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在某次闲聊时,对方无意中说的一句“你现在和阿彻挺亲近啊”。
或许简阳光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流露出些许不满。
周楚以感觉到了,只是以他的立场,并不能多说些什么。尽管许多人说他为人热心,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有些事情,他更愿意只是旁观。
这几天,简阳光换了座位,明显地疏远他们几人,大概是受了陈彻的影响,周楚以觉得这事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于是,课间,和简阳光在厕所偶遇时,周楚以开门见山问了,“你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生陈彻的气?”
这话问得直接又突兀,简阳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周楚以无视他的无视,继续说:“我以为你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原来你和祝佳唯一样。”
“……等等,什么叫和我一样?”祝佳唯不满打断周楚以的回忆,拳头蠢蠢欲动。
周楚以完全嫌命大,下巴指了指对面二人,“你当初不就是因为看不惯陈彻,背地里使坏误导涂然——”
“打住打住,”涂然一面抓住祝佳唯已经举起来的拳头,一面阻止周楚以重提祝佳唯的黑历史,“我们别跑题,继续说回简阳光。”
总算劝住架,周楚以继续讲。
简阳光在听完他的话后,反应和祝佳唯一样,拧起眉,“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别玩不理人这套,”周楚以一贯是笑眯眯的表情,说话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因为这点小事就吃醋,嫉妒,你还是小学生吗?”
他过于直白尖锐地戳破这层窗户纸,简阳光瞬间冷下脸。
“老实说,我还以为他会揍我,”回忆完的周楚以,一副庆幸模样,“没想到他直接走了。”
祝佳唯冷哼:“你也知道你欠揍。”
涂然则是不解:“为什么说他吃醋嫉妒?”
周楚以瞥了眼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吭声的某人,意有所指地笑,“这你就得问他了。”
涂然闻言扭头,身旁少年侧脸紧绷,眉眼间凝着郁气,面色不虞。没等她问什么,陈彻一言不发地起身,端着盘子离开。
涂然茫然且无措地望向周楚以和祝佳唯,“他怎么了?”
周楚以煞有其事道:“他悟了。”
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的人,被祝佳唯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在周楚以一脸痛色时,祝佳唯叮嘱她,“这是陈彻和简阳光之间的问题,我们插手也没什么用,让他们俩自己解决。”
涂然似懂非懂地点头。
然而,她没想到,放手不管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陈彻挂着彩来学校,简阳光不见人影。
第74章 简阳光
脚踢上足球的碰撞声和口哨的声音, 频频在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响起。天空是刺目的白色,没有一片云,擦过脸的风, 都像是从烘被机里吹出来的暖烘烘。
简阳光从队友中接住球,足球停在脚尖, 还没能找到合适射门时机, 他被两个对手包抄,陷入窘境时,并不耳熟的稚嫩声音喊了声他的名字。
他循声望去的同时,身体下意识传球,踢给那个男孩, 足球在男孩脚下停留片刻,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射进球网。
口哨声响起,同队的队友欢呼。
陈彻,这是那个被簇拥着的男孩的名字。
简阳光第一次在花名册看到这名字, 是小学开学,他老爸带他来学校办留级手续转班的时候。喜爱卖弄文采的简老板, 指着上下挨在一起的两名字, 问简阳光的新班主任,陈彻陈融是不是两兄弟, 得到肯定答案后,笑得很得意。
简阳光多嘴问了句你怎么知道,被简老板抓住机会教育了一顿,“就说让你多读点书吧。”
一彻万融。这是陈彻陈融两兄弟名字的来源。
简老板感叹这家父母是会取名的文化人, 作为独生子女的简阳光,却只有一个想法, 连名字都要捆绑在一起,也太不自由了。
开学看到长相近乎一样的两个男孩,简阳光毫无迟疑地判断出,他们一定就是那两个被捆绑在一起的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是简阳光对陈彻陈融的第一印象。然而,在同班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原来可怜人是他自己。
那两兄弟不仅长得招人喜欢,上课被老师提问时的反应速度,更是招人羡慕。
尤其是那个叫陈彻的,比起弟弟陈融的沉默乖巧,随时随地散发着我是社恐别跟我说话的气息,陈彻完全就是个社交达人,偶尔喜欢耍点帅的小拽,行走的开心果。
简阳光随时回头,随时都能看他跟人笑呵呵聊天,开朗得仿佛他才叫阳光。
那时候,简阳光远没有长大后的社牛,尤其刚留级,多读一年的小孩子难以融入新班级,他把这群新生看做不成熟的小屁孩,这群新生把他看作犯事留级不好惹的“大哥”,尽管大家的年纪只相差一岁。
刚开学时,简阳光文艺又忧郁地把自己看作独自游走在新班级边缘的透明人,孤独生长在阴暗角落的蘑菇。
和陈彻真正产生交集,是开学后不久的体育课,这场并不正式的足球赛后。
被汗水浸湿的短袖紧贴在皮肤,身上黏巴巴的,刚运动完的男孩子们排着队在操场旁的洗手池冲脸。
简阳光走到正在洗脸的男孩旁边,喊出一个名字,“陈融。”
男孩停下往脸上泼水的动作,关掉水龙头,滴着水珠的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锐利地瞪过来,“我是陈彻!”
双胞胎最讨厌被人认错,陈彻陈融长得没差,但两人的性格气质截然相反,所以就算是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一块,也几乎没人会把他们认错。
简阳光也觉得他们俩一点都不像,但他就是喊错名字。
带着一点恶趣味或者说是恶意,故意叫错,故意惹人不爽。
简阳光是那种挑衅完立刻就怂的人,见对方生气,马上就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哦,对不起。”
他的道歉比青安市的台风还来得快。
“真是的,明明陈融都不上体育课,怎么还把我认成他?”陈彻还在因为被认错而不爽地嘟囔,稚气的脸尽是扫兴。
不过,他的脾气也和青安市的台风一样,去得也快。
他抹了把脸,又说:“你球踢得不错,下次再一起?”
上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就开始约球了。简阳光搞不懂这人,但没有拒绝,他咧嘴一笑,“好啊陈融。”
“……喂!”
故意犯贱的人,被陈彻追着满操场跑。
从夏天到冬天,在青安市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简阳光对他的称呼,从时不时故意犯贱喊错的“陈融”,变成被陈彻本人嫌弃太肉麻的“阿彻”。他们一起堆雪人,往对方身上砸雪球,一起舔铁栏杆,呈大字型躺在雪地里比谁呼出的白气更多,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陈彻是简阳光亲近的朋友,也是他一直羡慕的人。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前,就羡慕着他。
惹人喜爱的长相,开朗阳光的性格,聪明过人的头脑,这人绝对是上帝的宠儿——简阳光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上一个让简阳光这么羡慕的人,还是他的邻居发小,前同班同学,一个同样姓陈的男孩子。
之所以是前同学,是因为那个男孩在开学前通过了跳级考试,从一年级直升三年级了,而简阳光,因为成绩太差,三门考了两门鸭蛋,被简老板要求重读一年级。
同样是每天疯玩,一个跳级,一个留级,这是简阳光至今没能想通为什么的事情。
陈彻也一样,同样是每天坐在教室里上课,怎么一个天天考第一,一个就在及格线上垂死挣扎。
年幼的简阳光一点也想不通,后来索性不再想,归结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陈彻就是那种,爸爸妈妈们在教育小孩时总会拿来作比较的“别人家的孩子”,简阳光从一开始的厌烦到之后的与有荣焉,这么牛逼的人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也跟着沾光了。
大人们总说,近朱者赤,且更愿意自家小孩和成绩好的孩子玩到一块,仿佛智商是通过接触传播,跟聪明的人一起玩,笨蛋也会变聪明。
简阳光用从小学到高中的真实经历,亲身证明这是悖论。
他仍旧是智商盆地,他普通得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让老师过目即忘的某某某。
所以,他对和自己一样脑子不那么灵光的涂然,有种天生的亲切感。
曾经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偶像,原来私底下也是个跟他一样差不多的普通学生,不那么厚道地说,简阳光为此而有种心理平衡感。
涂然成绩不好,陈彻处理不好原生家庭的关系,瞧,没有人是完美的,上帝到底还是公平地赋予每个人强项和弱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凡的日常有了裂痕。
像是有一只猫,闯进他普通的生活,起初不以为然,而后,猫掉的毛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因为这漫天飞舞的猫毛而烦躁。
涂然的成绩像跨栏飞人一样进步,从一班转到五班来的周楚以,渐渐和陈彻形影不离。
不平衡的感觉就像失重,他从高处往下落,失重感只会随着自由落体的速度越来越强烈,无论如何也停止不了。
看到陈彻和周楚以互相推脱是对方讲题的方式不对,简阳光不可自制地想,他们或许都在心里觉得他笨。
晚上收到涂然安慰的消息,轻飘飘地说着“只是一道题而已”,简阳光又忍不住想,所以你觉得我是那种“这种题都解不出来的”笨蛋吗?
简阳光身体里仿佛住了两个自己,一个恶毒的他,在为这些话而感到愤怒,一个清醒的他,无比清楚他们并没有这种意思。
他时而清醒,时而痛苦,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周楚以说出嫉妒这个词,简阳光如醍醐灌顶。
嫉妒。
原来,他是在嫉妒。
嫉妒涂然的成绩变得比他好,嫉妒周楚以和陈彻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这样的情感,大概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滋生。
丑陋,阴暗,面目全非。
他在晚上被陈彻堵在回家路上,被他刻意疏远的人,揽着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去吃肉蟹煲。
恶毒的人格占据了身体,等回过神时,少年已经被他推开,书包扔到地上,伤人的话一句又一句从嘴里蹦出,疯了似地谩骂,诅咒,庆幸他被弟弟拖累的不幸。
陈彻的拳头砸上他嘴角。
他短暂地清醒片刻,大脑却像是一片空白,心脏痉挛般抽痛。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那些深埋心底最阴暗的想法,那些他只是偶尔想起就自我厌恶、愧疚得不行的想法,全部抖露出来,在最不应该听到这些的人面前。
陈彻和他打了一架,硬邦邦的拳头砸上他的脸颊、嘴角、肚子,揪着他的衣领,蕴着怒气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你现在需要清醒清醒。”
简阳光痛得想要呕吐,一点也不怂地把这份痛苦还给他,“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现在你知道了吧!”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内心有多阴暗丑陋。
不愿你去结交更亲近的朋友,嫉妒你过分聪明的头脑,因为想变得和你一样受欢迎的虚荣才与你结交,甚至,会在你为父母的极度忽视而痛苦的时候,庆幸遇到这种事情的不是自己。
这样扭曲的我,你,还会当成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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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开包装的薯片,喝了一半的可乐,零食乱七八糟地堆在电脑旁边,顶着鸟窝头的少年坐在电脑前,背微驮,头戴耳机,右手鼠标左手键盘,一眨不眨盯着游戏画面。液晶屏幕变幻的光在他脸上晃动,照亮眼角唇边的青紫。
“右后方有来人,支援支援!”
枪|声响起,画面变灰,简阳光骂了句脏话把鼠标一甩,腾出手抓了片薯片塞嘴里,含糊不清责怪队友,“陈戌懿你挂机演员啊?”
“刚女朋友弹了个电话。”叫陈戌懿的队友在耳机里解释。
于是单身狗简阳光又骂了声:“靠!”
陈戌懿就是简阳光的邻居,那个整天跟他一起鬼混瞎玩最后却跳级的前小学同学。人与人的差距啊,明明是同岁,这人已经上了大二,还交到了女朋友,而他还在苦逼的高三垂死挣扎。
等着游戏重开的间歇,简阳光瘫在电脑椅上,随口感慨:“羡慕你啊,大学生,不用早起不用考试,特潇洒吧?”
“潇洒个屁!”已经是大学生的人打破他对大学的美好幻想,“天天早八,考试周能要你半条命,你可别信邓老头说什么考上大学就轻松的鬼话。”
他口中的邓老头是智明中学的校长,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高中苦一苦,大学才自在。事实证明,考上大学就轻松是高中老师最大的谎言,还全国统一。陈戌懿他们宿舍的人几乎全在高中被老师这么诓过。
说着说着,陈戌懿意识到一件事,“等下,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在跟我打游戏?”
简阳光一边捡装备,一边轻描淡写说:“我逃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