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认真听了,颔首道:“唔,原来如此。”
烟年挤出眼泪:“大人,那蒋文邦着实可恶!我……”
叶叙川的手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轻轻捏了捏,感叹道:“人家被你耍得团团转,被你敲得满头是血,你还诬陷人家,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大人看出来了。”她顷刻收了泪水。
“你说呢?”叶叙川道:“扰了我好好的筵席,该怎样罚你才是呢?”
如烟年所料,叶叙川看得出她的小手段,却并不在意,更不会为了个无关紧要之人问她的罪。
他性子傲,但也有傲的好处,知道护犊子。
她含羞带怯,眼波横飞,小声道:“便罚我像上回一样,伺候大人吧。”
重音落在伺候二字上。
“你想怎么伺候?”叶叙川还是笑。
烟年微微倾身,露出领口处一小片雪腻肌肤,如撒了糖霜一样的白。
柔若无骨的双手捏住叶叙川衣袖,往下拉,让他和她一样坐在榻上,她十分擅长那种脉脉不得语的眉目传情大法,眼光潋滟如一泓春水。
星野低垂,佳人如玉,风月正情浓。
第9章
叶叙川顺着她的动作,侧身坐在她身边,烟年肩头一沉,与其四目相对。
他和善时,看人的眼神当真温柔得要命,食指掬起她一缕长发,在指间轻轻缠绕,分明就是意动的模样。
烟年又倾身,红唇贴上他喉结,明显感觉到他皮肤在唇下起伏。
她眯起猫眼,吐气如兰,双臂如南诏瘴气中生长的藤蔓,缠绕上她脖子。
叶叙川忽然向后挪了一寸。
烟年岂能让他跑了?接着往前倾去,忽地感觉别样的触感。
睁眼一看,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匕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中,此刻正对着她胸口。
再往上一瞧,男人目光清明,哪里还有半分情迷意乱之态?
他放下匕首,凉凉瞥她一眼:“翻来覆去就只有这几项拙劣手段,你当我是你那些恩客,能像兽物一样,被随时轻易撩拨么?”
烟年深呼吸,强行按压住骂街的冲动。
吊她一两回是情趣,吊她一晚上是把她当狗遛呢?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想伺候这阴险的狗男人!
眼见她湿润的眸中怒色闪烁,却努力掩饰的模样,叶叙川满意的很,评价道:"你还是这样顺眼,总笑得那么谄媚,显得愚蠢,辜负你这副好样貌。"
烟年只当他放了个屁:若她表现得聪明绝顶,现如今还能有命在吗?
她咬牙:“大人不喜欢,那我以后少笑点。”
叶叙川没应她,只抽出帕子,擦去她留在喉结上的唇印。
令烟年有些诧异的是,这回他没有烧掉用过的手帕,而是顺手给了外头的侍卫,并低声吩咐了两句。
片刻后,侍卫提着五花大绑的蒋文邦前来,并将他扔在了烟年面前。
蒋文邦嘴里还塞着布团子,一见烟年,只恨得目眦欲裂,口中不断发出呜呜声。
烟年眉角猛地一跳。
叶叙川微微一抬下巴,侍卫心领神会,解开了绳索,并将其口中的布团拔去。
“臭*子!”乍得自由,蒋文邦立时张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攥起拳头:“竟敢暗算老子,老子弄死你……唔!”
骂声戛然而止,大片的水花溅到烟年衣裙上。
叶叙川神色极为平静,内含着淡淡的不耐烦,长袖挽起,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掐住蒋文邦的脖子,直直将其掼入侍卫送上的水盆中。
蒋文邦发疯似的挣扎。
叶叙川垂眼看他的丑态,如在看一团垃圾。
濒临窒息时,他才慢慢悠悠地放了手,蒋文邦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不敢开罪叶叙川,指着烟年道:“这……贱妇……她……”
叶叙川俯身提起他的衣领子,又一次把他掼入水中。
这次时间更久,直至蒋文邦被闷得奄奄一息,叶叙川才放了他,淡淡问道:“今夜谁算计了你?”
蒋文邦粗短的手指颤颤巍巍抬起,指向烟年的方向。
叶叙川露出遗憾的神情,又捋起了袖子。
蒋文邦终于明白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摇头,手指调转回来,指向了自己。
叶叙川拍了拍他的脸,颔首笑道:“别记错了。”
烟年在旁观看了全程,虽有心理准备,但见此惨状,还是遍体发寒。
她定了定神,低声道:“大人既然知道是我算计了他,为何只罚他,不罚我?”
“为何?”他仿佛听见一个有趣的问题。
"我方才说了,我喜欢你的样貌脾性,所以,即使有些愚蠢的小心思,我也懒得追究。”
叶叙川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把她弄皱的痕迹一一抹平。
“但你最好把这心思藏妥帖了,不要用来算计你的主人。"
他鞋尖点在蒋文邦湿漉漉的脸上,又慢条斯理地碾了一碾。
蒋文邦从喉咙口发出模糊的痛呼,叶叙川回过头,对烟年温和地一笑。
“不然,你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及他。”
*
下场?
烟年心里呵呵一笑,波澜渐歇。
上了指挥使的贼船还想跑?北周细作营做事宗旨向来是见缝插针,没缝也要敲个缝出来,所以,哪怕知道前方是断头路,她也得硬着头皮踹墙掏洞,至于什么下场不下场的,压根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烟年只当他演了出猴戏,嘴上讷讷应是,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
夜色浩远,素月当空,她换了一身齐整新衣,穿过先前宴客的厅堂。
一阵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眼巴巴望着叶叙川道:“今夜风真是凉……“
“是啊,”叶叙川抚摸他的厚绒披风:“幸好我有厚衣裳,不然也要像你一样挨冻了。”
烟年含恨扭头,狗东西半点不知体贴。
此时宾客早已散去,街市灯火阑珊,明华楼正院外停着一架硕大的马车,拉车的马匹气宇轩昂,均为不染一丝杂色的照夜白。
叶叙川凭栏而立,出神般眺望遥远的北方,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那背影竟流露出几分寥落。
今日宴上不过寥寥数人,却已是他五服内仅剩的几位亲属,华宴已散,他又变回孤家寡人。
席间他的笑容也只浮于表面,满嘴衣冠胜雪,更无一人知音,其实权力并非什么好东西,爬得高了,再向下看时只余物是人非,高处不胜寒。
大约正因为早早经历了家国之恸,才养成了他佛口蛇心,警惕阴郁的性子。
刀剑之下没有赢家,只会把众生命运切割得支离破碎,哪怕出身高贵如叶叙川,也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人。
“大人。”
酒宴散去,只余零星灯光,黯黯地照着精致地毯,烟年本就清瘦,着素色衣裳站在厅中,显得伶仃寥落。
烟年道:“今日我的舞跳得不好,让大人笑话了,大人与我算半个同乡,我给大人唱一曲母亲教的小调作补偿,好么?”
叶叙川淡淡道:“你今日折腾得够久了,再信口开河,死缠烂打,只会让人生厌。”
烟年恹恹道:“哦。”
叶叙川转身离去。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她温柔,却略微沙哑的嗓音。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歌声低婉苍凉,满怀怅惘,单单几声调子,就将北方荒凉的月亮挂在汴京的天上。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
她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下,身型清瘦,如在水一方的白鹭,四面帘幔翻飞,她的歌声分毫不乱,一听便知是烂熟于心。
叶叙川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袖口。
她唱的是当年北方流传甚广的小调,记忆中母亲还在世时,也曾对他哼过几句。
人心鬼蜮,世道险恶,他应该更加警惕才是,可今夜的风太柔和,背后的歌声太温软,令他记起了人生中仅有的温情年岁。
也剥夺了他一部分判断力。
满嘴谎言,扯谎扯得漏洞百出,俗艳又愚蠢,偏偏愚蠢中还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真心,这样的性子,比一昧的不谙世事要复杂有趣得多。
叶叙川漫不经心听着她的歌声,又记起昔年一件旧事。
当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时,好像曾养过一只狸奴,只不过那狸奴狡黠,老是偷偷跑出府。
他不喜欢它叛逆,像熬鹰一样熬它,费了一番功夫,才令那狸奴学会了安分守己。
但狸奴听话了之后,他反而觉得无聊,便丢开了手去。
后来家族蒙难,叶朝云远嫁汴京,叶氏旧府从此荒废,狸奴也不知所踪——许是被谁逮走吃了。
这女人就像那只狸奴,脾性不佳,另有所图,所以可供他肆意逗弄,不必怕她被逼急了咬人,最适合放在身边,当个闲时解闷的玩物。
他深深看了烟年一眼。
烟年对他期盼地笑,眉目弯弯,脸颊皓白如月。
他回过身,吩咐左右道:“备好车马,今夜宿在甜水巷。”
*
烟年陡然得知叶叙川准备与她共度良宵了,虽然心中窃喜,但还是很想拧下他气定神闲的狗头。
乘着叶叙川的大马车回了外宅,烟年挑起软金缎床帐,伺候叶叙川更衣。
素手解开衣带扣,一枚,两枚,三枚……三更的夜静谧无声,只有乌都古的鸣叫声魔音贯耳,好像蒺藜讨薪时的哀嚎。
正想着要怎么给蒺藜发这个月的零花钱时,烟年下巴忽然被抬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点点她唇畔,叶叙川问道:“怎么这种时侯还走神呢?”
她说出今日第一句真话:“大人,我很困。”
“那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府。”叶叙川懒洋洋道。
烟年登时清醒了,死死拽住他腰带:“大人别走呀!烟年好不容易盼来了大人,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必要与大人同赴巫山的!”
“哦?真的么?”
他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如窗外明明灭灭的竹影映在薄纱帐子上,但看影子,分不清是风动还是竹动。
“我看你远不如上回投入。”
这不废话么,熬夜熬得妆都脱完了,谁还能提得起上工的精神?
烟年咬紧后槽牙,面上挤出柔婉笑容:“怎么会呢大人,这一月来烟年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只想再见大人一面,而今大人近在眼前,竟有些近乡情怯,唯恐这只是黄粱一梦了。”
她满嘴肉麻情话,缓缓依偎入叶叙川怀中。
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懒倦已尽数消失,只余娓娓深情眷恋。
叶叙川也配合地搂住了她。
面若芙蓉,眉如春柳,雪肤莹润,美目含情,叶叙川自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生得好。
然而,这世上漂亮皮囊常见,难得的是一份恰对胃口的有趣。
她或许是谁派来的杀他的刺客,又或许不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坐在他怀中,轻如一片海棠花瓣,如此羸弱柔顺,即使当真心怀不轨,他也可以顷刻之间制服她。
女人嘴极甜,樱色唇瓣张张合合,表达心迹的情话如江河奔流,滔滔不绝,说起她的故乡,说白马关城楼上有世上最圆满的月亮,但却不及他清逸出尘。
叶叙川心里觉得好笑,她竟然夸一个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清逸出尘?真该带她见见自己杀仇家时的样子。
唇上溅了血,大约就说不出这等动听的情话了吧。
一点捉弄亵玩的念头自心中生出,他恶意地想,他倒想看看她所谓的真心,能称出多少斤两。
“既然如此,那就专心一点。”
一枚火星跳出烛台,叶叙川揽住她脑后,欺身而上。
第10章
上回叶叙川中药,行事比较粗暴,这次大约他有了些逗弄她的闲情逸致,此人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
烟年甚至怀疑,叶叙川在故意地拖延时间,只因她说过她困了,他不乐意轻巧地放她睡觉去。
被如此恶劣的人玩弄,当真是一种不幸。
敬业的细作,最疲惫的时候也不忘工作,烟年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这番厉害,拿去收复燕云多好,施展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是否有些浪费了?”
“何谈浪费?”叶叙川温柔笑道:“佳人在侧,不可辜负。”
“至于燕云之地,若有机缘,要来是好事,若无机缘,即使出了力气,也多半是僵持着空耗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哪有你温婉动人?”
烟年心中一动,他似乎对燕云并无兴趣?
这倒是不同寻常,叶氏数度北伐,她还以为他对燕赵之地志在必得呢。
“大人所说的,是什么机缘?”
“你问这个做甚。”叶叙川语调微冷。
烟年立刻道:“前日与姐妹们宴饮,有个妹子恰好提及了大人与燕云旧地的渊源,我想着,大人若能收复了旧土,岂不是流芳百世,成了比肩霍去病、卫青的英豪?”
叶叙川淡淡一笑:“不过是时无英雄,才使竖子成名,霍去病当不起,霍光还差不多。”
烟年做作捂嘴:“哎呀,这种大实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么?”
“怎么不能说?”他道:“你平日里胆大妄为,上了床榻反而拘谨了,好生奇怪。”
烟年:……
“我一个被人戳脊梁骨骂的外戚,不在汴京弄权,去收复燕云做什么,”他抚着烟年如云似锦的长发,淡淡道:“官家年岁尚幼,我何必自惹功高盖主的麻烦,嫌命太长么?”
烟年不以为意:“大人又在说笑,大人这些年大刀阔斧地整治边防,可从未曾低调过,我瞧大人压根不在乎命长命短呢。”
许是被窥破了心事,男人一顿,微感诧异。
烟年不给他思索的时间,专心伺候。
在这时聊国事本就怪异,再追问下去,恐怕他又要怀疑她居心不良了。
对她来说,故土和平安宁,得空休养生息,亲人不被战火波及,就已是最好的消息。
*
叶叙川的车驾在外宅留到了次日清晨。
天光破晓,鸡鸣阵阵,马车驶出甜水巷口,一众侍卫黑压压拱卫两侧。
副业卖烧饼的北周细作老头见了这阵势,还以为是皇城司来抓人,烧饼都险些吓飞。
马车辚辚远去,老头惊魂未定,赶紧收摊,连滚带爬去向指挥使报信。
指挥使闻之大喜。
立刻拉来正在吃果子的蒺藜,两人在细作窝点蹲守半日,方盼来了悠悠哉哉的乌都古。
“烟姐说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