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车,陈彻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涂然想跟他说些什么,对方却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一直在避开与她对视,很不想交流的模样。她只好先闭嘴回家。
过了一晚,想着陈彻应该消气了点,涂然再给他发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医院看看陈融,对方没回,去他家敲门,也没人应声,似乎不在家。
以为他已经去了医院,涂然索性也去医院。
陈融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人也清醒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看到来人从进门到现在就时不时往门口张望,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他抵着前牙啧了声,“我妈不在。”
他原本今天就能出院,林学慧非让他在医院多观察两天,要不是他发了个脾气让她回家,她还得日夜守着。
警报解除,涂然总算松口气,又问:“陈彻有来看你吗?”
陈融无语地仰了仰头,突起的喉结滑动,“你来医院,第一件事找我妈,第二件事找陈彻,合着来看我是附带?”
涂然立刻挂起讨好的笑,“我这不是看你没事了嘛,脸也消肿了,又变回和你哥一样帅气。”
陈融这才牵起嘴角,意识到什么,才牵起的嘴角立刻垮下,“哦,第三件事,夸陈彻长得帅是吧?”
涂然把刚削好皮的苹果给他,对答如流:“第四件事,给你上供。”
“……这还差不多,”陈少爷勉强满意,接过苹果咬了口,瞥见她期待的眼神,无奈沉肩,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陈彻没来,怎么,你跟他吵架了?”
涂然反射性就说:“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
看到陈融不满的眼神,她又立刻改口:“开玩笑开玩笑,我们没吵架,但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可能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昨天顶撞了他妈妈。”涂然底气不足地说。
陈融并没有很惊讶,昨天他虽然整个人像昏迷,但其实意识还在,只是闭着眼睛说不了话。他听到了林学慧教训陈彻的那些话,也听到了涂然对林学慧说的话。
他扯了下嘴角,“你倒是老实,就不怕我也跟你生气?那也是我妈。”
涂然被噎了下,仿佛才意识到这点,丝滑地从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我再给你削个苹果。”
“……你要撑死我?”陈融很想翻白眼,顿了下,又指着果篮说,“我要吃橘子。”
“啊?”涂然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我不想剥橘子,指甲会变黄的。”
“……”
陈融丢了个火龙果给她。
嘴上说着怕被撑死的人,又吃了一整个火龙果,慢条斯理擦干净嘴巴,说:“看在你帮我剥火龙果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对双胞胎,哥哥和弟弟……”
涂然举手打断,“为什么不直接说名字?”
“……闭嘴,”陈融没好气瞪她一眼,“认真听完。”
涂然立刻乖巧坐好,给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陈融调整了垫在后腰的枕头,靠在床头,重新酝酿了下情绪,继续讲那个故事。
双胞胎哥哥身体强壮,弟弟生来病弱,所以父母更关心偏爱弟弟。父母的偏爱并没有影响兄弟的感情,哥哥很照顾弟弟,弟弟也很依赖哥哥。
兄弟俩关系变差的源头,是在父母离婚那年。弟弟对父母离婚这事持强烈反对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父母分明一直很恩爱,也鲜少吵架,突然说要离婚,他无法理解,也接受不了。
那时候,弟弟也不过十一岁,铁了心要离婚的大人们,怎么会听他的?于是,他开始闹离家出走。但他一个人又胆小,从小听话惯了,母亲几乎从来不让他一个人出远门。
这时候,弟弟就想到哥哥,让哥哥陪着他一起离家出走。一直纵容着弟弟的哥哥,这次也答应了弟弟的请求。
然而,他们的离家出走并没有成功,当天就被父母发现。
弟弟不甘心,再去找哥哥帮忙,却被哥哥告知,是他故意把离家出走这件事故意给母亲,离家出走改变不了父母的决定,弟弟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做这么危险的事,他不想用弟弟的安全冒险。
弟弟感觉自己被信任的哥哥背叛,很生气地和哥哥大吵了一架,还赌气把一直在吃的药给偷偷停了。弟弟的心脏病,必须每天都吃药稳定,停药无异于找死,没停多久,他就犯病送去了医院。
在医院醒来后,哥哥一改往常对他亲和的态度,很冷漠地对他说了很多恶毒的话。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要你这个弟弟,因为你一出生,就抢走了爸妈的所有关注。”
“凭什么我要一直让着你?凭什么我要一直照顾你?凭什么我连未来都要绑在你身边?”
“你听清楚了,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弟弟,我也恨不得他们两个离婚。”
听到这里,涂然默然。
她总算知道,陈融这么看不惯陈彻的缘由。他无疑是依赖信任陈彻的,被最依赖最信任的人说这样的话……换做是她,她也接受不了。越是在意,越是介怀。
她看向床上的少年,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这大概是他不愿意说名字的原因。
陈融继续说:“从那之后,弟弟记恨上了哥哥,直到前一阵,弟弟发现了父母离婚的真实原因。”
他扭头望向病房的窗户,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似乎随时会下雨。少年铅黑色的眼底,同窗外的天一样晦暗。
“是因为我。”
陈融之所以不想父母离婚,是因为他眼里的这个家,父母恩爱,兄弟和谐,是他成长的温床。却并不知道,对陈彻来说,并非如此。
他一直以为林学慧只是有点偏心,却不知道林学慧的偏心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身为一个母亲,竟然记恨另一个儿子。
因为陈彻没能阻止他执意打篮球,让他犯了心脏病,林学慧就对陈彻大有意见。离家出走,明明是他策划,林学慧却以为陈彻是主谋;他赌气停药,陈彻毫不知情,林学慧却还以为是陈彻指使他。
刺激林学慧向陈朗阔提出离婚的,是他那次打篮球犯病。而真正让陈朗阔决心和林学慧离婚,是那份器官捐献申请书。这也是陈融这次和林学慧吵架,不肯回家的原因——他前天才得知的这件事。
陈融真的真的不能理解,明明他和陈彻都是林学慧的儿子,为什么林学慧要对陈彻刻薄到这个地步。但同时,他又知道这是因为谁。
因为他。
他是罪恶之源。
他病弱的身体,他过去对母亲偏心的忽视,他对陈彻隐隐的嫉妒,他为了阻止父母离婚做的那些让林学慧误以为是陈彻指使的事……都是造成如今这局面的原因。
“陈彻看起来不高兴,不是在对你生气,是在对我生气,”陈融牵强地扯了扯唇,“昨天他又被我妈骂了一顿,又是因为我被骂,是我又拖累了他。”
“他不是在生气。”涂然冷不丁出声。
陈融疑惑看向她,手里却被塞进一个凉凉的东西。
涂然丢下一句“我去找陈彻”,就起身往门口跑,又在门口急刹车停下。
她转身,望向他铅黑色的眸子,认真道:“如果弟弟从来没有讨厌过哥哥,那哥哥一定也是一样。”
陈融怔了怔,想张嘴问为什么,但她已经跑出了门。
他垂眼,视线落回手中。
一个剥了皮的橘子。
陈融掰下一瓣,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什么破橘子,酸得人眼涩鼻酸。
**
海边的沙滩,风追着风,浪逐着浪。
从地面仰望天空,指甲盖大小的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孤独而漫长地旅行。
或许飞机上也有人正在往下看,海滨沙滩的人,微不足道的渺小。
陈彻躺在沙砾上,手臂盖在阖着的眼睛上,海浪的声音近在耳边绵延不绝,仿佛随时能把他卷走,而他仍一动不动。
有路过的小孩惊呼,说那个哥哥是不是死了,被他妈妈轻声训斥,不能这样说别人。年轻母亲带着小孩走开,远离这个奇怪的少年,脚步声愈来愈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浪声里又混进一串脚步声,像在奔跑,有些急促,愈来愈近,最后停在他身侧。
陈彻始终没睁眼,直到人中被放上温热的物体,像是手指,又带着一股淡淡的橘子味。
他抬起手臂,光线刺激着眼睛不自觉地眯起,狭窄的视野里,是少女悬在上方的脸颊,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见他张开眼睛,涂然松一口气,收回手拍拍胸口,声音还带着跑步后的滞涩感,“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晕倒了呢。”
她比那以为他死了的小孩好上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彻撑着地面坐起身,随手拨弄了下头发和衣服,拍下身上的砂砾,“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的声音仍旧有些冷淡。
涂然无视他的冷淡,挨着他坐下,笑嘻嘻说:“这地方不是你带我来的嘛?”
她之前因为曲幼怡的事难过,陈彻就带她来这里,看像咸蛋黄一样的夕阳。不过现在是上午,还是阴天,天上没太阳。
陈彻没应声,接话就要回话,就要继续无穷无尽的对话。唯独这件事,他什么都不想说,尤其,是对涂然。
两人之间,一时只剩下海浪的声音。
涂然是忽然开口的,“我小时候偷过钱。”
没头没尾、毫无厘头的一句,但总算让身旁少年侧头看过来。
成功吸引他注意力,涂然满意地弯起嘴角,继续说起这个往事的来龙去脉。
“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特别能吃,还嘴馋,那时候迷上学校门口卖的烤肠。但我妈妈觉得那是垃圾食品,不愿意我吃多。她管我管得严,也不给我零花钱,所以我只有在每个周末的时候,等我爸爸给我买一根。”
“但一根完全不够我塞牙缝的,我知道我妈妈有在抽屉里放零钱的习惯,我实在忍不住,就偷偷从她抽屉里拿了两块钱去买烤肠,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好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的时候,我被她发现了。你知道我怎么被发现的吗?”
陈彻到底还是不愿让她冷场,即使一直做出冷淡模样,也还是配合地接话:“她发现钱少了?”
涂然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是我一次性吃了十根烤肠,吃坏了肚子。”
陈彻以为自己听错:“……十根?”
涂然两根食指比了个十字,确定地点头:“十根。”
陈彻:“……”
一次性吃了十根烤肠的后果就是涂然真的吃坏肚子,当晚上吐下泻,半夜送去医院,被医生一问,拔萝卜带出泥,偷钱买烤肠这事败露。
涂然把手一摊,“你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
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但陈彻没有笑话她,只抬手将她被风吹在脸颊的头发拨开,“不用逗我开心,我没事。”
他的手被涂然抓住,“我不是在逗你开心。”
少年的手掌瘦削宽大,涂然两只手抓着他的,改成和他握手的姿势。
她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道:“这是我最丢脸的一件事,我把它告诉你,我们扯平了,所以……”
她抬眼,直勾勾的视线不容他避开,“不准再躲着我。”
陈彻怔住。
海浪声仍在耳边,却已经掩盖不住最隐秘的心事。
他不是在生气,而是在难为情,为她撞见他被林学慧教训的场面,为他不被他母亲喜爱的境况被她知道,感到难为情。
懦弱也好,自卑也罢,在喜欢的人面前,少年人的自尊心,就是会变得像水晶一样脆弱。
他感觉丢脸,于是伪装出冷淡,逃避要面对的现实。
陈彻垂下眼,这一次,在他要撇开脸之前,涂然先一步松开他的手,整个人前倾,跪在地上的姿势,朝他凑近,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同自己对视,不让他再逃避。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阿彻。”涂然低声唤他。
“嗯?”他喉结滚动,回应的声音有些低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