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香榧感叹:“大人面上光风霁月,清贵绝尘,没想到背地里……还挺通晓风月的。”
香榧支吾半天,最后细若蚊蚋地开了口:“是啊,这都半宿了。”
*
叶叙川的手骨节分明,面上挂着笑意,眸子则平静无澜,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如此清醒地、举重若轻地掌控着烟年的一切。
她的甘美与柔顺,她的反骨与厌倦。
出于他无孔不入的控制欲,叶叙川百般挑逗,只为逼她在最脆弱之时显露出本色。
但烟年也并非省油的灯。
种种情态都轮过了一遍,直到最后,她都保持了温柔顺从,没将琵琶狠狠抡到叶叙川脸上。
她也瞧出他的用意了,不就是嫌她太谄媚,非要撕下她恭顺的假象,寻些乐子么?
她偏不发作。
让叶叙川自娱自乐去。
迟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叶叙川瞥她一眼:“无趣。”
他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尤其是他视作宠物的女子。
从她取出琵琶,提议弹奏一曲起,他就已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巴不得他立刻消失,她好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有些不悦。
不悦于自己难得亲近一个女子,这女子处境糟糕,人也不聪明,被他从泥潭里捞出来,非但不感激涕零,还想着躲开他,好像他多上赶着,她多不情愿似的。
他的高傲应令他转身就走,再随手打发了她,任她自生自灭去,可今夜,他于不悦中又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或许她有别的目的,才如此别扭。
所以他刻意逗弄,却不当真满足她,冷眼看她能虚与委蛇多久。
可女人直至最后,也没说一个不字。
倒是小瞧了她。
不过么,也不急于一时。
他收了手,看着她气喘吁吁的小模样,莫名地觉得畅快。
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把她这身信口开河,心口不一的毛病扭转过来。
掌控一个暗藏反骨之人,逼迫她显露本色,会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如此一来,倒是应该感谢长公主,阴差阳错地令他得了个可心玩物。
至于她是否有旁的目的……这不重要。
他俯身附于她莹白的耳畔,轻声道:“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南唐冯正中的词最秀美明丽,正与你相配。”
“好生休息,明日继续。”
第12章
一个“明日继续”,让烟年失眠整晚。
叶叙川今夜随了她的意,没有霸王硬上弓,但……其他的一样没少。
她为之大恨:什么人啊,简直缺德他妈给缺德开门,缺德到家了!
待得叶叙川上朝后,烟年才狠下了心来,自行解决一番。
事后翠梨进来收拾床单,顺便瞧瞧烟年。
烟年神色疲惫,目光呆滞,正坐在床角怀疑人生。
面对此情此景,翠梨小心翼翼喊一声烟姐。
烟年缓缓回过头,一言不发。
沉默良久,她才开口道:“翠梨,去给我买包旱烟来。”
*
人在鲜衣怒马少年时,遇见衰人鸟事,往往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但当他们成为了成熟的大人,就自行学会了把脏话往心里憋,万千悲愤,全藏在一把烟里。
翠梨出门,跑了五条街,为烟年买着了她要的旱烟。
这是一种从南方传来的土物,烟叶碾成丝,与一点石灰沙桔混在一处,气味辛辣,提神醒脑。
烟年不说话,机械地嚼着烟叶,被那古怪的味道冲得不住皱眉。
翠梨道:“娘子怎么忽然想嚼烟了?这东西辣人,还是吐了吧。”
烟年依言照做。
良久,她出了一大口浊气。
三个掷地有声的音节,随着烟味儿一同溢出菱唇。
“他妈的。”
翠梨越发担忧:“烟姐怎地如此疲惫,莫不是叶叙川他不上钩?”
在翠梨朴素的认知中,一对男女最高等级的关系就是滚到了一起去,遇到像烟年这样,认识第一天就把对方拐到床上的……好像反而没有继续勾人的余地。
烟年目光沧桑。
“什么叫上钩,什么又叫不上钩?”
“我在叶叙川眼里就是一个玩物,你见过玩物长出钩子的么?那叫鱼竿。”
“我倒是有心与他看星星月亮,聊人生理想,可他只管把我往榻上带,多说几句话他就堵我嘴,他大爷的,简直是个神经病。”
“那怎么办?”
“你赶紧给指挥使去信,让他记我工伤。”烟年掀开衣裳:“这里,那里,还有底下,统统给我记上,回头折算成工龄。”
她目光坚毅,如平阳公主镇守娘子关:“老娘任务失败了不要紧,这顿折腾不能白挨!”
*
次日又是一场浩劫。
这回便不是琵琶和狼毫笔了,换成了棋盘棋子,这男人大概是想把琴棋书画统统来个遍,很难说是不是一种诡异的恶趣味。
莹润的黑白玉子互相敲击,叮当作响,好一首清绝乐章。
正经人也压根想不到棋子还能有这个玩法。
而当事人烟年已经彻底麻木了,秉承着矮子出恭——低声下气的职业道德,任叶叙川怎么搓圆摁扁,她都懒得反抗。
顶多是敷衍地笑一笑,柔声说点“大人尽兴就好”“烟年从身子到心都是大人的”之类的屁话。
这是她该死的工作。
“真的么?还受得住?”男人语带戏谑。
她回头看他一眼,好像一只受了欺负的狸奴,先不声不响地挨着,暗里憋股劲儿,等着日后报复回来。
叶叙川轻轻一笑。
留她在身边,大约就是喜欢瞧她明明不喜欢,却还咬牙忍着的模样。
他好奇她为何要如此隐忍,又究竟能忍多久。
“受得住,”她细声道:“大人喜欢我,是我的幸事,烟年不愿失了侍奉大人的机会。”
哦,原来是因为爱慕他。
被这般慢待之后,还能存着这份心思吗?
指腹抚过白玉棋子,此棋乃是昆仑山上采来的冷玉制成,触手生凉,此时却温热暖人,上面沾了一点甜汁,令他指尖微湿。
烟年道:“大人不嫌不洁么。”
她大约是想起了当初之事,那时的他目下无尘,毫不犹豫扔掉脏了的腰带。
“既已是我的人,有何不洁?”
他揽过烟年后颈,让她侧坐身前,抚弄着她耳侧那块薄薄的肌肤。
一根青色的血管在指下勃勃跳动,可见她此刻的疲惫。
怀里的女人眼眸一闪,微一抿唇,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叶叙川来说,属于他东西和不属于他的东西之间,划有一道深深的界限,他会嫌弃萍水相逢,自荐枕席的烟年,但当她成了他的所有物后,就另当别论了。
难怪平日里不近女色,却在略放下戒心后,日日都来临幸她。
烟年柔声道:“能被大人瞧上眼,是烟年的幸运。”
“哦?被毒蛇拖回洞穴中,可算不得一件幸事。”
他端详那枚白玉棋子,忽地凑在唇边吻了一吻。
白玉温润圆融,衬得他唇形更加昳丽。
画面赏心悦目,但亲吻棋子的人是叶叙川,这就非常惊悚了。
烟年大受震撼:“大人,这枚棋子……方才……我……”
叶叙川懒洋洋道:“不都说过了么,你已是我的东西,那合该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我的。”
“况且,”他道:“你的味道并不令人讨厌。”
*
烟年觉得自己真他妈小看了叶叙川。
本以为以她丰富的经验,足以把他伺候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可没想到到头来,找不着东南西北的人成了……她自己。
她不该不合时宜地试探,但她实在忍不住,问叶叙川:“这些手段,大人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叶叙川正斜倚案前,持匕首雕琢白玉棋子,一袭月白里衣随意披在肩头,领口松垮垂坠。
人一旦露出这满不在乎,桀骜不驯的神色,就显得尊贵高傲。
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叶叙川极少低头,平时只会微微把眼帘垂下一些,下巴则永远是抬着的,如此一来,哪怕平常看人,也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好像天地万物都入不得他眼似的。
她一面走神,一面听叶叙川轻描淡写提过往事。
原来他少时家道中落,军权被姑父夺走,为了复仇,他在军中待了多年,那时什么三教九流,风流艳事没见识过?
只不过他嫌脏,没有掺和进去罢了。
“叶氏掌兵时军纪严明,不可能任兵士随意放纵,但是我那好姑父粗枝大叶,懒得遵循这等繁文缛节。”
叶叙川在白玉上琢出小小的孔洞,平静道:“也多亏了他这不拘小节的性子,让我只用了几年便取走了他的狗命。”
“大约他的头颅滚在叶氏宗祠前时,他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岔了吧。”
烟年莫名打了个寒噤。
世人皆知,当年在皇帝的授意下,叶叙川那姑父举起屠刀,几乎将叶氏满门屠戮殆尽。
而后来,叶叙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极为酷烈的手段复了仇,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听闻过归听闻过,被叶叙川如此平静地讲述出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怕什么。”
见她神色古怪,叶叙川笑道:“又不会对你用这些手段。”
烟年垂下眼:“既然不会,大人还拿这话来吓唬我,平白教人做噩梦。”
他不置可否,放下了匕首,起身走向床榻,将一根细绳穿过那玉棋子,系在烟年颈间。
叶叙川懒懒散散打量几眼,貌若十分满意,好像亲手给收养的小猫戴了项圈似的。
烟年浑身不适。
等他一走,她定要把这破玉摘了藏起来。
搞这种……奇怪的情趣,她脸皮再厚也受不了好么!
正在心中大声骂人时,叶叙川两根手指伸入了挂坠与皮肤之间的空隙处,轻轻一拉。
两指拽她的挂坠,拇指迫使她抬头,叶叙川逼她跪坐着,温柔和气地对她展露笑靥:“这样待你,你不生气?”
烟年眨了眨眼,同样报以深情难抑的笑容:“大人看重烟年,烟年怎么会辜负大人厚爱呢?”
“大人想对我做什么,让我做什么,烟年都无怨无悔。”她道:“只要允许烟年陪伴大人身边,莫说是这些花样……”
棋子白玉无瑕,淡淡的气味飘入鼻端。
她道:“便是更加厉害的,烟年也会勉力为之。”
叶叙川渐渐敛了笑容,神色冷峻。
“好,那就试试。”
*
试试就逝世。
翠梨连着第十天进来收拾脏被褥,见了烟年半死不活的模样,脸登时红了。
被气红的。
“他怎能这样待你!”
翠梨恨声道:“哪怕是当初在楼子里迎来送往,那些恩客对娘子也是客客气气,敬重有加的,怎么他就什么手段都往娘子身上用?”
烟年叹了口气,自行收拾满地狼藉。
“易得的东西总是轻贱的。”
“那也不能……”
翠梨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在她看来,烟年聪慧美丽,无所不能,待她亲厚如姐妹一般,何时见她如此狼狈过?
“我没事。”烟年摇头:“我当年在极北之地受训,也不是没吃过皮肉上的苦头,我厌恶的是……”
她拾起拔步床边的小杯,抿了一口温水。
叶叙川每回折腾她前,都要令她喝下一海碗的水,烟年先前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后来才懂了。
算了,随便吧,她累了。
这些日子上工实在辛苦,让她宛如武则天守寡——失去了理智,懒得再钻研叶叙川的喜好,只想痛快睡一觉。
“可……为什么呢?”翠梨咬牙:“为何要花样百出地折腾一名女子?”
烟年淡淡道;“大约他看出了我并不想伺候他。”
烟年顿了顿,接着道:“我装得再死心塌地,也并非发自本心,叶叙川如此敏锐,这点不情愿怕是没瞒过他。”
翠梨忧虑:“那可怎么办?”
“他这般骄傲的人,是无法容忍身边的宠物敷衍他的,非要把我驯得服气了才行。”烟年叹了口气:“如此看来,我金盆洗手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啊……”
第13章
接下来一段时日,烟年全然是靠一腔对金盆洗手的渴望,硬生生撑过来的。
每晚有不同的遭遇等着她,乃至如今,烟年看到他微笑,就一阵毛骨悚然。
可即使如此,她也一口咬定她对叶叙川情深似海,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甚至甘愿受他折辱。
她擅驯鸟,深知对付桀骜不驯、敏感多疑的鸟兽,必须表现得足够坚定,才能化解对方的戒心。
她才是最出色的驯鸟人,叶叙川妄想征服她?
烟年一下一下抚弄鹦鹉脑袋,持起金剪,削去鸟儿翅尖的羽毛。
金黄鸟羽飘落在地,她心里冷笑:究竟谁是猎物,还未可知呢。
*
连日在府中休养生息后,今年的第一枝槐花悄然开放,烟年望着枝头莹白的小花朵,躺在庭院中的秋千上,被甜香烘得昏昏欲睡。
香榧有事禀报,急急进了垂花门,却被管家中途拉下,耳语了几句。
烟年将眼睛睁开条缝,问道:“怎么了?”
香榧想说什么,被管家狠狠瞪了眼,登时不敢多言了。
两人僵持之间,翠梨操着她的大嗓门,在垂花门外高声道:“娘子,是九重来了,他说鱼鱼生了病,没有钱送医馆,来求娘子想想法子的!”
*
烟年的挣钱能力极强,与她忽悠男人的技术不相伯仲。
但挣钱归挣钱,她物欲极淡,平时清粥小菜自得其乐,挣来的钱要不然转手给了下属,要不然就拿去接济无家可归的流民孩童。
这回上门来求救的九重,及他的妹子鱼鱼,都是受过烟年恩惠的孩童,如今在一间木匠店里做学徒。
烟年看着他们,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幼年时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没有流离失所,或者是蒙好心人施以援手,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此不同。
至少能和亲人相依为命,而不是来到这陌生的都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
所以她会帮这些孩子们,不让他们的人生和她一样糟糕。
九重一见她身影出现在门前,立刻落下泪来,抽噎道自己妹妹发了场寒症,已没钱再治了,不知该找谁好,只能来寻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