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明显不喜的神色,苏织儿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落寞,当初在沥宁时,她也与他谈过孩子的事,但并不见他这般排斥抗拒,何况她都已将绥儿生下来了,容不得他不喜欢。
她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男人“啪”地放落了手中的筷箸,甩下一句“朕吃好了”,竟是站起了身。
他剑眉紧蹙,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只道了一句,“朕……还有好些奏折来不及批阅,就先回御书房了。”
话毕,竟是折身疾步往外而去。
他走得实在太过突然,令苏织儿好一会儿都未反应过来。
她亦站起身追出去,但站在正殿门口,便见那人已带着人出了云秀宫,脚步之快,好似慢一步会出什么事儿一般。
苏织儿总觉得他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望着殿门的方向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容易将人等来了,结果又没道出绥儿的事,苏织儿有些心烦,自也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命胡姑姑将饭菜撤了下去。
她在小榻上坐下,拿起绣筐里未做完的香囊和针线继续缝制着,企图静一静心,可不但这心没能静下来,她还一不小心,让针刺进了手指,甚至眼皮也开始不住地跳。
苏织儿疼得抽了一口气,将刺出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着。
少顷,她放下手中的绣活,转而捂住了心口,不知怎的,总觉得一股浓重的不安感顿若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秀眉紧蹙,脑中开始不断闪现萧煜方才蹊跷的举动,她自觉并未惹他生气,可他为何会突然离开呢,且现在想想,最后与她说话时,他低垂着眼眸,似有些气息不稳。
她总觉得他不大对劲,像有事瞒着她。
苏织儿不自觉联想起行宫那日,那人急切将她赶走的场景,神色愈发凝重了几分。
她沉思了片刻,脑中赫然生出一个猜想,登时双眸微张,惊慌地站起来,看向凝香凝玉道:“走,陪我去趟御书房。”
凝香凝玉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明白这陛下才离开不久,她家娘娘怎还要追去御书房,但还是恭顺道了声“是”,随苏织儿而去。
去御书房的路上,苏织儿的步子极快,快得凝香凝玉跟在后头都有些追不上。
及至御书房门口,刚巧逢着小成子自里厢出来,看见苏织儿,小成子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忙低身冲苏织儿施礼。
苏织儿瞥了眼小成子手中托盘里搁的空汤碗,尚且还能看见底下黑漆漆的药渣,她一蹙眉,急切地询问:“这是什么药?”
小成子眼神闪烁,须臾,才答:“回娘娘,这是补药,陛下近来劳累,便让太医院开了些提神补气的药材。”
虽得小成子答话时神色自然,但苏织儿总觉得他在撒谎。
是不是补药,她想见到他后,亲口问他。
她一言不发,只提步往殿内而去,小成子见状想拦,可哪是拦得住的,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高祉安垂着脑袋,双眉紧蹙着,听见喧闹抬首瞧见苏织儿闯进来,登时面色大变,急急下了丹墀。
“娘娘,您这是?”
“陛下呢?”苏织儿问道。
“陛下……在里头批阅奏折呢。”高祉安答。
“我想见见陛下,烦请高公公进去通禀一声。”
高祉安闻言面露难色,他嗫嚅半晌道:“娘娘,恕奴才不能进去通禀,陛下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
他这般奇怪的态度无疑加深了苏织儿的心下的猜测,她朱唇紧咬,微沉下脸来,直视着高祉安道:“陛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高祉安面色愈显慌张,但还是努力稳住心神,恭敬道:“娘娘多虑了,陛下很好,不过不想人打搅罢了,还请娘娘回去吧。”
苏织儿抬眸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并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反是趁着高祉安不备,强硬地往御书房闯。
“娘娘。”高祉安慌张地去拦她,“娘娘,您不能进去……”
要是放这位云妃娘娘入内,让云妃娘娘出了什么事,他这小命只怕是不保了。
可苏织儿并未停步,及至御书房门口,她倏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清晰的碎瓷声响,她心下一提,重重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御书房内暗得厉害,分明是白日,四下的竹帘却被放落了下来,遮挡住了殿外的天光。
方才的动静是从里头传来的,苏织儿缓步往内走,然借着幽暗的光看清床榻前的一幕时,不由得捂住唇,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一人靠坐在床榻边,粗重的锁链缠住了他的双臂,他垂着脑袋,衣衫凌乱,正艰难地喘息着,说不出的狼狈,若是不提,谁能想到这人竟会是大澂的君王。
似是听见声响,他哑声低吼道:“出去,朕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苏织儿知晓他或是发了病,但从未想过他竟是已病发到要将自己缚锁起来的地步。
或是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萧煜蹙眉掀睫看来,便见苏织儿通红着眼眶,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双眸微张,似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瞥见手臂上缠着的铁链,一瞬间,他暴怒地对着苏织儿吼道:“你来做什么!出去,给朕滚出去!”
苏织儿知道他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她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双眸猩红,大汗淋漓却仍在拼命隐忍的模样,一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坠。
“你这样……多久了?”她嗓音哽咽,甚至一度说不出话来,“你一直……在频繁发病对不对?”
所以这段日子他才不踏足后宫,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所以行宫那日他才那么奇怪,急着想赶她出去。
萧煜薄唇紧抿,努力维持着仅余的神志,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出去,你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苏织儿已然泪流满面,只对着他摇了摇头。
萧煜沉默了一瞬,转而恶狠狠用威胁的语气道:“苏织儿,没有理智的我就是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不是亲身体会过了吗!你还想让我像先前那样对你吗!我告诉你,这一回,你兴许连命都会不保!出去!”
苏织儿仍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凝视着他道:“我不走,这次我再也不走了……你是不是很疼?我陪着你……”
看着她格外认真的眼神,萧煜面上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他却是冷笑一声,“你陪着我又有何用,你既是不能替我承受,便不要来碍我的眼,滚出去!”
看着他嘲讽的眼神,听着他说的这些刺耳刻薄的话,苏织儿明白,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反是抿唇笑起来,“萧煜,我已经不会被你骗了,你说的话和你内心的想法从来不一样……”
似是明白她已然下定了决心不会走,萧煜心底的恐惧与担忧终是化作了无助的嘶吼,他猛地倾身向前,紧缠着的铁链发出闷沉的碰撞声响。
“苏织儿,你是傻了吗!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性命应当逃跑才对,你已经蠢到连这种选择都不会做了吗!”
“是啊,我是傻了。”苏织儿的眼泪复又簌簌地落下来,“按理你那夜那么对我,我应当对你生气,再也不原谅你的,可你为何不对我坏得彻底一些,让我干脆彻底对你失望,为何嘴上说得那么难听,却还要舍命救我呢,暗中对我好呢?”
她毫无畏惧地将手覆在他的脸上,哽咽着一字一句道:“萧煜,到头来,我还是很喜欢你……我没有背叛过你,为何你就不能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呢?虽曾有人欺骗伤害你,但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萧煜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潋滟漂亮,似乎总泛着光亮的眼眸。
在沥宁时,曾心如死灰的他便无数次被这双眼眸吸引动容,那灰暗的世界也因此再度亮堂了起来。
听得苏织儿这一席话,他蓦然笑出了声,满含着自嘲,结果到头来,最了解他的,一语道破他心内疮疾的,依然是眼前这个曾令他的心复又活过来,可如今他却闭锁心门根本不愿再去相信的女子。
然笑着笑着,他却是痛得扭曲了一张脸,他死咬着唇埋头强忍着,周身都在颤抖。
见得他这副模样,苏织儿心疼地低唤着他,却见他再一抬头,双眸猩红如血,看向她的眼神阴鸷狠厉,就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苏织儿心不可控地颤了颤,可下一瞬,仍是鼓起勇气一把抱住了他。
可他怀中的男人已然丧失了全部的理智,神色凶狠暴戾,落在她的脊背上的手掌毫不留情地用劲,似要生生剜下她一块肉,疼得苏织儿倒吸了一口气。
或是听到她吃痛的声音,下一刻,那大掌竟是挣扎着微微蜷起手指,似是不想伤害这个不住安慰着他的女子。
苏织儿亦感受到了,她抽噎着将他抱紧了几分,道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夫君,再忍忍,你一定能熬过去,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伏在他耳畔哭得泣不成声,“我们还要和好如初,我还未好生告诉你,我为你……生了一个孩子……”
第79章 转变
夜色吞没了霞光, 似是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整个皇宫,宫人在长廊上点起一片宫灯,照亮这寂静的夜色。
紧蹙着眉头守在御书房外的高祉安只听得“吱呀”一声响, 便见苏织儿低垂着眼睫自一片漆黑的殿内出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黯然的脸上。
“娘娘……”高祉安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问道, “陛下他……”
苏织儿抬首看向他, “陛下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痛到脱力昏迷。
苏织儿从未见过他病发到这般严重的程度。
她朱唇轻咬, “陛下……近日常是这样发病吗?”
高祉安闻言低叹了口气,“是,已是这个月的第四回 了……”
第四回!
苏织儿骤然一惊, 这个月才过了大半而已,他竟病发得这般频繁,三五日便会病发一回吗?
她记得,先前在沥宁时, 他这病哪有这么严重,大半个月也才病发一次,且他似乎还能勉强忍受周身的疼痛,控制住自己的神志, 那时的苏织儿纵然在他病发时与他睡在一个炕上,也从未被他伤害过。
她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又追问道:“陛下这病,还能好吗?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高祉安看着苏织儿焦急的神色, 却是蹙着眉头略显为难地低下了头,“娘娘, 有些话,恕奴才不能说……”
这是他家陛下的私密,纵然云妃娘娘对陛下而言有些不同,他做奴才的也不能随意道出。
他顿了顿,恭敬地施礼,用恳求的姿态道:“今日之事,还望娘娘莫要说出去。”
苏织儿也明白高祉安的难处,闻言未再继续追问,只颔首,低低道了句“我知道了”。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陛下还在睡,我便先回云秀宫了,若让人知道我整夜在此,只怕惹人生疑。”
听高祉安应声罢,苏织儿复又折首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提步往殿外而去。
高祉安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便继续在殿门口守着。
他亲眼见识过病发失去理智时的萧煜有多可怕,尤其是这几回,他身上的戾气和杀意变得格外浓重,高祉安承认,这会儿萧煜虽是睡着了,可他也全然不敢进殿去。
毕竟,他也是贪生怕死的。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云妃娘娘,看云妃娘娘的样子,当是知晓陛下身上的病,竟还敢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若非真心,谁会这般不顾自己的性命。
高祉安在殿外守了两个时辰,快过了三更,轮班的小成子来了,还催促着高祉安去休息,晚些时候再来。
高祉安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嘱咐小成子若是陛下醒了,记得来喊他。
小成子连连应声,可还不待高祉安走下丹墀,就听得御书房内传来动静,似是内里在唤人。
高祉安与小成子对视一眼,无奈只得折返回去,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殿门。
其内昏暗没有点灯,高祉安也不敢提灯笼进去,只能摸黑小心翼翼入内,行至内殿床榻前,便见那紧挨着床榻的地面上堆着两条粗重的锁链,一人端坐在床榻上,垂眸不知在沉思什么。
高祉安也不知萧煜如今是清醒不清醒,他提着一颗心,咽了咽唾沫,低声试探着唤了句“陛下”。
那厢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响起低哑醇厚的嗓音,“她回去了?”
这个“她”指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苏织儿。
“是。”高祉安颤颤兢兢地答,生怕萧煜像先前在行宫时那样发怒,还不忘解释道,“娘娘陪了殿下一个下午,待陛下睡着了,娘娘才回云秀宫歇息的。”
坐在床榻上的萧煜闻言显得异常平静,他以手扶额,似是有些烦躁,“天亮后,让赵睦去看看她,她兴许……又被朕伤了……”
“是。”
高祉安应声,旋即就见萧煜站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点灯”。
高祉安忙疾步至殿外,将小成子召进来,再入内时,就见萧煜已坐在了御书房那张楠木螺钿书案前。
小成子点烛火时,高祉安亦自觉替萧煜研了墨。
萧煜随手取了张白纸,提笔在上头写了寥寥十几个字,便递给高祉安,“将此信加急送往南馥,交给范奕,召他来京。”
“是,陛下。”
高祉安记得,那位范奕范大人如今应当在南馥处理旱情,陛下怎的突然召人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