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核桃仁大的脑袋想想,还能因为什么?
白日里的惨痛遭遇又浮上心间,被来回摊煎饼摊了两个时辰,这福气给他他要不要啊?
最可气的是,事后男人冷漠地唤随从收拾残局,竟是没有多看她一眼。
甚至扔掉了他的嵌玉腰带,只因为那美玉被烟年无意玷污了,他嫌不洁。
烟年气得差点笑出声:既然那么爱干净,何不把干脆挥刀自刑算了,装什么装。
*
但她的职业精神不允许她大放厥词。
云散雨歇,烟年对穿上衣服的叶叙川说的第一句话是:“大人想付烟年多少缠头?”
听得此言,榻边的男人披大氅的双手一顿,微微回过身,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他的气韵与烟年见过的所有汴京权贵都不同。
因身世坎坷,他比同龄的青年们要成熟得多,身体的每一寸都散发一种不动声色的强横,渊如深潭一般,仿佛天下没有不由他掌握的人或事。
一眼看来,久居高位者的威压气度尽览无余。
见过红尘众生方知,权力与阅历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烟年坦然与其对视,婉转一笑。
“……只是说笑罢了,能伺候大人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怎好意思让大人另出银子?”
她忍着腿酸,在榻上膝行两步,伸手去够被男人随手扯落在地上的荷包。
锦被下滑数寸,露出嬛嬛一袅小蛮腰,腻白如山阴处渺渺的雪光。
叶叙川不语,却并未移开目光,反而双目微眯,直勾勾审视面前的女人。
他生得好,从母亲那儿继承来一双微微狭长的丹凤眼,不带情绪时也天然带一丝专注多情,因此,这双眼睛常给旁人一种温润的错觉。
但这种错觉骗不过烟年。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烟年就笃定,她不喜欢叶叙川。
大概因为这个男人是她的同类,和她一样虚与委蛇,一样冷淡寡情,时刻清醒地掌控着周遭的一切,矜贵冲淡的行为举止之下,藏着一段极冷漠刚硬的心肠。
一个男人要有多强的戒心,才连登顶的瞬间都不愿闭眼?
这双手亦然,握过纸笔,提过刀剑,光是直接了结在他手中的性命,多得怕是他自己都数不清。
细作营曾赠他一外号:细作坟场。
他也没辜负这个诨号,就在前几日,他才刚刚杀死了她一个同行,据说那细作死状可怖极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一言以蔽之——很难搞。
烟年强行忽略男人身上散发的压迫感,从荷包中抽出一张薛涛笺,递给他。
软红笺纸裁成海棠轮廓,上以簪花小楷书写古人诗句。
借问萧音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她低身一礼。
“妾名烟年,红袖楼的行首,若是这具皮囊还讨大人喜欢,大人以后就常来楼子里,给妾做做脸面,撑撑排场罢。”
她仰起脸,汴京城最动人的风月定定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叶叙川不置可否,忽地松开眉眼,温润一笑。
这一笑如星河流泻,万千光华落入他眸间,熠熠生辉,如相隔云端的出尘仙家,又如嚣嚣红尘中会带把伞来接你回家的情郎。
烟年自己面皮子漂亮,日日对镜,早已免疫一切美色的诱惑,但在叶叙川对她微笑时,她竟然难得地失神了一瞬。
“你叫烟年?”
指尖一空,海棠小笺落入他手中。
叶叙川垂眸,扫了一眼这风雅的名碟,然后……将其撕成了碎片。
薄红委落在地,烟年眼皮子猛地一跳。
“我从不涉足教坊勾栏,你邀我去给你撑排场,恕我无法从命。”
“哦,”烟年勉强挤出笑容:“竟是这样,那……”
话音未落,叶叙川捏住她精巧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往上抬,好与他对视。
面上笑意不改,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怜惜,烟年被迫顺从着男人,侧脸被他的狼牙指环硌得生疼。
她在心里骂娘:不回床就算了,折她脖子做什么?要给她正骨吗?
趁自己还没有彻底窒息,烟年艰难保持着婉约风姿,开口道:“……烟年不懂事,为大人绝代风华心折,胡言乱语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莫怪……”
“怎会责怪于你?”叶叙川温和道:“无法为你捧场,我亦颇感遗憾。”
“……不过,我素来不喜自己用过的东西被旁人染指,宁可把它们毁去,也不愿与人共享。”
烟年脸色转白。
捏住她下颌的手指缓缓往下移去,落在她脆弱纤细的颈间。
捕捉到对方笑眼里清晰的杀机,烟年猝然清醒。
这人属螳螂的吗!睡完就杀!
生死一霎,她神思敏捷如电光,脑中闪现了数十个求他放过她的说辞,砰,砰,砰,脉搏在他掌心跳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她强压恐惧,方准备开口,却见叶叙川眼底杀机消弭于无形。
他依旧光风霁月,眉眼带笑,仿佛方才的阴鸷狠辣都是她的错觉而已。
叶叙川道:“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怎么会舍得杀如此美人?”
他状似眷恋地抚弄烟年脸颊,又轻声道。
“可我也不喜欢做嫖客,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要委屈你一二,城东甜水巷里有间空宅子,今后你便住在那儿罢。”
第2章
三月初二,天晴日朗,惠风和畅,但对烟年来说,却是个十二万分不幸的日子。
因为她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外室。
她今年二十有二,是个细作,供职北周细作营,校尉军衔,平日潜伏于汴京知名风月场所——红袖楼,专门探听高端情报。
截止今日,她已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年,过手数千份情报,熬走皇城司三任指挥使,今年本该在红袖楼行首娘子的宝座上光荣乞骸骨……然而,一切的不幸,都始于指挥使给她的最后一个任务——勾引叶叙川。
接到任务后,烟年陷入高贵的沉默。
良久,她对指挥使道:“头儿,你想弄死我可以直说,不用跟城头上出殡似的拐弯使坏的。”
指挥使搓手道:“这是什么话!就是个寻常任务罢了,简单得很。”
烟年气笑了:“那你上?”
指挥使还想再劝,烟年把辞职呈一扔,斩钉截铁道:“我不去,我一生行善积德,细作坟场里不该有我这块碑。”
说罢转身就走。
但她……没走成,因为指挥使扑到她脚边,用力抱住了她的小腿。
“烟姐你行行好,帮阿叔这一回!”指挥使嚎哭道:“你不知近日细作营过得有多艰难,都快揭不开锅了,就指望能探听点高级货给上京,来年多拿些款子。”
“滚。”烟年道。
“阿叔也知道你想金盆洗手,但这活只有你能干,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舍得推你出去啊!”
烟年拳头硬了。
半晌,她一脚踹开指挥使,扬长而去。
*
按指挥使的设想,烟年要借叶叙川中药,意志薄弱的机会,与他结一段露水姻缘,而后多邀他来红袖楼消遣几回,待他卸去心防,从他嘴里抠点有用的消息出来,便算大功告成。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但……富贵险中求,为了顺利退休,烟年咬牙,迎难而上。
孰料姓叶的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她刚向他提出邀请,不想狗东西忽然反客为主,将她点为……外室。
外室。
听到这两字的瞬间,烟年只如五雷轰顶。
做外室,意味着无法自由行走,无法与人交游。身在敌营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死盯着她,她还怎么金盆洗手,衣锦还乡?
全毁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把烟年气得七窍生烟,心肝脾肺肾一起剧痛。
——难怪算命的说她今年倒大霉,有血光之灾,她看叶叙川就是那个大霉,连扫把星都没他晦气!
*
扫把星对她进行了严密的监视。
据蒺藜观察,外面足有五个暗探,时刻盯着宅子外面一举一动。
他对烟年分析道:“……烟年姐你瞧,这里只有暗探,却没有侍卫,摆明了是想以你为饵,引蛇出洞,若是换个手艺粗糙的细作来,一瞧无人值守,傻不愣登地来找你,不就立刻被一网打尽了吗?”
烟年神色阴郁,不为所动:“我没有那么蠢的同行。”
“这可未必,”蒺藜道:“指挥使大人告诉我,昨日又有个细作被抓住了。”
烟年皱眉:“这才刚开年,就又折一个?杀猪都没那么快。”
蒺藜道:“是他自己作死,和营里无甚关系。”
“作死?他去衙门前投敌去了?”烟年问道:“敲锣打鼓喊我是奸细,是好汉就来抓我领赏?”
“不是,但也差不多。”蒺藜道:“他闲来无事写话本子,写什么不好?非要写大内细作记,结果因为写得太详实精彩,被皇城司抓了。”
烟年失语。
敌方同袍夕寐宵兴,我方同袍金漆饭桶,一群废物点心,天天光着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放眼望去,一个靠谱同僚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和叶叙川斗智斗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烟年绝望心想:她不如痛快投敌算了。
*
牢骚归牢骚,事儿还是得干。
不干也不行,毕竟她唯一的亲姐姐还留在北周,姐姐身子不好,全指着自己干活赚药费。
烟年深吸一口气,将鬓发撩至耳后:“罢了,不提糟心之事,我的身份编造妥当了吗?”
蒺藜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妥当了,”他道:“指挥使大人几年前就命人做出了你的旧籍,放在真定府下的白马关,即使叶叙川当真去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烟年颔首:“如此便好,可见指挥使大人除了发银子的时候不做人,旁的时候,还算可靠。”
蒺藜赔笑,不敢嚼上峰的舌头。
“燕燕呢?她前日在长公主府上偷换药粉,叶叙川可查到她了么?”烟年又问。
“自然没有。”
蒺藜颇为得意。
“烟年姐姐且放心,这次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诸葛孔明亲临也挑不出毛病,你就等着领赏金吧!”
连燕燕都没查到?
烟年闭上眼,胸口压着的大石缓缓落地。
哦,看来心思缜密,人称细作坟场的叶叙川,也不过如此。
*
今日蒺藜冒着莫大风险与她接头,一来是告知她任务进展如何,二来是给她送冰凌子。
北周为了控制老细作,会给他们施一种萨满秘药,俗名冰凌种,此药以冰凌花为原料炼制而成,极为罕见。
冰凌种具备许多良好功效,比如提神醒脑,增强体质,延年益寿……唯一的缺点是,成瘾后需每月服用冰凌子,不然每逢月圆之夜,五脏六腑剧痛难忍,不出半年,必将周身衰竭而亡。
不过目前无人因此药死亡,因为北周细作营还是极为仗义的,即使穷得都快当裤子,也要保证冰凌子供应,在细作们金盆洗手之后,还会带他们造访极北的萨满部落,助其解去药性。
烟年伸出手:“给我一年的份。”
蒺藜疑惑道:“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你说呢?”她道:“鬼知道叶叙川想监视我多久,先把药备着再说。”
蒺藜道:“指挥使只拨下了三枚,都在这儿了,剩下的回头再备。”
烟年点了点头,吞下一颗,神色恹恹。
服毒一点也不符合她的美学。
“眼下这里全是暗探,不能随意走动,你先去地窖凑合一晚,等天亮后,攀在马车底离开罢。”烟年道。
“叶叙川不让你出门怎么办?”蒺藜问道。
“不会,”烟年淡淡道:“猎人设下圈套,自是想让猎物来钻的,若不让我出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他的安排?”
蒺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烟姐说得是。”
“今后你小心行事,不必再来与我接头,免得笨手笨脚,连累了我。”烟年道:“如有疏漏,乌都古会代我传递消息。”
烟年父亲出身于北周山林一个羁縻部族,部族善于驯养猛禽,鲜有人知。
乌都古便是她驯养的夜鸮,文能传秘信,武能叼耗子,只是战斗力极强的好鸟,唯独癖好比较独特,特别喜欢去坟头跳舞,吓唬过往行人。
“烟姐好生歇息。”蒺藜讪讪道:“对了烟姐,我这个月的俸禄……”
“又花光了?”
“……”
蒺藜陪笑。
去年皇城司查抄了一个开布庄的北周细作,害得细作营痛失税源,财政状况空前紧张,蒺藜职级低,月发俸禄大受影响,只能靠直系上司烟年补贴过活。
烟年随手扔给他两只金锭道:“拿去吧,省着点花。”
蒺藜热泪盈眶,顿觉今晚这顿骂没白挨。
“谢谢烟姐!指挥使说得好,二十岁做对事,三十岁跟对人,我能跟了烟姐,这是前世敲烂三千只木鱼的功德,烟姐放心,我……”
烟年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赶紧滚。
*
次日,烟年命人准备马车,送走蒺藜,顺便自己出去逛街散心。
马车辚辚,驶过汴京城宽阔的街巷,烟年眼光漫不经心扫过一派游丝绕树,娇鸟啼花的盛景,漠然落于远处。
春光融融,她却无心欣赏。
好的,拜叶叙川突然发疯所赐,她惨遭人身禁锢,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指挥使已知晓她成了外室,端得是喜出望外,故而昨日才通过蒺藜传递消息,命她潜心待在外宅,继续引诱叶叙川。
……绝口不提答允她金盆洗手一事。
烟年几乎都能听到指挥使粗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一票必须干,怂了别说是大周人!
五年来,边境剑拔弩张,北周细作营汴京分支发奋图强,往叶叙川身边送了不计其数的暗桩细作,却都如泥牛入海,没几天就被清理了个干净。
即使如此,指挥使依旧贼心不死。
叶叙川贵为太后胞弟,任枢密使,独掌军务,若能在他府上塞个细作,无异于获得了一个会产军情密报的金母鸡。
近年细作营财政困难,朝中无人,日子艰难抠搜,所以指挥使升官之心格外炙热,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插针的缝。
而烟年就不幸地,成为了那根针。
她有时会想,过人的聪慧与美貌对一个细作来说,其实并无鸟用,只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离谱任务。
前有叶叙川这笑面虎,后有指挥使这缺德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