蒺藜对照烟年留下的小册子,大致解读了乌都古的肢体语言。
指挥使握拳,喜上眉梢:“哟,不愧是她!拿下了叶叙川这狗贼,咱们明年的拨款就有指望了!”
两人苦尽甘来,执手相看泪眼,乌都古忽然扇乎起翅膀,啪,一翅膀拍在蒺藜天灵盖顶。
蒺藜疼得嗷地叫一声。
指挥使迟疑:“……这也是给咱们的信儿吗?”
蒺藜摸着脑袋,把小册子翻得啪啪作响:“上面没写啊。”
乌都古无比嫌弃地看着他,向东北方飞了几丈,又折返回来,重复了一遍报平安的动作。
蒺藜摸不着头脑了:“烟姐什么意思?”
指挥使沉吟:“东北方,平安?”
他忽然明白了,狠狠一拍桌子:“是了,是了!你速速去讲传信使叫来!此等机要之事,必要立刻上报!”
*
红烛燃烧一夜,融化的蜡滴满了鎏金小灯台,烟年觉得,自己也如这破蜡烛一般,油尽灯枯了。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干活又苦又累,工伤还不给赔,烟年心中叹气,起码给她报销点金创药啊……
起身时无意触碰到肩上一枚牙印,是叶叙川的杰作,他半开玩笑般说这是给她留个印记,今后即使碧落黄泉,容颜变迁,他也依然能籍此认出她来。
烟年尴尬得脚趾蜷曲,简直想当场把这人扭送至医馆,她的任务不着急,先把他自作多情的毛病治利索了再说。
她见的男人多了去了,自然分得清真心和假意,所以叶叙川嘴里的情话,她半句都没信。
在烟年看来,他一丁点都不喜欢她,只把她当个玩物用着,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都说世间万物皆关乎床笫,唯有这事本身关乎权力,烟年深以为然。
前日折腾整宿,烟年困得眼皮子重如秤砣,送瘟神般送走叶叙川,再传完了信儿后,她回屋倒头就睡。
一直睡到了晌午时分,才被外头的敲门声吵醒。
谁啊,扰人清梦……
烟年开门一瞧,竟是管事。
管事面色尴尬,手中端一方檀木托盘,盘子上置一只盛了黑乎乎汤药的玉碗,勺边三枚蜜饯,精心插了细巧竹签子。
烟年认了出来:“是避子汤?”
管事踟蹰道:“是,不过烟娘子不必介怀,到底是大人如今尚未婚配,不愿有子嗣流落……”
她一句话还未收尾,一只纤长柔荑已伸了来,持起玉碗,将苦味汤药一饮而尽。
瞪着空空的药碗,管事有些懵。
她不是痴恋大人无法自拔么?若是当真爱慕,被心上之人送避子汤药,不应当是这个反应吧……
“无事的话,我先去歇下了。”烟年打了个哈欠:“管事请回吧。”
管事满腹疑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烟年从缝隙中看她走远,方回身打水,漱去满嘴苦味,从漆木小罐中取了盐巴洁牙。
她凝眉思忖。
叶叙川又不是第一回 受用她,何故这回给汤药,上回没给呢?
看来,在一月前的叶叙川眼里,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目的不明的可疑之人,他随时准备杀了她。
若不是她这一月来行事滴水不漏,她大约早已身首异处了。
无情无欲,阴狠毒辣。
温柔和善的表象下,叶叙川就是凭借着这些可怕的品质,一路厮杀至权力的山巅。
烟年心中摇头:幸好自己的深情全是逢场作戏,若是她当真爱他至深,却被这样对待,怕不是要气得短命而亡。
她品咂口中残留的一丝苦味,静静凝视镜中娇美冶艳的容颜,笑生双靥。
好一张漂亮的画皮,笑容是假的,温柔是假的,深情更是假的,只有对叶叙川的轻蔑是真的。
手握重权又如何?为了高枕无忧,他已抛却了信任、真诚、怜悯,这些生而为人最宝贵的情感,只留一副冰冷猜忌的铁石心肠。
以毫无温情的眼光俯瞰众生,难怪他言行举止间透着淡淡的厌憎之意。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可恨到有些可怜。
天底下除了自己这个敬业的细作,还有谁愿意骗他,又有谁有能耐骗过他呢?
他们两人真是天生一对,骗子配狗,恶人自有恶人磨。
*
婢女们俱挨了打,各自下去休养,烟年难得清净,坐在窗边翻看书册。
鹦鹉叫唤一声,窗外晃荡过一道人影。
烟年眯眼一看:蒺藜带了个灰白头套,化妆成个老婆子,边扫地,边对她猛力挤眼。
烟年:……
她敲敲桌台。
“你进来,替我把鹦哥儿的笼子擦洗了。”
蒺藜应了一声,赶紧迈着小碎步进屋。
“烟姐!你不知道你无声无息潜伏一个月,我们有多想你!”他难掩激动。
烟年无动于衷:“是想我的银子吧。”
“怎么进来的?”她问道:“这般浑水摸鱼,也不怕被瞧出来。”
蒺藜奇道:“烟姐你不知道么?墙头的暗探都已撤走了,只留了两人,远不如之前看守严密了。”
烟年一愣:“只留了两人?”
“是呀,”蒺藜急于邀功,得意洋洋道:“老周不是在巷口卖煎饼么?我让他略使小技,在那两个暗探的饼子中下了点不干净的东西,眼下两人全去找茅房了,以我的身手,如入无人之境呀。”
烟年半晌才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蒺藜,你变缺德了,也变强了。”
*
蒺藜匆匆替她洗了鸟笼子,顺便告知近日府外动向。
据他说,今早叶叙川召见了皇城司的头子,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方才就在烟年补觉时,皇城司带人去查了红袖楼。
烟年眉心猛地一跳。
蒺藜连忙补充:“烟姐你别担心,指挥使派人过去瞧了眼,说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不让她们再将你当招牌了。”
“招牌?”烟年疑惑。
“是啊,”蒺藜感叹:“你那鸨母真是个赚银子的鬼才,打着你的旗号,在外面开办攀高枝小私塾,这几天不少风尘女子前去报名呢,都想学你的手段,努把力,赖个冤大头,解决后半生。”
烟年:……
“算了吧,他这么凶神恶煞地闹一遭,以后楼子里的姐妹,谁还敢与我多说话?”烟年嗤笑道:“自己做了天煞孤星,便看不得别人有朋友,这算什么毛病?”
蒺藜道:“烟姐别生气,你还有我。”
烟年道:“滚。”
第11章
蒺藜拿着烟年给的零花钱,麻利地滚了。
她的心腹之患又只剩下她的狗男人。
考虑到人只有两颗肾,烟年本以为叶叙川起码歇个一日再来,谁知刚一入夜,他的马车就停在了外宅门前。
香榧喜出望外,旋风似地一路小跑,前来通传。
烟年惊闻噩耗,面色发绿,好像老周煎饼上撒的葱花。
又来?
这才过一日,种猪都没那么勤快!
原已舒舒服服就寝了,这下又要起床梳妆,摊上这么个精力充沛的任务对象,烟年只觉自己宛如曹操遇蒋干,倒了大霉了。
一面开妆镜,取海棠胭脂,一面吩咐香榧道:“……你出去通传,说我现下仪容不整……”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水晶帘动,一只修长的手伸来,取走了她的胭脂盒。
烟年侧目,余光撇见男人颀长的身形。
叶叙川今日着一身雪青长衫,腰间难得地佩了一璧白玉,更衬得他容貌昳丽,气度如烟笼寒江般高邈雅致。
他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出身,行止间气韵雍容,早已刻入骨髓,哪怕没有刻意做作,也令人心驰神往。
忽略他讨人厌的性子的话,其实他的皮囊很符合烟年的喜好……红袖楼的姐妹们总结得极对,沉默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不过最好他能在床上闭嘴,稍微慰藉一下她深夜工作的暴躁心灵。
“这便是你用的胭脂?”
叶叙川垂眸打量着精巧的小盒子,评点道:“海棠色太俗,不堪装点你。”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烟年道:“大人漏夜前来,也不给烟年梳妆准备的时间。”
“夜半三更,还打扮什么。”叶叙川瞥她一眼,顺手拆了她刚挽好的发式:“待会流汗花妆,难道你还要时时去补么?“
烟年:……
香榧小脸激动地黄了一黄,迈着小碎步飞速告退。
“大人怎么来了?”烟年小声问。
叶叙川懒散道:“路过。”
烟年侧目,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
哦,从宫里出来的。
是去做什么?烟年暗想,有墨香,多半是刚教完小皇帝读书,出来透口气。
看他脸色如常,言语间却阴阳怪气,烟年心里一乐:大约小皇帝在读书一道上不太聪明。
*
其实小皇帝并不是愚蠢,而是平庸。
叶叙川抚弄女人微凉的长发,神色平淡。
他的确刚从宫中告退,披星戴月而归,路遇甜水巷口,想起巷子里住着他新得的漂亮宠物,便让车马停下,自去玩弄片刻,排解白日里教授侄儿功课的烦闷。
这孩子的性子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一样的庸庸碌碌,一样的优柔寡断,遇到一丁点难事,都会下意识躲到亲人的身后。
这样的君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辅臣调和,方能坐稳天下。
若是自己不去做这个辅臣,那接替此位之人,多半会是自己那权力欲极盛的姐姐。
叶朝云做过高高在上的将门千金,也曾家道中落过,后来一朝翻身,垂帘听政,却因身为女子,常常被讽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这类流言蜚语本是无稽之谈,只当耳旁风便可作罢,可是叶朝云远不如叶叙川高傲冷漠,无法不在乎旁人评议,也做不到我行我素。
这意味着:比起抹去反对她的杂音,她更急于建立某种功业,证明自己血统高贵、英明犀利,足以胜任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对于一个正休养生息的政权来说,拥有这种想法的当权者是极其危险的。
他心底烦躁,面上却不露分毫。
烟年琢磨不清他的态度,只得道:“烟年伺候大人洗漱……”
“不必了。”叶叙川平静道:“大可用你擅长的方式伺候我。”
*
夜阑人静,墙根传来阵阵促织鸣声。
世间最气人的折磨是什么?是你明明想把男人踹走,嘴上却被迫喊大人好棒。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噩梦。
月上中天,烟年瘫在浴桶中,望着男人披着中衣,当窗赏月的身影,只觉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掏空后填满了。
不行。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她支棱着眼皮按摩双腿,狠狠告诫自己:情报可以再套,命却只有一条,还是先保命要紧。
*
于是,次日夜间,叶叙川再揽她去榻上时,烟年巧妙地一躲,抽出她的螺钿琵琶。
叶叙川挑起一侧眉毛,沉吟道:“不嫌硌吗?”
烟年拳头一紧,抑制住自己敲碎他狗头的冲动。
她假笑道:“大人,烟年有心服侍,恨不能与大人日日缠绵,可今日上了芙蓉药膏,还没好全乎……”
“没好全乎还来勾人?”叶叙川笑道:“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烟年一头雾水,谁勾他了?她今天穿得严严实实,还特地挑了最老土的藕荷色,就差手里捏个小木鱼了好么。
“……既然无法侍奉大人,不如便与大人共赏一番音律吧。”
音律?
红烛艳艳,将帘栊的影子打在她侧脸上,女子桃腮微红,半抱琵琶,身型清瘦如柳,一派伪装出的婉顺。
她似乎还认为自己装得极妥帖。
叶叙川眯眼凝视她片刻,随即颔首道:“甚好。”
烟年隐隐听见了他一肚子坏水荡漾的声音,当即便觉不妙。
……这玩意别是又有新花样了吧。
但叶叙川的目光实在太具有压迫感,她骑虎难下。犹豫一瞬,还是抱着琵琶,风姿绰约地侧坐于妆镜前。
裙下两条长腿交叠,只露出一小截精巧的脚踝。
她垂首校音,转轴拨弦之间,螺钿花鸟上宝光流动,耀人双目。
“你的琵琶有些旧了。”叶叙川挑剔道:“模样也俗气,改日给你送一只新的来。”
烟年摇头婉拒:“大人不必费心,我的琵琶乃我师傅在我出师那年所赠,已跟了我许多年,用得顺手,不想换了。”
叶叙川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换琵琶一事作罢,屋中归于沉寂。
烟年换义甲之时,叶叙川信手取了丫鬟奉上的茶水,转着手上的钧窑葱翠青瓷杯,慢悠悠问道:“想奏什么曲子?”
他指间把玩的杯子昂贵而美丽,釉色青中寓白,光辉如南洋舶来的玛瑙。
烟年无端想起这双手在她身上做过的事……饶是她脸皮厚如城墙,也不免双颊发热。
不成,她摇了摇头,任务目的谨记心中:自己是来套情报的,可不是来给他当小妖精的。
于是,烟年柔声道:“上回我唱给大人听家乡小调,大人似乎并不厌恶,我再用琵琶弹奏一遍如何?曲调虽同,意蕴却不同。”
“哦,又想与我共叙思乡之情?”
叶叙川站起了身,行至她近旁,凑近她耳畔轻声笑道:“怎么又故技重施了,你是认为我在思乡之时格外好相与么?”
烟年嘴角一抽。
这人究竟在自作多情些什么?他明明在任何时候都很不好相与。
“一样的招数用一回是取巧,用两回就流俗了。”叶叙川遗憾道:“长夜漫漫,虚掷了未免可惜,不如来想些新鲜花样。”
妈的,她心想,狗东西果然没安好心。
烟年从牙缝里拽出几字:“大人想要烟年如何呢?”
一旁书桌上摆放了笔墨,笔架上悬挂清一色的小狼毫,叶叙川取下了一支,对她温和一笑。
这一笑如风起叶落,搅乱一池春水,烟年却头皮发麻,弹琵琶的手微微颤抖。
一般来说,叶叙川笑得越温柔可亲,她就越容易倒大霉。
*
夜风习习,明月转廊,香榧翠梨两人守着灶上热水,听着屋里响动,尴尬地四目相对。
香榧坐立不安,不知该心疼她的主子,还是该心疼那架似乎不太稳当的花梨木床。
与她相比,翠梨就淡定得多了。
毕竟自小在红袖楼里耳濡目染,虽没吃过猪肉,但见识过猪跑的千八百种姿势,烟年这等只能算小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