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都古在夜色中滑翔,拖出模糊的影子。
烟年关上窗,长叹一声。
“到底何时才能金盆洗手啊……”
*
接下来一个月,烟年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任务一样,专心过起了一掷千金,四处招摇的外室生活。
只是隔三差五让香榧碧露送点小针线,小信笺去侯府,表现她对叶叙川浓浓思念之情。
但正如她所料,叶叙川压根懒得搭理她。
毕竟这是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手握整个王朝的命脉,想来要做的事太多,没功夫与女子风花雪月。
他只会派人监视她。
外宅周围满是暗探,一日三餐地点卯,细作营不敢贸然联络烟年,只能通过乌都古向烟年传讯。
不幸的是,驯鸟乃烟年独门绝技,所以乌都古只有单向的讯息传递功能。
蒺藜为了联系烟年,去市场上拎回三只田鼠,妄图贿赂乌都古。
“你去告诉你主人……”
蒺藜模仿烟年弹琵琶的模样。
“早点干活,”
他握拳,做出努力加餐饭的手势。
又假装洗手:“这样才能早日金盆洗手啊!”
乌都古保持高贵的沉默,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破鸟!”蒺藜快崩溃了:“怎么那么不懂事呢?”
指挥使一边修整面具,一边在旁道:“它就是最普通的夜鸮,你去城郊乱葬岗转一圈,能逮一箩筐长得一模一样的来。”
他感慨:“最顶级的鸟,往往出自最滥大街的品种……”
*
男人和上司一起失踪,烟年久违地享受到了寻常女人的快乐:逛街,练琵琶,买东西,找昔日姐妹吹牛,接着买东西,继续找姐妹吹牛……
连累得她这些个青楼姐妹,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人手获得一个暗探。
烟年对此感叹:叶叙川当真势大,可用的人手当真充沛,行事也是当真谨慎。
不过她也并不惧怕这种监视,因为她蛰伏十年,经验老道,乃是同样谨慎的细作,有自信绝不会犯任何低级错误。
……但低级错误,是会主动来找她的。
四月初五,骤雨初歇,天光妍和,烟年出门见客,踏入樊楼雅间。
席间已坐了一群莺莺燕燕,各色茶点果子摆了一桌,只等她坐上主位。
目光扫过美人堆,烟年眉头忽然抽搐了一记。
燕燕坐在角落里,涂着大红口脂,画着鬼见了都要大喊一声你他妈谁的浓妆,对烟年讪笑。
*
燕燕大名柳燕,是汴京城中另一个资历深厚的细作。
也是烟年为数不多的好友。
两人的友谊始于十年前的上任培训,师傅把她们编作一对,命她们使计偷盗一份重要文书,算做结业考核。
那时燕燕与烟年不熟,互相以为对方轻功超群,以为自己能抱着对方大腿,躺着结业。
直至最后期限前一日,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身手稀烂的废物。
于是,最后一日,燕燕和烟年拼了小命,一人负责支开守卫,一人负责动手偷盗,九死一生,连滚带爬地将文书搞到了手,末了一起瘫倒在床上喘气。
从此患难见真情,废物惜废物,两人在一系列离谱任务中接连合作,开出了友谊的狗尾巴花。
后来烟年因长得漂亮,被安排进了红袖楼,燕燕则顶替了一个逃难贵族的身份,寄住在了某落魄公府,平日四处交际,从后宅中抠出过不少鸡零狗碎的消息。
这回算计叶叙川,燕燕负责换长公主盏中的暖情酒,可谓居功至伟。
平时见到燕燕自是一桩好事,两人少不得携手闲逛,交流业务心得,并一起骂指挥使抠门。
可现下自己身后跟着一屁股暗探,她贸然来见自己,是嫌生活缺点挑战,需要领两个暗探回家玩吗?
烟年拳头硬了,深呼吸,开口。
“哟,这位妹妹极是面生,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燕燕还未答话,身旁浓妆艳抹的女人伸出丹蔻玉手,亲昵地揽住她肩头:“烟年,她是我新结的小妹,良家子,不是做我们这行的,我这回只是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还请各位姊妹多照顾我妹子。”
烟年心念一转,顷刻明白了。
八成是指挥使眼看联络不上她,便派燕燕混入今日筵席,催她赶紧开工。
烟年拳头又硬了。
催催催就知道催,叶叙川是指挥使失散已久的亲爹吗?每年孝敬他三个优秀细作,连上坟都没他这么准时的。
添酒开宴,烟年自顾自饮杯中杜康酒,不发一言。
燕燕规规矩矩扮演着她的角色。
酒过三巡,她才切入主题,状若天真,不动声色地提一句:“烟年姐姐做叶大人的外室,一定十分辛苦。”
“算不上辛苦,”烟年皮笑肉不笑道:“想当初我在红袖楼迎来送往,累得像头老驴一样,如今的日子与之相比,已经松快得多了。”
燕燕嘴里发苦。
不做人的是指挥使,年年你不能把火往我这儿发啊!
“是么,”燕燕硬着头皮聊下去:“我听闻叶大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烟年姐姐能做他外室,当真是了不得,说不定以后还能入叶府的门,做正经的侍妾呢。”
“哦?我倒是没有这等上进心。”烟年道:“近来大人事忙,我不便叨扰,还是往后再说吧。”
“叶大人每逢佛生之节,都要前去明华楼宴客的。”
烟年不为所动:“甚好,明华楼酒菜美味,舞伎身段也妖娆,叶大人果然眼光独到。”
燕燕见烟年油盐不进,浑然一副滚刀肉模样,也干脆豁了出去,猛灌一口黄汤,把酒杯往桌上一顿。
“诸位姐妹,说起叶大人,那可真是我们国朝大大的英雄。”
橙红酒液飞溅,更为她的话语添一份豪迈。
“当年国朝北伐,势要令数十万雄兵踏遍燕云十六州,夺回自前朝起就落入北周之手的故地,只可惜叶氏蒙难,军心不齐,竟兵败如山倒。”
烟年嘴角笑容渐隐。
“十载卧薪尝胆,叶大人如今已官至二品,有朝一日,定能重振旗鼓,夺回燕云故地!”燕燕装作一派天真,热热切切道:“哪怕血流漂杵,赤地千里,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呀。”
她话音落地,众女嘻嘻哈哈乐作一团,调侃她黄毛丫头一个,偏要操天下大事的心。
群雌粥粥,女声噪杂。
觥筹交错的缝隙中,露出烟年毫无情绪的双眼。
杯中酒早已凉透,她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第5章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烟年信手折下一支杏花,然后远远扔进了水沟中。
碧露在旁小声嘀咕一句:“……真个矫情。”
烟年猝然转过身,又折一枝杏花,用力掷在碧露脸上:“你住口。”
碧露懵了。
烟年性子温柔和善,哪怕自己平日里出言不逊,烟年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
谁知她今日竟然发了作,这一花枝子抽得碧露脸颊生疼。
只见烟年眼眶湿润,泪珠子在一对妙目中来回打转,好像只张牙舞爪的番邦猫一样,声音却哽咽:“我知道你们看不上我,嫌我出身低,没有依靠,好不容易入了叶大人的眼,却又倍遭冷落。”
“但我并非当真柔弱可欺,你妄图爬到我头上,是全然错了主意!”
“娘子息怒!”香榧连忙道:“此处人多眼杂,先回宅子里去可好?”
“不好,”烟年的泪顷刻泼洒下来,淅淅沥沥如梨花带雨:“凭什么她大庭广众下便可侮辱我,而我想教训她,还要先挑个风水宝地?”
碧露也哇地一声哭了。
天可怜见,她不过随口一说呀,哪个仆婢不暗地里刻薄主子的?她冤枉死了!
两个女人哭作一团,闹得香榧一个头两个大,劝也不是扶也不是,恨不得自己也加入他们算了。
嘈杂围观人群中,燕燕提一包茶饼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
根据北周细作先锋操练营第三堂课第二小节,闹事,乃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小可撒泼打滚,大可起兵窃国,其中尺度需自行拿捏。
但不管以什么手段闹。以什么心态闹,最要紧的一点是:要有明确的目的。
将碧露扭送至管事处,烟年往管事的太师椅上一坐,言简意赅道:“把这丫鬟打发了,我这外宅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外宅管事是个中年秃子,拥有丰富的纠纷处理经验,见状也不多言,直接递了话回叶府,叫他们换个丫鬟来。
两日后,碧露喜气洋洋地走了,换来了个一脸晦气的新丫鬟。
新丫鬟也是个家生子,原在府里待得好好儿的,忽然被派来烧冷灶,自是老大不情愿。
于是,入外宅第一天,她刻意毛手毛脚干坏了几件事,还学着碧露,背地里骂烟年骂了整一个时辰。
烟年也没令她失望,反手赏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干脆利落,如同掰断一节黄瓜,丫鬟惊叫捂脸,不可置信。
“你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怎敢随意打人?”
烟年疑惑道:“哟,这一巴掌还没把你打明白么?”
她晃晃手腕:“看来力道还不够,我再送你一个。”
揍完后,烟年笑眯眯勒令她滚蛋,并叫管事去红袖楼,把她当初使唤的丫鬟买回来,不然她就每天穿白麻衣,去管事的家门口奏广陵散。
“广陵散,或是千里孤坟,狐仙索命,管事的自己挑一个罢。”
她威胁性地抚摸琵琶,俨然一副打算闹到底的架势。
“都是好曲子,就是意头上差了些,若管事不愿买我的旧仆,那恕烟年只能得罪了。”
管事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懵住,便没当场答应下来。
谁知烟年当晚就换了白衣,抱着琵琶出现在他的院门口……
*
连着听了两晚广陵散,管事不堪折磨,终于松口,去红袖楼买回了烟年旧日的丫鬟。
丫鬟到来那日,香榧一边洗衣,一边暗中观察她的新同僚。
新同僚叫翠梨,人如其名,长了张白净讨喜的圆盘脸,与烟年一样,见人先露三分笑,这可能是她们红袖楼统一培训过的职业习惯。
她一上来便握住香榧双手,亲厚道:“好姐姐,往后咱们俩就一同伺候娘子了,我没见过高门大户的世面,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盼着香榧姐姐多指点一二呢。”
香榧讷讷道:“我……我也不甚熟悉规矩,谈不上指点,但若是我知道的,定会告诉你。”
翠梨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香榧姐姐,我先去寻娘子啦。”
*
关得门来,翠梨抹了把汗,嘟囔道:“跟这香榧讲话真累,烟姐从哪儿找的这么个闷葫芦?依我看,不如也顺手打发了她。”
烟年摇头道:“还是算了,她不是叶府家生,若我赶她走,她明日便要露宿街头。”
翠梨笑道:“烟姐还是容易心软。”
烟年轻轻嗯一声:“她身世与我有些像,我难免多照顾几分。”
“外头怎么样?”烟年问道:“我许久没与指挥使接头了。”
“一切安好。”翠梨答道:“但指挥使很是着急,叫你趁着热乎,赶紧抓牢叶叙川……”
烟年把胭脂盒往桌上一拍,怒道:“他催什么催,有本事让他换女装自己上!叶叙川都不来见我,我拿什么抓牢他?拿他指挥使大人的大花裤衩吗?”
翠梨小声道:“小燕姐说你会有法子的。”
翠梨口中的小燕姐即为燕燕,一向是烟年的忠实拥趸。
烟年烦躁地一挥手,把胭脂盒搓得咔咔响,半晌才道:“降服老狐狸谈何容易,先想法子见他一面罢。”
“燕燕说他后日要在明华楼上宴客是吗?”烟年皱眉,喃喃自语道:“明华楼……我曾去这楼里献过艺,他们管束极严,没法轻易混入其中。”
翠梨沉吟道:“只是进个门的话倒也不难,烟姐旧日座上宾中,有无可用之人?”
烟年抿嘴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
四月初七,正逢佛生之节前夕,汴京十大禅院都忙着准备浴佛的斋会,少有客至。
香榧觉得,今日的烟年有些古怪。
一大清早,烟年心血来潮,说要前去乾明寺礼佛,为此穿上一身尼姑般素净的藕荷色窄袖衫,再点一颗眼下痣,将眉尾往下拖一分。
如此一来,哪怕她笑着,芙蓉面上也一派秀美的清愁。
香榧困惑,烟年一本正经告诉她:“去乾明寺礼佛,必须把自己捯饬得愁眉不展,不然佛祖看你满面红光,以为你日子过得不错,懒得护佑你怎么办?”
香榧听完后总觉得哪儿不对。
更令她困惑的还在后头。
烟年进了香,吃光了新荐的樱桃,高价购入护身符一枚——费用全由侯府埋单。
她提着护身符,转至僻静的厢房园林附近,徐徐走动。
香榧再度摸不着头脑。
烟年严肃道:“你读过佛国记么?据载,当年佛祖就曾于鹿野园点化五丘比僧,此园幽静庄重,正如经中所载的鹿野苑,我在此感怀佛心禅意,禅意,你懂吗?”
香榧正努力品味禅意时,一道人影撞入她视线之中,背着潇潇竹林,正朝此处走来。
锦袍玉冠,是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香榧本能地去遮挡烟年,烟年伸腿,利索地绊她一跤。
“怎地这么不当心?”
烟年若无其事收回腿,右手一捞跌倒的香榧,语带担忧:“这儿石板路湿滑得很,确实不好走,你没伤着吧。”
翠梨:……
香榧跌倒发出动静,阴差阳错地引起了那年轻男人的注意。
他朝几人处望来一眼,忽地一愣:“烟年娘子?”
烟年也装作刚瞧见他的模样,目露惊讶之色,退一步行礼:“蒋郎君。”
*
来人大名蒋文邦,营铁制置使家的幺子,汴京知名纨绔,红袖楼黑名单榜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上回他非要梳拢烟年的一个姐妹,扬言若鸨母不放人,他就把红袖楼一把火烧光,总之一派恶霸行径,把那可怜姑娘逼得几乎上吊。
烟年听闻此事后,指挥蒺藜狠揍了他一顿,这才把他揍消停了。
当时光顾着揍人,没顺势把他扔进护城河,烟年还曾遗憾过,怎么自己年纪长了,反而不毒辣了。
如今倒是十分感谢当初心慈手软的自己。
他的狗命,她另作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