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不明所以,但高祉安仍是伸手接过,紧接着,就见萧煜不知想起什么,薄唇微抿。
“还有,再替朕去查一件事……”
一盏茶后,高祉安和小成子被抬手挥退,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照着久久端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想起白日之事,他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那时他四肢百骸虽疼痛难忍,但尚且保存着些许意识,自然也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她说得或许不错,可被欺骗了太久太多次的人,已是很难再敞开心扉,相信旁人。
她猜得亦在不错,他兴许不是不信她的话,而是不信他自己,觉得所有人靠近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并非因着真心。
譬如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淑妃和十一,再譬如为了刺激前太子,而无情地将他视做棋子利用,不惜将他置于风口浪尖的他那位好父皇……
血脉亲人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践踏他,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炼狱地府,又何况是外人呢。
他一直都是这般认为,甚至在苏织儿出现后,执拗又极端地将她划在那条界限内。
将她视作自私自利,为荣华富贵而抛弃他的人。
固执地觉得,只消他不信她,纵然她再次背叛,他也绝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分明是这么想的。
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然苏织儿白日的举动,让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个女子对他从来都是真心的……
可他却一次次地伤了她。
自私的人从来不是苏织儿,而是明知自己内心扭曲已然疯了魔却还要将苏织儿留在身边的他。
萧煜蓦然笑起来,一时竟是辨不出究竟是为何而笑,像是自嘲,像是懊悔,却又掺杂着苦涩,可末了,他将视线投向内殿床榻边的铁链上,唇间的笑意消散去,只剩下了浓重的痛苦笼罩着他全身。
那厢,云秀宫。
带着凝香凝玉回到云秀宫后,苏织儿倒头便在床榻上睡下了,凝香凝玉似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但却没有问,只依着苏织儿的吩咐默默退了出去。
虽是身心俱疲,苏织儿却没有丝毫睡意,想起萧煜那病发时痛苦的模样,仍是忍不住将脸埋在被褥里哭了一遭。
也不知哭了多久,到后来哭累了,便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两眼干涩,苏织儿不需照镜子,都晓得定然是肿的。
胡姑姑闻声入内来禀,说陛下召了赵睦赵太医来给娘娘诊脉。
听得此言,苏织儿精神一振,忙让凝香凝玉帮着更衣洗漱罢,将人请了进来。
这来探脉的缘由,高祉安去传话时已然十分隐晦地同赵睦说了。
赵睦入内,见苏织儿坐在小榻上,行礼问安后,给她把了脉,脉象倒是还好,并未见什么异常,他便压低声儿道:“娘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织儿确实后背有些疼,想是昨日教萧煜掐的。
可她顾不得这些,只示意胡姑姑将人都带出去后,急迫地问赵睦:“陛下得的究竟是何病,缘何这么多年始终不好?”
赵睦不知该不该回答,但看苏织儿仍还肿着的一双眼睛,叹了口气,“娘娘不知,那根本不是病,而是毒,是有人给陛下下的毒,那毒叫离魂花,随着一次次毒发会慢慢侵吞掉人的理智和意识……”
那竟是毒!
所以他当初说是病,根本就是在骗她。
“这毒很难解吗?”苏织儿追问,“可会伤及陛下性命?”
“倒是并不会伤性命。”赵睦道。
他这话虽答得爽快,但苏织儿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他定然隐瞒了一些事,她不安地掐了掐掌心,旋即试探着问道:“若此毒不解,陛下他……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彻底失去神志?”
赵睦双目微张,眸光有一瞬间的闪烁,他这副模样已然给了苏织儿答案,令她一颗心登时沉凉下去。
见她倏然黯淡的神色,赵睦皱了皱眉,只得安慰道:“娘娘,其实按理说,中了此毒定然撑不过一年便会疯癫,但陛下却撑过了三年却还能保持理智,指不定,他最后能捱过去,不会有事……”
其实,有一件事赵睦不敢同苏织儿说,萧煜的毒虽仍是无解,但其实先头一直维持着小半月发作一次的频率,还算稳定。
直到前一阵在行宫被刺杀后,或是一时身子虚弱,竟教那毒趁虚而入,才会像现在这般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且越来越严重。
赵睦走后,苏织儿仍始终回想着他说的话,她自是希望萧煜是个例外,可万一呢,她不敢想却也不得不想。
若是这般,那绥儿的事,需得尽快告诉他,让他与绥儿相认。
她也不知他昨日究竟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思忖片刻,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了什么,装进信封中交给凝香,让她将此信送出宫,送到孙氏手上。
末了,带着凝玉去了御书房,她想再去见见萧煜。
御书房殿门敞着,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见得她,入内通禀,很快便出来,恭恭敬敬将她领了进去。
踏入殿内,苏织儿下意识往床榻的方向看去,便见昨日那两条铁链不见了,想是被收了起来。
此时,那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神色自若,一点瞧不出昨日毒发发狂的模样。
听说今日一早他也如往常般去上了早朝。
倒也是,他中毒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能传到外头去的,他才登基不久,若此事让人知晓,只怕令歹人起念,朝局不稳。
苏织儿提步上前,还未至他跟前,就见他抬首看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微愣了一下,总觉得他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大一样,可真让她说哪里不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索性不再想,只上前福了福身,尚未开口,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便在她耳畔响起,“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他搁下了笔,始终直视着她,教他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她竟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臣妾想去看灯……”
她抿了抿唇,“臣妾听闻这两日,京城碧水湖畔有灯会,听说那灯会极美,臣妾不曾看过,很想去瞧瞧。”
她紧张地等待着那人的反应,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太轻易同意,没想到他却是毫不犹豫,颔首道了句“好”。
苏织儿有些意外,总觉得他今日特别好说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道:“不如陛下陪臣妾一道去。”
她哪是想让他陪他去看灯啊,自是有旁的目的在。
眼见他闻言双眸微眯,苏织儿以为他又要说些带刺的话,却只听他淡淡地问道:“何时去?”
苏织儿咬了咬唇,“明晚!”
她等不了太久。
她不仅想让他亲眼见着绥儿,她亦存着私心,想出宫好生抱抱她的孩子。
“好。”那人答得格外爽快,“明晚酉时,朕会派人去你宫中接你。”
“嗯。”
苏织儿点了点头,不由得喜笑颜开,离开御书房时,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她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一样。
直到回了云秀宫再仔细回想,苏织儿才觉出他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先前的他似乎总竖着一身防人的尖刺,刻薄锐利,散发着令人生怵的戾气。
可今日的他却很安静,面对她时似乎没有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周身气息平和了许多。
不知怎的,苏织儿总觉得她今日在御书房见的那个人。
更像她在沥宁时认识的周煜。
第80章 初见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绥儿, 苏织儿自翌日一早睁眼开始,便一直满怀欣喜地盼着,终于等到酉时前后, 日簿西山, 才终于等来了萧煜身边来接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还备了顶轿子,让她坐着轿子一路至宫门处, 宫门外停了辆马车。
小成子已在马车旁等了, 见苏织儿前来,欲扶她上车, 苏织儿却是没急着上去,反是环顾四下,颇有些着急地问道:“陛下呢?”
“回娘娘, 陛下有些要紧事,先一步走了。”小成子答,“一会儿办完了事儿,陛下便会去碧水湖畔与娘娘汇合。”
苏织儿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她今日的目的本就是想让他亲眼见着绥儿,将那事告诉他的,他若是不来,这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
不过, 办事?
也不知他出宫是要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
此时,京城珍馐阁三楼雅间。
萧煜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的杯壁,静静听面前之人分析罢,方才开口道:“所以, 毅国公是怀疑,行宫刺杀一事, 恐与那藏在京中多年,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奸贼有关?”
于对侧正襟危坐,神色端肃的不是旁人,正是苏织儿的父亲,毅国公苏岷。
“是。”苏岷颔首,“微臣甚至怀疑,那年元宵节溧国奸细潜入京城,意图纵火之事,恐也是那人所为,背后之人或是担忧微臣发现了他的身份,才会陷害微臣,将微臣重新召回战场,把那通敌叛国的罪名反扣在了微臣头上。”
萧煜薄唇微抿,“关于此人的身份,毅国公可有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苏岷闻言垂下眼眸,剑眉紧锁,摇了摇头,“那人心思极深,微臣潜伏在溧国多年,得到的书信线索也不过指向当初驽筝一战中假传讯息的一个小将,后来微臣将这些证据交给了先皇,可不待刑部严查,那已升任为五品守备的小将却在家中离奇暴毙,自此便断了线索……”
“后来回京,微臣也试着从各处入手调查过,可时隔数年,很多证据和消息已然无处可寻……”言至此,苏岷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抬眸看向萧煜道,“可那人作案的痕迹抹得越干净,臣便越笃定,恐那奸贼是朝中德高望重,处尊居显之人,才能将自己掩盖得这般无影无踪!”
萧煜垂眸沉思许久,方才开口:“毅国公既然怀疑那人曾背后捣鬼,陷害于你,那朕会派人查查,当年主张将溧国奸细潜入京城一事推给毅国公你,还有竭力推荐你上战场的人中,可有可疑之人……”
他顿了顿,又定定看着苏岷道:“毅国公再仔细想想,当年元宵节,你擒拿那些溧国奸细时,可曾发现了你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证据,才让那些人连将你流放都不放心,甚至想将你赶尽杀绝!”
萧煜这话无疑提醒了苏岷,他剑眉微蹙,恭敬地道了声“是”,旋即便见萧煜往窗外看了一眼,搁下手中的茶盏道:“时辰不早,朕答应了云妃要陪她去逛灯会,便先走了。”
苏岷起身相送,看着萧煜离开的背影,迟疑片刻,却是喊住了他。
苏织儿今日约萧煜出来要做什么事,苏老夫人和孙氏都已告诉他了,见萧煜转过身,他嗫嚅半晌,方才拱手道:“陛下,其实……陛下和云妃娘娘过去的那些事,微臣都已得知了。”
他止了声,抬首凝视着萧煜,再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挚的恳求,“微臣只有这一个女儿,且这么多年微臣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并未怎么疼爱过她,如今她既已入宫为妃,还望陛下看在微臣的面子上,能好生对待她。微臣了解她,她对陛下从来是真心实意的,而且,与陛下分开的这一年,也为陛下……吃了不少苦头……”
有些话苏岷不能说得太过直接,只能用这般半隐半藏的方法提醒萧煜,苏织儿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因贪图富贵而抛弃夫君的人。
看着身形高大的苏岷对着他深深地躬下腰,情真意切地说出这番话,萧煜神色颇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了一句,“朕……朕明白”。
他提起步子,欲离开雅间,可行至门扇前,他骤然想起什么,复又转头看来。
“毅国公潜伏溧国十数年,想必对溧国风土民俗的了解定是比旁人多些,不知毅国公可听说过一种毒,叫离魂花?”
那厢,马车自皇宫出发,行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抵达了碧水湖畔。
恰逢这几日灯会,官府取消了宵禁,湖畔四下人满为患,摩肩接踵,马车根本驶不进去,只能停在外头。
苏织儿与孙氏约的便是这西面的入口处,坐在车上,掀开车帘往外望,她一眼便瞧见了抱着孩子站在一棵垂柳底下的孙氏。
待马车停下来,她也不等车夫搬来脚垫,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小跑着往孙氏而去。
孙氏自也瞧见她了,笑着上前,还不忘提醒她“跑慢些,当心脚下”,待她到跟前,便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了苏织儿。
“绥儿。”苏织儿红着眼圈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如无数次她在梦中做的那般。
去隆恩寺时四下有那么多人看着,她也不敢做的太过,如今她再不必顾及什么,将她的孩子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还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末了,腾出一只手在袖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做好的小香囊塞进绥儿的手中,温柔地问他:“这是娘亲手做的,绥儿喜欢吗?这下再不怕招蚊子了。”
绥儿抓着那和他掌心差不多大的香囊,上下晃了晃,咿咿呀呀地叫了两声,好像是在答苏织儿的话,但相比于香囊,他似乎更喜欢抱着他的人,竟是伸出手,肉嘟嘟的手臂环住苏织儿的脖颈,亲昵地贴在了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