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梦里不争气的祝佳唯气醒了。
从梦里醒来,仍觉得气愤,身旁传来笔尖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料是简阳光回来了,简阳光回教室,也意味着体育课要结束。
她撑着桌面坐起身,转过头,却看见并不是她同桌的人,正不请自来地占着她同桌的位置,在她同桌的草稿纸上画画。
寥寥几笔的线条,纸上的画就初具雏形,一只正在飞踢的……刺猬?
听见她的动静,周楚以朝她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脸上的压痕,镜片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醒了?”
祝佳唯没心情跟他客套招呼,冷冷开口:“这里不是1班。”
“我不是路痴,知道路的,”他把刚买来的巧克力放到她桌上,笑容温和,“听涂然说你人不舒服,我来看看你。”
祝佳唯初潮那会儿买卫生棉还会避着人,懂得多了些后,便不再觉得月经羞耻,坦坦荡荡提起经期,坦坦荡荡去买卫生棉。
此刻看到他送过来的巧克力,莫名觉得不自在。这并非因为月经。
祝佳唯把巧克力丢回他面前,冷硬地拒绝他的关心:“你的暖男光线不必向我发射,我不吃这套。”
周楚以笑了笑:“只是作为朋友的关心而已,如果是涂然不舒服,我也会关心她。”
祝佳唯为他虚伪的言论觉得可笑:“说得好听,你一开始不是为了报复陈彻才接近的她?”
周楚以并不在意她话里的讥讽,语气平和地说:“有目的的接近,和跟她成为朋友,并不冲突。而且我已经收手了。”
祝佳唯冷笑:“收手?谁信?”
不被相信也无所谓,周楚以撑着下巴,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排斥他们俩在一起这件事?”
祝佳唯说:“友情一旦变质成爱情,就是再也干净不了的抹布。他们现在这种状态是最好,再往下发展,他们一旦分手,就不只是失去恋人,还是失去朋友。”
变质。
周楚以注意到她的措辞,觉得有趣,可以理解,但不能完全理解。他问:“为什么还没开始就在设想关系破裂呢?”
看到婴儿出生就想到他今后注定会死,这种心态未免太悲观。
“因为这就是现实,没有童话会写王子公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
祝佳唯并不觉得自己这是悲观,她所说的是随处可见的事实。
生活不是童话,没人能活在童话里。
周楚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神里透着坚毅,这坚毅却是悲观消极的。
“你今年多大?16岁?还是17岁?”他忽然问。
祝佳唯不解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第一反应是他想用年龄压她,于是并不正面回答:“怎么?”
“我只是好奇,”周楚以善意地笑笑,“明明还是小孩的年纪,为什么要去想大人们该忧虑的问题?”
祝佳唯皱眉,说:“我不是小孩。”
周楚以:“小孩才会反驳自己不是小孩,大人们可是每天都在念叨着如果自己是小孩该多好呢。”
祝佳唯:“你现在就一副你是大人的口吻。”
周楚以微微眯起眼,笑了:“听你说这话,我可真受打击,我一直想把自己当成小孩,如果是长不大的小孩,那就更好了。”
他像是感慨,语气又似遗憾。
最后又笑着说:“我和你都还年轻,他们也都还年轻,年轻是我们试错的资本,你不放手让他们试一试,岂不是辜负了正当好的年纪?”
祝佳唯说:“我这是及时止损。”
她这话,就等于在间接承认,涂然这几天对陈彻的回避,有她的“功劳”。
周楚以也早就猜到,说:“你这是过早干预。”
祝佳唯难得带点赌气成分地回怼:“你这是牙尖嘴利。”
周楚以像是被她逗笑,肩膀一抖一抖,唇边溢出低笑。
“打个赌吧,”他提议道,“我们两个人都不插手,看他们自己能走到哪步。”
祝佳唯拒绝他的提议,说:“朋友不是给你用来解闷的。”
“朋友啊……”周楚以声音很轻,“我把涂然当成朋友,把陈彻当成朋友,也把你当成朋友,但是,你呢?”
祝佳唯看着他,没说话。
长相斯文秀气的少年,笑容像白开水一样温和,也像白开水一样寡淡,那双看似勾人的桃花眼里,被薄薄的镜片遮盖了不少锋芒。
“你没有把我们当朋友吧,”周楚以语气很淡,却是笃定,“你只是把涂然当成你的所有物,你关心她的交际,也妄图操纵她的交际,你只希望她围着你一个人转。至于我和陈彻,如果不是因为涂然,你根本就不想与我们接触。”
祝佳唯盯着他良久,搭在桌面上的手,早已不知不觉紧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疼痛感却不真实。
像是再次陷入一场混乱的梦境,保留一丝清醒的理智,却干预不了被情绪控制的行动。
理智在疯狂劝说,这时候应该否认,应该愤怒。
但她却忽然觉得疲倦,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没错,”她承认,“你说得没错,但我也没错,”她反问,“人自私一点,有错吗?”
第38章 祝佳唯
祝佳唯不相信爱情, 也不相信牵扯到爱情的友情。
她确实讨厌男性,同时也讨厌把男人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恋爱脑女性。
并非天生厌男,是从小到大的经历, 让她对男性没什么好感。
刚上小学时,她被同龄的男生天天欺负, 扯头发、撩裙子、课桌里放虫子。
她对那个男生厌恶又惧怕, 可笑的是,当这件事闹到老师那里,把家长喊来学校时,男生父母竟然说,男生是因为喜欢她才欺负她。
初中的时候, 祝佳唯也曾好感过班上的一个男生。
那时, 她还在明礼初中部上学, 明礼校风严谨,管理严格,不准学生把电子产品带入校内, 对异性间的交往也管控很严。
但这并不妨碍她和那个男生之间的一些小确幸。
在学校里,他们撞上视线, 便会默契相视一笑, 周六晚上,他们会守着手机, 等待对方的消息,尽管聊天内容一半是学习,一半是学习的生活,从来不透露互相的情感。
发于情止于礼, 他们都清醒地知道,在当下的年纪, 学习是比恋爱更重要的事,于是克制而谨慎地相处,只是比平常的同学,多了一个无言的约定。
他们约好高中要继续就读明礼,以后要考同一所大学。
在那个时候,祝佳唯没有任何怀疑地觉得,这个男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很绅士,走在路上会去扶起倒下的自行车,会照顾小孩的身高蹲下跟他们说话,服务生上错菜,他也会温和地说没关系。
直到有一次,他们在咖啡店里约着一块看书。
在男生离座期间,祝佳唯无意间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群消息。
群里的人,正在热烈地讨论某几个女生,其中还包括她。
把女生们分成三六九等,对外貌身材评头论足,这是朝夕相处的同班男生们的真面目。
祝佳唯很愤怒,因为这些言论,也因为她是在他的手机里看到这些言论。
男生回来后,发现她看到了这些群消息时,慌乱地解释:“我只是被人拉进去,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议论过。”
祝佳唯已然不想去探究这话的真假,看到他这慌张的模样,只觉失望至极。
“你是没有附和,但也没有制止,不是吗?”
“就算不制止,你也随时可以退群,拒绝看这种信息,不是吗?”
“如果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错,为什么要害怕我生气呢?”
男生可怜而悲伤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此后,他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高一的时候,祝佳唯因为打架,被明礼退学。
她的好朋友,因为早恋被老师发现,两人被喊了家长。在教务处挨批时,男生却把责任都推到女生身上,声称是女生纠缠他。女生被严肃处理,男生被轻轻放下。
好朋友向祝佳唯哭诉,祝佳唯听得愤怒,去帮她找渣男讨公道。
而渣男还在嘴硬,祝佳唯气不过,就揍了他一顿,她是学过几年空手道,也没料这人竟然这么脆弱,摔地上就手臂骨折。
祝佳唯被勒令向对方道歉,她硬着脾气宁死不开口,结果就是被退学。
然而,就在祝佳唯入学智明后不久,她那个所谓的好朋友,竟然又和那个男生复合了。
祝佳唯气得差点吐血三升,当即和她绝交,尊重,祝福,再也不想掺和渣男贱女的烂事。
朋友可以绝交,可以远离,家人却不能。
最让祝佳唯恶心的,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那个男人,最让她气愤的,是生养她的女人。
就在暑假,她撞破了家里最不堪的秘密。
在祝世忠的手机里,祝佳唯看到了他和另一个女人打情骂俏的聊天内容。
她气愤不已,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这件事告诉妈妈。
待人以诚,爱人以忠,把这种正直观念教给她的妈妈,却让她不要再管这件事,假装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我管,他出轨伤害最大的不是您吗?”
“假装不知道?这种事情是无视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吗?”
“只是跟他谈谈有什么用,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应该跟他离婚!”
她和妈妈大吵了一架。
到最后,妈妈红着眼睛,歇斯底里地说出更丑恶的往事。
“我早就知道了!在你快要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离婚?因为你啊!”
“你外公去世得早,我知道没有爸爸是什么滋味,我不希望我的女儿跟我一样,哪怕我受点委屈。”
那一刻,祝佳唯只感觉头顶的天花板摇摇欲坠。
她为摇摇欲坠的天花板感到恐慌,却又希望它真的立刻砸下来。
没有办法想象,把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教导她的父亲,背地里干出这种勾当;更没办法想象,母亲早已知道这件事,为了她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讽刺的是,她没有办法去否认,这十六年里,她在这个由腐烂肮脏的成年人编织出的像梦境一样美好的家庭里,过得很好。
我希望你过得好,哪怕我受多点委屈,哪怕我流很多眼泪。
东亚女人为孩子而妥协的一生。
但孩子,不该被顶上这样的罪责。
究竟是孩子离不开父亲,还是妻子离不开丈夫,祝佳唯想得到一个答案。
她还没能得到这个答案,却已经探出谎言里令人绝望的马脚。
母亲或许还爱着父亲。
他们自高中就在一起,恋爱长跑10年后结婚生下她,以前是所有朋友眼中的模范情侣,现在是所有亲戚眼中的模范夫妻。
他们的爱情令人艳羡。祝佳唯以前也是羡慕他们的其中之一。
现在,只觉得像看见虫子被剖膛开腹般反胃。
祝佳唯厌恶一切爱情,所有的感情都有保质期,而爱情是变质后最令人反胃的一种。
涂然和陈彻可以是同学,可以是朋友,但绝不能变成恋人。
这是她作为涂然的朋友,必须帮她挡下的劫难。
周楚以送的两块巧克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误装进书包带回宿舍,祝佳唯从书包里拿出来,丢进垃圾桶。
这个周日同往常无异,阳光明朗,室友都已经回家,祝佳唯把换下洗干净的床单被套,晾到阳台,又打扫了一遍宿舍卫生。
看了会儿书,把论坛上的围观帖子都删除,胃部传来的饥饿感,提醒她到进食的时间。
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她带上手机和宿舍钥匙,离开宿舍。
周日的学校,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为社团节而练习的学生。
空空荡荡的校园,阳光照常照耀,但无人欣赏,铃声照常奏响,但无人服从。
祝佳唯买了些速食和饮料,从小卖部里走出来,准备回宿舍解决午餐。
却在回去路上,被人叫住。
她转身,看见来人,牙关咬紧,手中的便利袋却松脱,红色包装的可乐滚到地面。
另一边。
简阳光接过陈彻扔过来的可乐,不满道:“怎么是百事?我要喝可口。”
吃货也要吃货的尊严,可乐不是可口就没有灵魂。
陈彻关上小冰箱的门,懒洋洋靠在门上,没什么精神地说:“最后一罐,不喝拉倒。”
“不是上周才买,这么快就喝完了?”
简阳光为社团的经费堪忧,不过也只忧了不到一秒,他放下手里的可乐,朝陈彻扬了扬侧脸,“走,再进点货去。”
“你是来练歌的。”陈彻提醒他。
其实这周没有社团活动,但他因为涂然和周楚以的事闷得慌,不想待在家里,于是把简阳光喊来练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