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便将事情定了下来。
崔皇后的一字一句,景帝向来是认真听着,若无不妥之处自然是依着,“便依皇后的意思。”
景帝目光威严,转眸看先萧承泽,正声道:“娶妻生子是喜事一件,但若是如此便懈怠了,万万不可。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言语中未提萧承泽一字,但句句都在说他。
景帝起身,牵了崔皇后离开马场。
内侍将受伤的大雁拾起,“昌王妃,两只大雁奴婢先放回静秋苑安置了。”
柳姝妤泛起愁意,丹唇轻抿,道:“你随我一同回去吧,再寻个大点的笼子来。”
她可不想留在此处与那两兄弟大眼瞪小眼。
随崔皇后来时,柳姝妤便惴惴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姝妤望着内侍手上拎着的两只大雁犯愁。
回静秋苑将两只受伤的大雁安置下来,柳姝妤又请来太医看了看。
“这医治人的郎中,哪能给飞禽治病,弟妹这不是存心难为薛太医?”
萧承稷不知从何处冒出了的,也不知来了有几时,这冷不丁的声音倒让蹲下细看大雁受伤翅膀的柳姝妤吓了一跳。
萧承稷立在廊檐下,与廊檐一起投下的影子恰恰将女子娇小的身影笼罩。
柳姝妤抬头,猝不及防和他垂下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柳姝妤拧眉,毫无犹豫地别过头去,也不嫌弃翅膀有血的两只大雁弄脏衣裳,怀里抱着两只大雁转头离开。
“薛太医,劳烦你回去拿些止血的草药来。”柳姝妤小心翼翼抱着大雁们走上台阶,“翊王殿下不必来当监工,这两只大雁我尽心治好,之后放飞苍穹。”
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一阵腹诽,将萧承稷从头骂到尾。再不赶萧承稷走,不知这人在此又会闹出什么让她胆战心惊的事情来。
柳姝妤进屋后速速让紫檀岚把门关上。
廊檐下,萧承稷看着紧闭的门,破颜一笑。
她这是犯小脾气了?
很久没看到廿廿使性子生气了。
甚好。
在门口立了片刻,萧承稷缓步离开。
*
入夜,景帝于凉殿设家宴。
柳姝妤和萧承泽这对表面夫妻自然是一同出席。
席间一如往常,柳姝妤和萧承泽虽是同席而坐,但两人跪坐的蒲团隔得远远。
柳姝妤食之无味,夹菜的次数少之又少,很少有和萧承泽银筷相碰的时候。
丝竹悠扬,声声入耳,席间平静,直到景帝谈起一件事情,晚宴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酒过三巡,景帝情绪高涨,对萧承稷一顿夸赞,“江南洪灾过后闹饥荒,一批难民涌入京城,老三处理得很好。这误被难民伤了手腕,骑射亦游刃有余。赏!该赏!”
萧承稷起身,“父皇谬赞。这次难民涌入京城过于突然,儿臣尽绵薄之力,是父皇拨粮赈灾才稳住民心。父皇惩戒江南贪墨官吏才是比赈灾更重要的事情,民心所向,便是盛世安定。”
萧承稷斟一杯酒,举杯道:“儿臣敬父皇一杯。”
景帝笑了笑,满目都是欣慰,举杯畅饮。
父子两人高谈阔论,有人欢喜,有人愁着脸。
萧承泽便是那愁眉苦脸的人,满席的佳肴在他眼里食之无味。他紧紧攥着银筷,若是力道再大些,手里的银筷便折了。
对萧承稷的怒意刹那间加深。
萧承稷落座,又道:“儿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是应肃清江南地区的贪官污吏。儿臣不认为江南地区贪粮、倒卖粮食的官吏只有名单上的两名小官,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景帝点头,赞同道:“回京后,朕派人暗中调查。”
萧承稷道:“父皇圣明。江南景色怡人,来年定又是盈盈好春色,春燕衔泥筑巢……”
话未说完,只听对面席上银筷掉落的声音。
——柳姝妤手中的银筷掉落地上。
清脆的声音将席上众人目光聚在柳姝妤身上,女子刹然一愣,面容可见的紧张。
萧承稷眼底划过一抹道不清的意味,继续说道,将众人注意力从柳姝妤身上挪开。
柳姝妤暗暗松口气,按耐住心底的不清净,若无其事接过侍女递来的干净筷子。
萧承稷那一声“春燕”,让柳姝妤心惊肉跳,不由自主想起在马场上被他射落的一双大雁。
她恼自己的胆小,单是听见同音的词便吓成这副模样。
不知萧承稷是窥探到她的心思,还是无心之举,频频提到“yan”字,恼得柳姝妤如坐针毡,真想快些逃离宴会。
“姝儿身子不适?”
萧承泽大抵是察觉到柳姝妤的异样,在萧承稷滔滔不绝说话时,握住柳姝妤的手,另一只手手背探了探她额头,举止亲密无间,“哪里不舒服?”
声音不大,但却让正在和景帝呈奏事情的萧承稷明显停顿片刻。
柳姝妤微微侧头,避开萧承泽的手,唇瓣轻抿,手掌捂住心口,掩住不安,道:“有些闷,不碍事。”
她转眸,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迎上萧承稷的目光。
明明萧承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但柳姝妤还是莫名地寒意四起,心里七上八下,大抵是那罗刹般的目光让人心生畏惧。
好在晚宴很快散去,待景帝和崔皇后摆驾离开,柳姝妤欲走,却萧承泽拉住手腕。
萧承泽半拢着柳姝妤,在萧承稷面前又是一副恩爱模样,笑意对人,道:“姝儿不舒服,恐是白日里酷暑炎炎,暑气积聚,落了一身的不利爽。三哥容我失礼,先带姝儿回去了。”
柳姝妤头皮发麻,不用看也能猜到萧承稷此刻的脸色定难看。
萧承泽平时对她不闻不问,满心扑在爱妾苏念慈身上,却在众人面前与她故作一副恩爱模样,在萧承稷面前尤是如此,很难不让她怀疑别有目的。
萧承泽是故意刺激萧承稷?
柳姝妤想不明白萧承泽为何如此,直到脑海中生出一个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的念头。
难不成萧承泽早已知晓萧承稷对她有意?
柳姝妤细思极恐,这样的萧承泽与前世她认识的冷血寡义的萧承泽根本不是同一人;亦或是……
眼前的萧承泽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柳姝妤恍然震惊下,只听萧承稷轻笑一身,说道:“弟妹身子虚弱,是要好生调养。弱柳扶风,最是红颜惹人怜。”
丝竹声声声入耳,又起初的平缓恬静,骤然变得如霹雳的雨珠声,急转流下。
柳姝妤听得耳根滚烫。
真是个疯子,如此露.骨的话也说得出口。
萧承泽笑笑,牵着柳姝妤走出丝竹余音的凉殿。
行至静秋苑,柳姝妤甩开萧承泽牵了一路的手,立在廊檐下,挑明问道:“王爷何必如此?”
月影婆娑,树影斑驳,明暗交叠的光斑落到萧承泽面容上,阴晴不定。
柳姝妤离萧承泽远了些,“何必在翊王面前与我装作情真意切的模样?弄得你我都难受。王爷的心在侧妃那边,碰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难道不觉恶心?”
萧承泽不怒反笑,露出愉悦的笑意,“姝儿难道没发现三哥对付格外关注?那双大雁,比我三书六礼,赠你的那对鸿雁的品相还要佳。”
萧承泽凑近,在柳姝妤面前停下步子,意味深长说道:“三哥对你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是吗?”
柳姝妤脑中轰鸣,僵在原地,背脊如紧绷的一张弦。
他知道了?
萧承泽笑了笑,既点明了,又未完全点明,独立怔愣的柳姝妤站在原地。
夜风拂过,吹得女子衣袂飘飘,鬓发微乱。
柳姝妤愣忡,久久未缓过神来。
萧承泽什么时候知晓的?萧承泽是什么意思?
她自以为瞒得很好,却还是让萧承泽起了疑心。
柳姝妤心烦意乱,唯恐她和萧承稷那难以启齿的关系被萧承泽发现。
她还没报仇,不能让萧承泽抓到把柄。
这一夜,柳姝妤辗转难眠,翌日起床憔悴不少,需用厚厚的脂粉才勉强将憔悴的容颜盖住。
那双受伤的大雁在笼中啼叫不止,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柳姝妤更是无从下手,和桌上笼中的两只大雁大眼瞪小眼。
忽地,柳姝妤想起一个人来,刹那间有了主意。
大哥柳伯辛征战沙场,在偏僻的军营中定是见过受伤的飞禽走兽,许是知晓怎么医治受伤的大雁。
犯愁的难题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法子,柳姝妤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让侍女拎着笼子随她一起去找大哥。
柳姝妤找到大哥柳时安的时候,他正跟人树荫下对弈。
而那人柳姝妤也认识,是羽林郎中将沈轻舟。
羽林中郎将,掌领府属,督京城左右六街铺巡警。
在萧承稷麾下……
沈轻舟与柳姝妤年纪相仿,健谈开朗,一张嘴能将意志消沉的颓丧之人生生劝得豁然开朗,对生活充满希望。
两人在一次赏花宴上相识,因为沈轻舟念书时和柳家二郎同在书院一斋,又来太尉府寻过几次柳二郎,柳姝妤对沈轻舟不算陌生。
昨日马场上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柳时安自然是听说了,瞧见柳姝妤来,她身后的侍女拎着竹笼来,他便猜到了几分。
棋局中止。
柳伯辛道:“带两只雁来寻我,准没好事。”
柳姝妤笑道:“大哥说的哪里话。大哥在军营中见多识广,一定有法子治疗这伤了翅膀的大雁。”
紫檀将竹笼轻放在空石桌上。
沈轻舟挪步去到石桌旁,弯腰细看笼子里的大雁,道:“昌王妃或许可以问我。我虽不是常在军营,但当值时也是见多识广。”
“中郎将有法子?”柳姝妤眼前一亮,面上露出笑容,不再追问长兄,脚步轻盈朝沈轻舟去,“中郎将愿意帮我一起照顾这双受伤的大雁?”
沈轻舟胸有成竹,拍着胸脯保证,“王妃放心,这事包我身上了!”
少年开朗,笑起来比三月和煦的阳光还要灿烂,总是让人担忧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太好了!我正愁如何照料它们,”柳姝妤看了眼一旁的柳时安,故意道:“中郎将比长兄靠谱多了。”
柳伯辛渐笑,“你这丫头。”
柳姝妤笑笑,转眸对沈轻舟道:“中郎将别王妃长王妃短地叫我,还是和以往一样,叫我姝妤妹妹便成。”
沈轻舟有些恍惚,随后笑笑,答应了下来。
他和柳姝妤的关系,很好呐。
如果柳姝妤没有和昌王定亲,沈轻舟是打算向柳姝妤提亲的。
三人坐在石桌边,沈轻舟打开竹笼,仔细察看大雁翅膀上的伤势。柳姝妤好奇之下将头凑近了些,将羽下的伤势看的一清二楚,心里却将萧承稷骂了个遍。
翅膀都被射穿了,萧承稷真可恶。
远在槐树下的萧承稷伸手捂住鼻唇,将突来的喷嚏压了回去。
萧承稷本是了来找柳时安的,刚来到槐树下便看见远处树下的柳姝妤和沈轻舟聊得不亦乐乎。
低眉颦笑,盈盈眉目赛春色。
有一个萧承泽还不够,她何时与沈轻舟关系这般好了?
算下来,柳姝妤与沈轻舟算半个又半个的青梅竹马。
萧承稷眸色晦暗,拂袖愤愤离开。
当天夜里,萧承稷召来沈轻舟。
萧承稷席地而坐,用铜片挑着灯芯,直道:“父皇此行一切从简,禁军人手有些不够,需调几名羽林军过去值夜。你在我麾下有段时间了,心思细腻沉稳,这次便由你带手下的羽林军过去。”
沈轻舟讶异,但还是接了下来,只是这次怕要让姝妤妹妹失望了,不能帮她照顾受伤大雁了。
他心里欠欠,不知该怎么和姝妤妹妹开口。
沈轻舟抱拳自信道:“属下领命,咱们羽林军这次守夜肯定比禁军出色。”
沈轻舟转身欲走,萧承稷不放心,又叮嘱道:“虽是值夜,但白日也莫要太懈怠。”
沈轻舟道:“殿下放心,定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萧承稷凝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便挥手让他退下。
沈轻舟忙起来就不会去找廿廿了。
第18章
夜阑人静,观星台。
苏念慈被皇后禁足静秋苑,可此时却出现在观星台。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私自出来,苏念慈披了件黑色斗篷在身上,和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这几日她一步都未曾踏出静秋苑,都快生生闷出病来了。她白日里不敢出来,唯恐被人发现传到崔皇后耳中,免不了被责罚,于是只好夜里披上斗篷偷偷出来。
这景色怡人的避暑山庄,她头次见,待在屋中错过这大好景色,着实可惜。
苏念慈路过观星台,偶遇钦天监,踏上观星台,问道:“这几日天气如何?还是酷暑难耐?”
钦天监摸摸嘴角花白的胡须,道:“大雨将至,暑气将消。”
阴云遮盖星宿,月光也是朦朦胧胧,整个夜空仿佛笼罩了一层薄纱,水雾朦胧,后面几日确实不像是晴空万里的模样。
大雨?
林间大雨倾注,是个生出祸事的好日子。
苏念慈忽然间有了想法,似乎透过水雾朦胧的弯月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唇角弯出一抹喜悦的笑意,苏念慈从袖中拿出一片金叶子,“烦请大人莫将今日见过我事情说出去。”
钦天监不会和钱过不去,喜滋滋收了那一大片金叶子,“下官定当守口如瓶,权当今夜没见过昌王侧妃。”
苏念慈笑笑,拢紧披风,扫了眼观星台四周,趁着四下无人,裹了披风匆匆离开。
*
翌日,晨间朝霞鎏金似火,火烧云染红了东边的天空,乍一看似乎是个晴朗的天,可临近午时,天气骤变。
密实的云层挡住金灿灿的光芒,初露的锋芒被掩住,天暗了些下来。
疾风拂过,吹得树干东摇西晃,枝叶乱颤,但凉爽中仍带了些许闷热。
午后,柳姝妤看着笼中的两只大雁,泛起愁意。
“姝妤妹妹,我恐怕帮不了你了,临时安排了值夜。不过这大雁的伤我已经上了些草药,这段日子好好养养应是很快就能痊愈,但若要飞起来,怕是要月余。”
沈轻舟今日一早将笼子里的两只大雁还了回来,说的话柳姝妤至今还记得。
沈轻舟归在萧承稷麾下,他值夜定然是萧承稷安排的。
柳姝妤眉心拧成一团,尽是对萧承稷的不满。
让她照顾受伤大雁的,是萧承稷;如今将她寻来的帮手给支走的,也是萧承稷。
柳姝妤生气,一边喂大雁食物,一边说着萧承稷的不是,“若不是需要借你力,我才不愿搭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