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然望着他的眼睛,说:“难过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如果你难过,我希望你能和我说,我想知道你最真实的感受,我想要真正地和你一起去面对这些事情。”
在晦暗的阴天,她琥珀色的瞳仁也依旧清澈明亮,像一面永远也无需擦拭的明镜,所有的情绪在这里无处可藏。
捧着他脸颊的掌心是温热的,让人想起阳光的温度。
陈彻垂着的眼睫轻颤。
浪声一阵一阵,海风拂动他们的发丝和衣角,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他终于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肩膀。
在温暖的怀抱里,少年的眼睛落下了雨。
第73章 原谅吗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陈彻和林学慧单独见了一面。
准确来说,是林学慧主动找上他。
自她和陈朗阔离婚后,不带上陈融和他见面, 这大概是第一次。从中年女人脸上的愧疚,陈彻猜得到, 是陈融把过去那些事情同她讲了, 于是来找他。
说实话,他以前梦见过很多次,林学慧放下偏见与他相处的光景,梦里激动且忐忑,醒来后怅然若失。
而如今, 这件事真的在现实中发生, 陈彻的内心却没有产生什么波动, 平静得连他自己惊讶。
陈彻比陈融更多的知道一些事——当年,林学慧在生产后,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绝大部分原因,是自责没能给陈融一个健康的身体, 让他生下来就去了几次鬼门关。
患上抑郁症的林学慧, 曾经一度想做偏激的事,都被陈朗阔拦下。在陈彻三岁的时候, 林学慧的病情才终于好转,却把情绪的全部,寄托在陈融身上。
这些事,陈彻从陈朗阔那里得知, 在他对母亲的偏心感到郁闷不解时,陈朗阔将这些告诉他, 让他对母亲宽容些。
所以,陈彻一直没办法去过多地责怪林学慧偏心,只是时常觉得可悲,为他自己,也为林学慧。
林学慧向他道歉时,陈彻没有表态。她的道歉来得太轻易,就好像他曾经受过的伤害也可以这么轻飘飘。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去理解母亲,却没办法忘记过去的一切,违心地说我原谅你。
妥协了十几年,这一次,他不想再勉强自己。
只是在看到林学慧脸上的难过时,陈彻心里的郁结丝毫没得到纾解,甚至比之前更甚。
进退皆难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陈彻很迷茫。
“没有哦,”走在他身旁的女生,牵住他的手,温暖的掌心贴上他的,“阿彻什么都没有做错,原不原谅,都是你的自由。”
涂然是陪着陈彻一块过来的,这件事,陈彻只告诉了她一个人,也是主动告诉她。不过,她没和陈彻一起进去见林学慧,而是在附近等他。
“如果曲幼怡再来找我,说要和我做回好朋友,我也不会答应的。”涂然说,“又不是在拍春节档电影,谁说大结局就一定要阖家欢乐了?”
可能朋友和家人的类比并不完全准确,后者的血缘关系让二者之间的维系更密不可分。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去受过的伤害,只有当事人清楚当时的感受,也只有当事人有资格选择原谅或者不原谅。
无论哪种选择,其他人都无权指摘。哪怕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家人。
如果当事人也不清楚如何做出选择,那就暂时交给时间。
人和人的关系千万种,无法用非爱即憎来划清界限,就像她和曲幼怡,她不会再和曲幼怡做回朋友,但并不就代表,她和曲幼怡就一定要成为针锋相对的敌人,老死不相往来。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和曲幼怡,会从冷淡相处的陌生人,变成擦肩而过会微笑的点头之交。
陈彻和他母亲的关系也是如此。十七岁处理不了的事,二十七岁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涂然举起另只手,食指和中指分别抵在少年脸上,将他的嘴角往上推,教他做出一个笑脸,“好啦好啦,不准再苦着脸,我可不喜欢忧郁美少年。”
陈彻敛下情绪,舒一口气,点头,“你说得对,这些事情以后再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涂然歪歪头,“什么事?”
陈彻抓着她的手腕,从自己脸上拿开,不需要她的辅助,唇角也能往上弯起,“怎么让你考上东晏大学。”
一听到这事,涂然立刻哀嚎:“救命!”
她甩开他的手,脚底抹油溜走,将街道上的落叶踩得咔擦作响。
看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陈彻故意在身后喊,“这么急着回去看书吗?”
“……你还是当回忧郁少年吧!”好脾气的兔子,暴躁地转身瞪他一眼,再次头也不回跑走。
在她身后,陈彻愉悦地笑出声音。
他抬头,日光灿烂,秋叶泛黄,航迹云横贯蓝天。
今天天气很好。
“涂然,一起走!”
踩过地上的落叶,他迈着长腿跟上去。
**
有陈彻这个魔鬼家教每天严格监督,涂然第一轮复习可以说是稳扎稳打地进行着,尤其是需要日积月累的英语这科,进步的速度说不上快,但渐渐提上来的成绩,扎实稳定。
十二月初的这次考试,她就考得很不错,以往考完试见到陈彻就跟老鼠见到猫,这次考完尾巴得意翘上天,哪怕成绩单还没发下来。
等成绩真的出来后,涂然却没再像刚考完时那么得意,并非她考得差劲,而是她的同桌,简阳光。
拿到人手一张的成绩单后,简阳光就一直在盯着看。
他在……班上倒数第一。
其实考试那两天,就已经有预感自己这次考得很糟糕,明明平时复习过的题目,考试看到时也有印象,但就是做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数学的最后三道大题,他一题都还没做,就到交卷时间。
交卷的那一刻,他拿着笔的手甚至在抖。
从来没有过的恐慌。
惯常不会隐藏情绪的人,亲眼看到这成绩,此刻明显低迷。
涂然从课桌里拿出陈彻给她的芒果糖,悄悄递过去,放他桌上,小声安慰,“没关系的,这次没考好,还有下次。”
但这次,简阳光没再像上次那样对她笑着说没事,他偏过头,脸上没表情,眼里没笑意,语气带着以前不曾有过的攻击性,“如果下次还没考好呢?”
涂然被他的话噎住,简阳光如梦初醒般回神,低声说了句“抱歉”,起身从位置上离开。
再回来时,他的脸颊和发梢都沾了些水,像是刚去洗了把脸。
少年偶然表露出的攻击性,涂然只当他是没考好,一时心情不好,并没放在心上。她并不知道,一次又一次被忽略的细节,在日积月累中会渐渐凝聚成更深的结,终于有一天,火山爆发。
事发的导火索,是一次讲题。
这次月考后,五班按照一对一帮扶的规则,重新调整了座位,简阳光和陈彻坐回同桌,涂然和另一个成绩稍差的女生成为同桌,从被帮扶对象变成小老师。
晚修前,在给同桌女生讲题时,涂然被对方错误的思路给绕进去,于是去找外援,让陈彻再给自己讲一遍。
刚好陈彻正在给简阳光讲这道题,于是她在那旁听,除了她,还有个爱凑热闹的周楚以,路过停驻,也撑着桌子在旁边听讲。
三个听讲的人,三种思考速度,周楚以是最快的,甚至很跳脱,直接弯道超车,听到一半就摸着下巴点头,长长哦一声,“懂了。”
涂然算中规中矩,但经常听陈彻讲题,被锻炼出来,也跟得上他的思维方式,听一遍就顺了思路。
然而简阳光,在陈彻反复把最难的那个步骤讲了两遍之后,还是皱着眉,拿着最原始的错误切入点问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周楚以抓住机会就损陈彻,开玩笑说了句:“我就说你讲题不行,讲两遍都听不懂。”
陈彻这会儿已经讲了半小时的话了,讲得口干舌燥,没好气把笔丢给他,“你行你来。”
周楚以也不推脱,接住笔凑过来给简阳光重新捋思路。
五分钟后,从他脸上消失的笑容,回到了陈彻脸上,“你讲得也不怎么样。”
周楚以拒绝承认是自己讲得不好,“不是我的问题。”
陈彻靠椅子上抱臂冷笑,“今天在食堂吃的鸭子都没你这么嘴硬。”
这两人仿佛天生水火不容,分开的时候,一个是高冷话少,一个温柔好脾气,一碰到一起,就变成死活不愿意在嘴上落下风的幼稚小学生。
涂然从最开始的劝架,现在都已经习惯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怼。
在他们俩互损的时候,她从陈彻的前桌位置,挪到简阳光的前桌位置,“我听懂了,我来给你讲吧。”
在她握着笔伸出去的时候,简阳光却把习题从她手底下抽走,声音冷淡地拒绝,“不用。”
在涂然反应过来之前,他丢下一句“不做了”,就起身,头也不回离开教室,留下座位上几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没过两天,简阳光就和同学换了座位,换到班长卢高峰旁边,不再和陈彻坐同桌——他自己去向杨高戈请求的。中午晚上吃饭,简阳光也不再和陈彻一块走,而是和新同桌一起吃饭,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连不怎么关心他们感情好坏的祝佳唯,都来问了句,陈彻是不是和简阳光吵了架。
中午在食堂吃饭,又一次被简阳光无视,陈彻终于不爽,“他犯什么病?”
“可能他终于擦清双眼,知道你有多烦人。”坐在他对面的周楚以,嘴里就没一句正经的。
陈彻现在没心情跟他吵,“不会说话就闭嘴。”
简阳光这么反常,这还是第一次,似乎是从换座位的前一天开始,突然对他冷淡,但他回想几遍,也没想出什么时候跟他吵过架。
他正烦着,脚被对面人踢了下,一个眼刀飞过去,却见周楚以下巴指了指他旁边。陈彻偏头,涂然今天也没怎么吭声,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饭。
“涂然?”他唤她一声,没反应。
还是祝佳唯,直接动手把她面前的盘子挪开,涂然才猛地回神,一抬头,就发现自己被三双眼睛注视。
顿时压力山大。
“发什么呆呢?”陈彻问她。
涂然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没什么……”
她太不会隐藏心事,这三人没一个信她真没什么,在三道目光下,她到底没撑住,肩膀一塌,老实交代,“是我和简阳光吵了一架。”
“你?”三人异口同声皆惊愕。
涂然丧着脸点头,把前几天发生的事说了。
那天傍晚,简阳光从她手里抽走习题,离开教室,涂然看出他情绪不好,于是晚上回家,在手机里给他发消息,安慰他。
出发点是好的,但完全走错方向。
涂然以为他是因为那道题解不出来,所以心情郁闷,便鼓励他别灰心,只是一道题而已,明天再去问问老师,肯定能搞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的安慰在简阳光耳里变成嘲笑,简阳光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行了吧?”
“是我太蠢,听几遍都听不懂,浪费你们时间了,真是对不起啊!”
“知道你聪明知道你进步很大,也用不着上赶着来跟我炫耀吧?”
手机对面的少年,仿佛换了一个人,尖锐的话语,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她。
涂然被这敌意攻击得发懵,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脑子抽了风,无厘头地问了句:“你被盗号了?”
对话戛然而止,简阳光没再回复。
“竟然只是说他被盗号,你也太温柔了。”拿着涂然的手机,祝佳唯从头到尾看完她和简阳光的聊天记录,忍不住为她抱不平,“应该问他是不是被疯狗咬了。”
“我不擅长吵架嘛。”涂然讪笑,小心翼翼把手机从她手里抽回来,生怕她一个激动,当场把这句话发给简阳光——还是用她的账号。
周楚以托着腮说:“这不算吵架,只能算他单方面骂你。”
他又叹口气,“早知道他这么骂你,我也应该骂他骂得更狠一点的。”
涂然“啊?”了声,脸上不无惊讶,“你骂过他?”
周楚以严谨地纠正:“是理论。”
就在昨天,周楚以也找过简阳光。他向来会察言观色,自然也发现了简阳光这段时间的不对劲。
可能陈彻作为当局者,平时又是连体婴般亲近的关系,并不能感觉到什么,但周楚以明显地感觉到,简阳光对他这个后来者,大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