈,倒是不一定了,不过能见着家人,苏织儿便已心满意足。
打知晓了此事,她也算有了些盼头,日日心心念念地等着去京郊行宫,但行宫那厢已然空置了好几年,乍一听说陛下今岁要来避暑,都在忙着打理收拾,马不停蹄地收拾了五日,才将偌大的行宫收拾妥当。
三日后,去行宫的队伍浩浩荡荡自宫门口出发,因着去的人多,距离也不算近,直走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了京郊行宫。
恰如胡姑姑所言,这座行宫位于山脚之下,被群山环绕,临湖而建。
此回来避暑,宫中贵人以上的妃嫔都来了,加上苏织儿共有四人,她被分到的住所正临着那片碧湖,打开窗子,湖风吹来,甚是阴凉。
连凝香都忍不住感慨:“像是知道咱家娘娘怕热似的,奴婢看,这里莫不是整个行宫最凉快的地方了。”
作为习惯了严寒的北地人,苏织儿的确很怕热,如今到了这行宫,感受着难得的阴凉,只觉整个身子都舒爽了许多。
不过她也没心思好好享受,就忙着询问凝香凝玉先前嘱咐的事,凝玉笑答:“奴婢特地注意着呢,此番老太太和二夫人都跟着一块儿来了。”
“太好了。”苏织儿喜笑颜开,旋即看向胡姑姑。
还未开口,胡姑姑像是知晓她的心思一般颔首道:“只消不要召得太勤,娘娘若是想见,尽管召见便是,行宫不是皇宫,倒是没那么多的规矩。”
苏织儿闻言点了点头,忙让胡姑姑帮忙传话,将苏老太太和孙氏召来见她。
胡姑姑应声下去办,大抵一炷香后,等得心急如焚的苏织儿只见一个小宫婢进来禀,说苏老夫人和二夫人到了,她忙站起来道快快将人领进来。
没一会儿,便有一略显蹒跚的身影被搀扶着入殿来,只一眼,苏织儿便鼻尖一酸红了眼眶。
“臣妇见过云妃娘娘。”
见苏老太太和孙氏作势要行礼,苏织儿忙一把将人扶了起来,“祖母,叔母,都是自家人,又何必讲究这些虚礼呢。”
她扶着苏老太太在小榻上坐下,才发现苏老太太亦是通红着双眼,她微颤着手拉住苏织儿,将她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关切道:“织儿,这段日子在宫中过得可好?”
苏织儿抿了抿唇,沉默了一瞬。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要说不好,她在宫中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已是很令那些尚为温饱发愁的百姓们艳羡,可若说好,这段日子她也的确受了委屈吃了苦。
少顷,她只微微垂下眼眸,含笑答了一句“还不错”。
苏老太太哪里看不出她话里的勉强,毕竟不管怎么说,苏织儿都是被迫进的宫,宫里除她之外,还有好几个嫔妃,将来指不定还会有更多,整日尔虞我诈,争来夺去的,这种日子哪有什么意思。
孙氏也看出苏织儿似乎不大高兴,稍稍挨近了些,声若蚊呐地在她耳边道:“织儿,你今日若是不召见,我们也是想法设法要见你一面的,眼下倒是正好,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苏织儿纳罕地蹙了蹙眉,还欲再问,但见孙氏警惕地转了转眼睛,往两边瞧了瞧,登时心领神会。
“胡姑姑,将人都带下去吧,我想和祖母她们说些体己话。”
“是,娘娘。”胡姑姑应声福了福,领着几个宫婢鱼贯而出。
凝香凝玉也跟着一道出去,她们离开前,苏织儿特意冲两人眨了眨眼,无声地用嘴型道了句“看好门”,两人会意,不动声色地微一点头。
见孙氏这般神神秘秘的,还要避着人说话,苏织儿大抵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心下一时有些紧张,果然,待人都走后,孙氏开口道:“织儿,绥儿被你爹派人接来京城了。”
“真的。”苏织儿不由得激动起来,她已有太久不曾见过绥儿了,光是听到绥儿在京城,眼睫微颤,眼泪便一瞬间落了下来,“那他如今在哪儿?”
苏老太太从袖中取出块丝帕替苏织儿擦拭起眼泪,轻拍着她的肩背道:“绥儿是前两日抵达的京城,不过没在城内,安置在了咱们家在京郊的一座庄子里。如今你进了宫,也没什么人注意毅国公府这厢,你爹便趁着时候派人将绥儿自祈南接了回来,毕竟……毕竟你和世子并未成亲,我们自家孩子哪能一直在别家住着,不是回事儿,到底也不放心……”
“是啊。”孙氏也道,“我们都打算好了,再过几日,等回了京,就将绥儿接进府来,对外便说这孩子是孤儿,是我和你二叔膝下无子,见他可怜才收养的,你二叔在朝中的官职低,外头当也不会注意这事。”
孙氏说着,有些讪讪地笑起来,“如今也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了,就是这下,绥儿名义上成了我和你二叔的孩子,与你乱了辈分,织儿你……不会介意吧?”
孙氏一直没孩子,着实想要一个,若是往后能养着绥儿,她自是再欢喜不过,毕竟她很是喜欢绥儿的,但这下子织儿这个当娘的就赫然与孩子成了同辈,孙氏唯恐苏织儿接受不了,然下一刻,却见苏织儿倏地站了起来,竟是冲着苏老太太和孙氏径直跪了下去。
“哎呀。”
苏老太太和孙氏俱是一惊,忙要去扶她起来,却被苏织儿推开了手,她已然哭得泪流满面,哽咽着对着苏老太太和孙氏道:“祖母,叔母,织儿在宫里什么也做不了,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如今绥儿全仰仗你们照顾了。但你们放心,我不会让绥儿永远这般无名无份,不能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孩子,织儿会找机会将绥儿的事告诉陛下……”
“告诉……陛下?”苏老太太闻言心下一惊,觉得苏织儿莫不是糊涂了,忙提醒道,“织儿,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怎能告诉陛下呢!”
苏织儿知道苏老太太在担忧什么,先前她有所顾虑,未将萧煜之事道出,如今既得绥儿很快便会被接进府由她祖母和叔母照料,她是决计不好再隐瞒了。
她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抬眸看向她们道:“织儿先前一直不敢告诉你们,陛下他……便是周煜……”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和孙氏皆是瞠目结舌,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
苏织儿见状,便将她和萧煜一事简单同两人道了,得知了前因后果的苏老太太和孙氏均是久久缓不过来。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谁能想到他们先头还在嫌弃的那个流人,摇身一变,成了万人敬仰的陛下。
而绥儿竟一跃成了如今陛下膝下唯一的皇子。
这事可真是太离奇太荒唐了些。
怪不得,自那日在宫中见过陛下后,苏织儿就变得心不在焉的,怪不得,陛下为了让她进宫而费尽心机。
苏老太太看向尚还跪在底下的苏织儿,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再看向她时,不禁满眼的心疼。
她独自一人默默压了这么大一桩事,这段日子以来定是过得比谁都难受,她心心念念的夫君再见时蓦然变了一个人,教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里该有多纠结。
苏老太太摸着苏织儿的脑袋,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孩子,这段日子你受苦了……你放心,我们定会照顾好绥儿的……”
听着苏老太太的这番话,苏织儿像是得了依靠般,心底的害怕无助消散了些,她像个孩子一般倚在祖母的怀里,抽噎着低低“嗯”了一声。
此番来行宫避暑,萧煜自也命人安排了些许活动,翌日一早,苏织儿便带着凝香凝玉赴湖边小楼闲坐。
这里自是不止她一人,还有好些一道来的命妇贵女和妃嫔。
苏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昨日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今日疲惫不已便并未前来,孙氏要照顾婆母,便也未来。
苏织儿百无聊赖,就只能一人坐在窗边对着窗外喝茶吃点心,相对于她这厢的无人问津,宁妃那儿倒是被团团簇拥着。
正如萧煜所言,那日太医并未诊出宁妃的喜脉,不过太皇太后却觉得或是月份太小,把不出来而已,故而这段日子仍是派人对宁妃悉心照料着。
关于宁妃可能有孕一事,外头倒是传得快,毕竟是陛下登基后的头一个孩子,若是皇子,指不定宁妃还能母凭子贵,坐上中宫之位。
故而才会有那么多人迫不及待地巴结宁妃。
苏织儿瞥了一眼宁妃被围在其中端庄而笑的样子,想起那日萧煜说的话,心情有些复杂,甚至同情起她来。
她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孕,可还得强撑着应付众人,想必很是辛苦。
苏织儿正这般想着,却见宁妃蓦然抬眸看来,与她视线相对的一刻,却是眉梢微挑,一副挑衅得意的样子。
苏织儿不由得愣了一下,瞬间收回了她的同情心,看来是她错了,宁妃哪里辛苦难熬,分明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恰在此时,就听一阵低呼声,苏织儿转头望向窗外,便见几匹骏马在湖边驰骋,很快停在了这观景楼外。
为首之人一身松绿骑装裹出挺拔健壮的身姿,墨发以玉冠高束,英姿飒爽,俊美无俦。
不是旁人,正是萧煜。
苏织儿托腮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骑马,和她想象的一样,气宇不凡,格外惹眼。
楼内不少贵女都在盯着他瞧。
想她当初也真是好眼光,居然捞着了这么一块玉,只可惜这玉虽好,触手却始终冷冰冰的,甚至一度将她冻伤,也不知该如何捂热。
苏织儿在心下叹息间,蓦然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瞧,她微微移过眼,正与一双掺着几分忧伤感慨的眼眸相撞。
许岸之似乎没想到她会看过来,显然怔了一下,旋即浅笑着冲她一颔首。
看到他对自己笑,苏织儿却是觉得脊背一凛,再向那人看去,果见他亦在看自己,双眸微眯,神色冷沉。
想起他上回似乎就是因着许岸之才莫名其妙发的疯,苏织儿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唯恐他又一怒之下失控做出什么吓人的事。
她转而看向楼内,好巧不巧,便瞧见那位宋二姑娘,不,如今应当是世子夫人的宋茗箬正静静看着窗外,神色落寞。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瞧见了许岸之的背影。
似是她的目光太灼热,宋茗箬转头看来,不同于苏织儿被发现后的窘迫,她端淑地扬起唇角,冲苏织儿笑了笑。
这笑意是不是发自真心,是不是善意的,苏织儿看得出来。
她咬了咬唇,总觉得宋茗箬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本以为她无辜被牵连没能做成皇后定然对她心有不满,可似乎并非如此,她表现得不以为意,甚至对许岸之的关切比她想象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