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抿嘴不语,眼中掠过点点寒芒。
她当初留下的钱可不少,足以支付药资了。
不顾管家的反对,她随手点了几个侍卫,随九重前去医馆。
九重抹了一路的眼泪,他命苦,前年家乡遭了战乱,族中老小都去了,只有他和妹妹跟着逃难的人群,艰难到了帝都,后来被烟年救下,若是妹妹没了,天地孤独,真不知该如此过下去。
烟年不免黯然。
这样的孤独她早已习惯了。
当年姐姐带她逃难,路过破碎山河,满地狼烟,自那以后,她便没有再发自内心地开怀过。
为什么会独自前来汴京呢?
因为那年冬日,天寒地冻的破庙中,细作营指挥使披着满肩的雪,摘下狼皮风帽,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问去做什么。
指挥使笑了笑道:做细作,把这些该死的外族人撵出我们的土地。
见她不语,指挥使补上一句:如果你跟我走,我会给你吃不完的食物。
连年欠收的土地上,食物是最宝贵的东西。
她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姐姐,毫不犹豫回答我愿意。
*
彼时年幼,尚不知离别是何滋味,如今渐渐明白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求得一样东西往往万般艰难,失去它却无比容易。
她步入医馆,瞧见脸色灰败,窝在薄被中的小女孩儿,登时明白了医馆的意思。
小姑娘已然病入膏肓,再花钱也只是吊着命,没必要了。
烟年见过许多死亡,可并未因此变得心如止水。
见得越多,反而越怕死,人死如魂灯熄灭,意味着天人永隔,再无音讯。
所以,哪怕境况再晦暗,她也拼命地想活下去,也让别人活下去。
可她终究无法救回每一个想救的人。
就像她探听到了那么多重要的消息,依旧无法阻止战争杀伐。
那这样费尽心机,忍辱负重地讨好着叶叙川,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感到无比的疲惫。
榻上的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海棠香,迷迷糊糊道:“姐姐。”
烟年回神,伸手抚摸小姑娘干枯的发丝:“鱼鱼想吃甜果子吗。”
小姑娘轻声道:“想。”
烟年回头吩咐香榧:“去买些乳饧来。”
香榧领命而去,烟年柔声问鱼鱼:“还想做什么?”
小女孩认真想了想,吃力地答道:“想听……烟年姐姐……弹琵琶。”
*
管事来送螺钿琵琶时,诚惶诚恐告知:“烟娘子,大人吩咐了,今夜春日宴,让娘子携琵琶去席间弹奏一曲,娘子可要快些,不然怕是攒不出梳妆的时间。”
烟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怔。
她的双眼敛去了平日光彩,沉静如一潭湖水,美则美矣,总觉得透着一股子哀色。
她从管家手中接过琵琶,侧坐床头,拨弄起琵琶弦来。
汴京人津津乐道,烟年娘子惯弹明丽活泼,跳珠溅玉般的曲调,可无人知晓她弹得最好的不是欢快曲牌,而是那些苍凉的古曲。
关山雁远,夜归荒月,去国怀乡三万里。
她一边弹奏故乡的小曲,一边轻声地哼唱。
转眼已到了叶叙川令她前往席间的时辰,她却纹丝不动。
管事暗中提醒:“车马已在外头了。”
“禀报你们主子,我今日身子不好,去不得了。”
她淡淡道。
管事着急:“这丫头进气少出气多,横竖活不过今晚,娘子何必为了她,误了大人的宴呢?”
为什么?
烟年觉得荒诞。
一边是达官贵人的寻常宴席,一边是苦命女孩儿在人世的最后时光,他居然觉得前者更要紧。
“管事那么热心肠,何不自己学了琵琶去服侍那些个贵人?”
她平静道:“我今夜难过,弹出的曲子难以入耳,与其劝我去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不如让我待在这儿,陪陪管事眼里这些草芥般的孩子。”
*
管事脸色青白,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祖坟冒青烟攀上了芝兰玉树的大人,竟不珍惜,非要跑来这破医馆,给个快死的小孩弹曲子。
一行人走后,医馆寂静,只余两三个侍女侍卫在旁。
鱼鱼烧了半夜,早已油尽灯枯,月上中天时,终于在烟年轻柔的曲调中闭上了双眼。
翻弦声缓缓停止。
烟年垂下眼,神色黯然。
九重不停地流泪,死死攥着妹妹的手,好像怕一松手就彻底失去妹妹了一样。
他们这种幸存的遗孤,往往幸运又可怜,失去的东西太多,还握在手上的却寥寥无几,所以格外害怕连仅剩的东西都被夺走。
可是天意如刀,往往你越惧怕什么,越会遭遇什么。
烟年不信神佛,因为她早就发现了,天意从不遂人愿,只以万物为刍狗。
“她是当年在战火中落下的病根,在人世间多看了三载花开,已然不易。”烟年收起琵琶,轻声对九重道:“拿我给你的银子安葬了她罢。”
“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九重道:“阿爹阿娘,族中的长辈,朋友们都死了,现在连鱼鱼都离开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没有为什么,”烟年道:“你本来就该好好活着的,你的亲朋旧故都该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只是遇见了战争,他们不得已先走了。”
她蹲下身,拭去九重的泪水,
“不要拿旁人的过错来责罚自己,你比那些践踏别人家乡的畜生,更该活下去。”
*
烟年留下了足量的银钱,顺带安排了小姑娘的后事,送九重回了木匠店。
做完一切后,她坐上马车,返回她小小的外宅。
宅中灯火通明。
她除下银狐织锦披风,交予香榧手中,问道:“大人在等着我么?”
管事在旁,幸灾乐祸的神色几乎从菊花脸上溢出来:“并非老奴多言,烟娘子今日所为,着实有些不像话,一会儿见了大人,只得自求多福了。”
烟年盈盈一笑:“只盼这福气能多给管事些,烟年一个人可用不掉呢。”
管事的脸色一白。
烟年再未同他废话半句,整肃衣容,推门入室。
*
春夜潮湿,屋内灯光昏暗,她行至床前,默默撩衣下跪。
叶叙川还未就寝,甚至连衣裳都没换,还穿着白日朱红官服,束玉冠革带,淡淡一眼瞟来,久居高位的逼迫感直令人心惊胆颤。
他在看书,烟年极快地瞧了一眼封皮:是本普普通通的词集。
等了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嗓音:“今夜如何?”
烟年吃不准他心情如何,但以她对叶叙川的了解,他此刻多半在琢磨怎么收拾她。
于是,烟年道:“去瞧了一位旧故。”
“听管事的说,是个久病的小丫头。”叶叙川道:“节哀。”
烟年有些意外,自己放他鸽子,他不生气么?
叶叙川像是猜透她心思似的,把手中书册卷成一条,轻轻一敲烟年额头,语调寒凉。
“送故人一程乃是应有之义,我不追究你的错处,可你误了宴席,还胡编借口,该罚。”
书册抵在她肩头,似有千钧之重。
哦,原来是秋后算账。
烟年直直跪着,面无表情:“大人说得是,该罚。”
第14章
“便罚你把今日的曲子补上。”叶叙川将手中词集扔在她怀中,阖上了双眼。
翻开那本词集,烟年的表情狠狠地扭曲了一记。
“大人,这……”
她强忍心中不适:“我在红袖楼,未曾学过这些……艳调。”
叶叙川依旧阖着双眼:“今日不奏这曲子,下回就去筵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奏。”
烟年攥拳,指甲嵌入肉中,又慢慢松开,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为了她伟大的任务。
她干脆地低身一福,出去取她的琵琶。
香榧早已等在了门前。
“娘子,你的手……”
烟年垂眸,才发现自己指尖泛了红,想必是今日出门匆忙,没戴义甲,把指头磨淤血了。
她不以为意,想说这不算什么要紧之事,但忽然之间,一团浆糊般的脑袋中闪出了个念头。
她闷不吭声,接过了琵琶,回身入室。
这词真是难以入耳,粗俗□□,她并腿坐下,低低唱道:“施绫被,解罗裙……”
她唱得并不动听,还夹杂着一些含糊的露骨词汇,羞赧之意溢于言表。
叶叙川睁开眼,嗤笑道:“你那红袖楼只教了你泛滥的善心,没教你如何识趣些么。”
烟年手一顿,歌声越来越低,唱到最后,几不可闻。
她柔顺地跪着,脖颈如天鹅般低垂着,几缕鬓发从髻子中掉落出来,十指依旧按在弦上。
叶叙川斜睨了她一眼,忽地蹙了眉,问道:“手怎么了?”
烟年低声道:“不慎磨破了,小伤而已。”
对弹琵琶的人来说,指尖破皮可算不得小伤。
叶叙川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又回来了,昭示着他此刻的不悦。
“还说你聪明还是愚蠢,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居然把手都弹破了,”他语调寒凉,讥诮又刻薄:“还是说,这是你展现善心的新法子?”
烟年羽睫轻颤,沉默不语。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依旧未动,纤巧的肩膀微微向内扣,怀中抱着琵琶,将泛红的十指尖藏入掌中。
叶叙川今夜毫无耐心,甚至颇为粗暴,女人逆来顺受的模样令人烦躁得很。
他捉住烟年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触手之处一片濡湿。
她狸奴一般的杏眼中满是泪水,如隔江山色,涳濛氤氲。
她在无声地流泪。
叶叙川一怔。
烟年在他眼前,从来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偶尔装模作样地梨花带雨几回,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从未真心诚意地哭过。
这次却不同。
人约莫是委屈到了极致,泪水收都收不住。
她逆来顺受的模样令他烦躁,可她真被折辱哭了,卸下了温顺的伪装,叶叙川又觉得这眼泪格外烫人。
“你……”
烟年把脸一转,让叶叙川拭泪的手探了个空。
她倔强地哽咽道:“今夜是我做错了事,可是大人这样误会我,对我不公平。”
*
方才受了香榧提醒,烟年忽地明白了叶叙川的真实意图。
叶叙川落魄过,也流离失所过,所以,虽然嘴上嫌弃烟年滥发善心,他却未曾追究她探望战乱遗孤一事。
换言之,叶叙川根本不在乎她做什么,自始至终,他不喜欢的都只是她虚与委蛇,心口不一而已。
他想要的是——驯服她。
烟年悟了,恍然大悟。
既然是想驯服她,这事可就好办多了,既然他不喜欢虚与委蛇,那她再演一出真情流露,不就能糊弄了去么?
所以她越哭越来劲,越哭越伤心,瓦舍戏班台柱子来了都要赞一声老辣,活脱脱一个真心被辜负,肝肠寸断的可怜女人。
加之她今日送走了鱼鱼,本就低落难过,这样畅畅快快哭一场,也算排解了。
叶叙川则脸色阴沉,看起来极为烦躁,来回踱步,等她哭完。
烟年捕捉到他眼中微不可察的一丝不自在,彻底地安下了心来,泪珠顺着腮边滚落,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溶成一张大花猫脸。
叶叙川看不过眼,取了手帕给她:“把脸上这些鬼画符擦干净。”
烟年听话地擦了擦,然后继续哭。
边哭边哽咽道:“我又有什么善心可展露的呢?我是最自私不过的了,一门心思攀附权贵,鱼鱼快死了,我才想起去给她弹几曲琵琶。”
叶叙川生硬道:“行了,先去歇息。”
烟年不理他,自顾自道:“我当上行首的第一个月,鸨母给了我十两银钱,叫我去买些首饰回来,我便是在那时遇到的鱼鱼,她那么瘦小,乖猫似的,教我一下就想起了我妹妹……”
她哽咽道:“我当时便想,如果我妹妹没有死于战乱,那应该与她一般年纪,能跑能跳,能叫我阿姐。”
叶叙川沉默。
烟年眼带泪光,极为寥落地笑了笑:“我流落他乡,无法送我妹妹最后一程,这是我毕生的遗憾,好在还有鱼鱼聊以慰藉,可如今我有了钱,却还是留不住她。”
“大人还想听曲子吗?”她抹了抹泪,赌气般重新抱起琵琶:“好啊,我再重新唱一遍。”
“不用。”叶叙川道。
烟年一顿:“大人不必顾及我,伺候大人才是烟年心中最记挂的事。”
叶叙川道:“也并非顾及你,实在是你那调子唱得荒腔走板,如魔音贯耳一般,听得多了,怕是今晚都无法安寝。”
烟年心里回以一声冷笑:这就是男人,嘴比死鸭子硬。
嘴上打了场隐晦的机锋后,叶叙川将那册艳词扔进了炭盆。
火舌攒动,舔尽书册上不堪的字句。
叶叙川唤她前来安寝。
好像烧光了罪证后,今晚他欺负她的事就可当从未发生过一般。
烟年以袖拭泪,闷不吭声地站起身。
做人外室可当真是憋屈,尤其给叶叙川当外室,更是王八弯腰——特别憋屈。
她恶狠狠地想,早晚有一天,她要抡起琵琶,用力抽他那皮笑肉不笑的狗脸。
正在心中扎小人时,面颊边传来柔软的触感,烟年一惊,方一站起,就被叶叙川揽在了怀中。
他不知从哪儿又翻出条素色手帕,细致地为她擦去了泪水。
烟年低下头,假作委屈。
“你哭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致。”男人道:“但还是少流泪为好。”
烟年心道我为何落泪,莫非你心里没点数吗?
叶叙川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神色还阴冷不悦,后一刻已经温柔小意地为她拭起了泪。
好像他的每一分情绪都能被精准地控制一般,喜怒哀乐,收放自如,又或许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情绪,烟年在表演,他亦时时在表演。
这样的人何其可怕。
略略擦干后,他难得低下了头,烟年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感受到一连串轻柔的吻落在她眼皮上。
触感怪异,温热又麻痒,如蝴蝶微微振翅。
叶叙川柔声问道:“方才你说我误会你,对你不公平,究竟是何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