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至殿门前,又有些不放心地回首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慢着步子踏出了露华宫。
萧煜坐在床榻上,直到确定苏织儿彻底离开,方才提声唤了高祉安。
高祉安快步入殿,便见他家陛下眼眸微微泛起猩红,大掌紧紧攥着手底的衾被,其上青筋崩起,旋即就听他沉哑着嗓音道。
“召赵睦来!快!”
复又在京郊行宫待了五日,萧煜便携众人回了京,或是身体底子佳,他伤势好得很快,及至回宫时举止随意自然,已然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回了云秀宫后,苏织儿便不常见着萧煜,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去行宫时积累的政事太多,好长一段时日他都夜宿在御书房,完全不踏足后宫。
苏织儿命宫人去送过两回滋补的汤食,也未得到回应,或是见不着,就越发惦记起他来。
这日闲来无事,便问起胡姑姑关于萧煜的事,胡姑姑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想来定有所了解。
胡姑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反问道:“娘娘想知道什么?”
胡姑姑这么一问,苏织儿才发现她对萧煜真的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幼年母妃早逝,后来受了太子陷害蒙冤流放,再后来回京的这些经历。
实在粗略地很。
她思忖片刻,看向胡姑姑,“陛下的母妃早逝,那后来他是养在了谁在膝下?”
方才三四岁的孩子,应当不可能无人照看。
此事胡姑姑自然知道,“是当时的淑妃娘娘,陛下还在栖梧宫住了好几年呢,整个皇宫都知道,陛下将淑妃视若亲母,对淑妃所出的十一殿下也是如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般看待。”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那淑妃娘娘和十一殿下如今在哪儿?”
听得这话,胡姑姑面色微变,旋即凑近苏织儿,切切嘱咐道:“娘娘,这话你在奴婢面前问问也就罢了,切莫去外人面前提起,十一殿下在陛下登基不久前,就因着意图谋反,刺杀先皇未遂被囚禁在了大理寺狱,后来,陛下登基后,十一殿下不知怎的就在狱中暴毙了,再后来,淑妃娘娘,不,如今应当是淑太妃便彻底疯了……”
苏织儿不由得惊了惊,“那……淑太妃还在宫中吗?”
“确实还在宫中。”胡姑姑答,“因着疯疾,她被陛下关在了一个偏远的殿里,听那里伺候的宫人说,淑太妃神志不清,整日嚷嚷着要寻十一殿下,还总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苏织儿闻言微垂下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翌日用过午食,苏织儿嫌云秀宫内太热,带着凝香凝玉去御花园乘凉,坐了大抵一个时辰,回去时她赫然想起什么,步子一转往西面而去。
凝香凝玉也看出这并非是回云秀宫的方向,疑惑地对看了一眼,可也不敢随便问询,只能默默跟在主子后头。
往西侧走了一阵,入目的宫殿越发荒僻无人,凝香耐不住好奇,启唇正欲询问,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抬首看去,只见一妇人发髻凌乱,疯疯癫癫地往这厢跑来,身后还紧追着几个宫人。
苏织儿见状滞了步子,眼看着那妇人一把抓住她,急切地问道:“你有看见我的烁儿吗?他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么久了都不回来……”
后头的宫人疾步追上来,忙将妇人扯开,同苏织儿告罪道:“是奴婢们没看好淑太妃,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见得妇人这番模样,苏织儿隐隐猜到了些,没想到竟被她猜对了,这人真的是淑太妃。
听得宫人的话,淑太妃眯起眼,疑惑地盯着她道:“娘娘?你是哪位娘娘?我怎不曾见过你……”
“见过淑太妃。”苏织儿冲她福了福身,“臣妾是云妃,方才进宫不久,故而太妃不曾见过臣妾。”
“太妃?奇怪?我怎的成了太妃呢!”淑太妃拧了拧眉,一副怎也想不通的样子,好半天,又着急忙慌地问,“眼下是谁在当皇帝……是太子吗?不是我的烁儿吗?”
苏织儿闻言微怔了一下,思忖片刻,迟疑着答道:“如今的陛下是曾经的六皇子殿下,是太妃曾亲手抚养过的六皇子殿下……”
听得这话,淑太妃身侧的宫人面色一变,陡然有些慌乱,还开始不停地劝说淑太妃赶紧回宫去。
可已然来不及了,只见淑太妃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六皇子……六皇子……”
片刻后,她蓦然转了脸色,目露凶光,面目变得极其可怖。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畜牲!是那个畜牲!是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死了我的烁儿……”
她开始疯狂地嘶吼起来,“我的烁儿是被他害死的,是被他害死的,我当年为什么要养他,他应该早点死的才对,若早知道这样,我当年就应该一把掐死他……”
苏织儿听着自淑太妃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只觉得心惊肉跳,她还未缓过神,便见淑太妃那满含着怨怒的目光骤然向她投来,“你是他的嫔妃是吧,那你也该死,你应该同他一起死……”
疯了的淑太妃已然没了什么理智,说话间竟是猛然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朝苏织儿刺来。
四下响起一阵尖叫声,那些宫人抓住发了狂的淑太妃,可奈何她挣扎的气力太大,竟是没能按住她,一下被她挣脱了去。
眼看着她杀气腾腾地向苏织儿而来,凝香凝玉都吓傻了怔在了原地,见淑太妃就要靠近苏织儿时,凝香上前一步欲替苏织儿抵挡,却见一只柔荑抬起狠狠劈在了淑太妃捏着金簪的手腕上,淑太妃吃痛,一下松开了手中的金簪。
金簪应声落地,见淑太妃弯腰要去捡拾,苏织儿眼疾手快,一脚踢飞了那金簪。
宫人也已上前按擒住了淑太妃,紧接着就见他们面色一变,颤颤巍巍地低身施礼,“见过陛下。”
苏织儿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蓦然将她护在了身后。
见得来人,淑太妃睁大双眼,咬牙切齿,复又癫狂起来,“萧煜!萧煜你竟然还活着,你怎么还没死,你害死了我的烁儿,你不得好死。我平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养了你,你早该死的,当初我就不该心软,若再做绝一些,而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是我的烁儿了,是我的烁儿了……”
萧煜无动于衷,只冷眼看着淑太妃不住地咒骂着,“将太妃带回去!若再像今日这般任凭太妃跑出来,朕唯你们是问!”
“是,陛下。”
几个宫人应声罢,忙将淑太妃半拖半拽地带了回去。
苏织儿凝视着眼前人,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她朱唇微张,正欲开口,就见那人转过身,沉声道:“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回去!”
她眼看着男人说罢,阔步往云秀宫的方向而去,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见她还站在原地,不由得剑眉微蹙。
苏织儿抿了抿唇,冲他讪讪一笑,她不是不想走,只是……
“陛下,臣妾有些腿软了……”
虽是丢人,但她方才的确是被淑太妃那副样子吓着了,到现在腿还有些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呢。
听得此言,萧煜微愣了一下,快步回转,行至苏织儿跟前,冷声吐出一句“没出息”,旋即竟是弯腰一把将苏织儿打横抱了起来。
苏织儿猝不及防,不由得低呼一声,吓得忙伸手缠住了男人的脖颈。
萧煜将人微微往上颠了颠,大掌收拢几分,将人抱紧了些,方才提步往前走去。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被他这般抱着,先前在沥宁时,他腿脚不便,不管是抱她还是背她,均是不大方便,她吃了杏仁酥昏迷的那晚,他背着她自兆麟村摸黑艰难至镇上,苏织儿尚且还记得伏在他背上那般颠簸的感觉。
可如今被他抱在怀里,苏织儿只感觉到了平稳和安全感,她定定地昂着脑袋看着他,忍不住将头依赖地贴在他的脖颈间。
男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却并未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将手臂往上伸了一点,以此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自皇宫西面至云秀宫并不算近,萧煜一路抱着她走了近大半炷香的工夫,愣是大气也未喘,轻轻松松将她抱至云秀宫内殿的小榻上放下。
“腿还软吗?”
他坐在小榻上,语气淡淡地问道。
见苏织儿摇了摇头,他微沉下脸,“朕看你挡淑太妃时动作倒是利落得很,倒也知道怕,那去那厢做什么,寻死吗!”
听着他的斥责,苏织儿低垂下眼眸,也知道自己此番莽撞了。
“臣妾……臣妾只是听说淑太妃曾养育过陛下,臣妾想好生了解陛下……”
闻得此言,萧煜眼眸微微眯起,旋即低低讥笑了一声,“了解朕?怎的,想借此讨好朕吗?”
苏织儿看了他一眼,想起淑太妃说的那些话,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淑太妃说的是真的吗?十一皇子他……”
真的是被他所杀吗?
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急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萧煜面上笼上一层黯色,眸光凌厉了几分,须臾,他勾唇低笑道:“是啊,她说的一点不错,十一是朕亲手毒死的!”
苏织儿缓缓睁大了双眸,她不明白,胡姑姑分明说过他们是亲如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为何?
仅仅是为了争夺皇位吗?
“臣妾分明听说,先帝留了十一皇子一命,当初只决定将他在大理寺狱中囚禁一辈子,陛下为何要赶尽杀绝呢?”
看着她眼中的难以置信,萧煜复又笑了笑,似乎在笑她的天真,他挺了挺背脊,以一种嘲讽的眼神凝视着她,缓缓开口,“你可知,当初害朕背上巫蛊之罪被流放去沥宁的是谁,正是十一和淑太妃!他们将朕害得那么惨,难道朕做的有错吗?朕不过将他们加诸于朕的悉数奉还回去罢了。”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漆黑深邃的双眸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所以,苏织儿,朕这人向来睚眦必报,你可千万别再做出背叛朕的事,不然……朕说不定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默默侍立在一旁的凝香凝玉闻言俱是脊背一凛,吓得后背冒起了冷汗。
两人担忧地看向苏织儿,本以为她大抵也被这话吓得不轻,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们这主子看起来却是无动于衷,甚至眼也不眨,与陛下对视着,面上无丝毫畏惧之色。
“臣妾知道,陛下一直在记恨当年之事,想尽法子想报复臣妾。”苏织儿反是勾唇轻笑起来,“可怎么办,陛下,你说这话时,眼神却一点也不凶……”
第76章 幼稚
看着苏织儿眸中泛起的星星点点的笑意, 萧煜一瞬间眼神飘忽了一下,但也只一瞬,他复又变成那般冷硬威仪, 难以接近的模样。
“胡说什么, 朕并未同你开玩笑。”他厉声道,“总之, 往后你若再不听话往那厢跑, 给朕惹麻烦,朕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苏织儿看着他这副心口不一的样子, 只觉好笑。
不想让她去淑太妃那厢,生怕她出事,直说便是, 还偏要用这般威胁的语气,真是死鸭子嘴硬。
苏织儿恭敬地低了低身,笑着看着他,“多谢陛下关心, 臣妾知道了。”
见她仍是这般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全然未被他吓着,萧煜蹙了蹙眉,再未置一言, 竟是有些窘迫地站起来,颇显气急败坏地往外走。
高祉安和小成子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不知他家陛下为何又生气了。
高祉安看了眼小成子尚且端在手中的冰鉴,行至院中,迟疑着问道:“陛下, 这荔枝……还要赏给云妃娘娘吗?”
他们陛下今日不是特意来给云妃娘娘送荔枝来了吗?怎的这便走了?
萧煜止住步伐,瞥了眼小成子手中的冰鉴, 凉声道了句“谁说朕是给她吃的”,说罢,提步向前走,但没走几步,复又停了下来,看向高祉安,抿了抿唇道:“这荔枝难存……自御书房一路拿过来到现在,应当是坏了吧?”
坏了?
小成子闻言一头雾水,这荔枝还是他亲手挑的,个个都是顶新鲜不过,且始终存在这冰鉴里,哪里会坏。
他张嘴正欲答话,却听高祉安快一步恭敬道:“回陛下,教奴才瞧着,应当是坏了。”
啊?
小成子纳罕地在高祉安和萧煜之间来回看了一眼,紧接着就见他家陛下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低咳一声道:“既然都拿到这儿了,就由你亲手拿给云妃,切莫要看着她吃,也算是小惩大诫了。”
“是,陛下。”高祉安站在原地,目送萧煜远去。
待那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高祉安方才直起背脊,瞥了眼尚有些懵然的小成子,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差点就坏了事,平素多听多看,且学着点吧。”
殿内,苏织儿坐在小榻上吃着凝香奉上来的茶,想起方才之事,不禁笑意敛起,垂眸若有所思。
她真的不知,原来她和萧煜分开的这段时日里,他一人竟然经历了这些。
得知自小珍视的家人背叛甚至陷害自己,想置自己于死地,该是如何令人绝望和痛彻心扉。
苏织儿虽未经历过,可只消一想到若她爹和祖母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丝毫不顾念骨肉亲情,不择手段地残害她的性命,她便难受得几乎难以喘息。
可她尚只是想想,他却是亲身经历着,先头是太子,后来是淑太妃和十一皇子,还有他误认为抛下他的自己。
桩桩件件,于他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苏织儿难以想象,她尚还记得她在兆麟村初见他时他那副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他这一生经历的苦痛和磋磨太多,苏织儿蓦然有些理解为何再见时他会彻底变了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