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祥的弥勒佛挺着肚子,端坐原地,笑眼俯瞰世间。
是刚才那团突然腾起的黑雾带他们来的吗?
从黑衣人尸体上腾起的。
外边喧哗阵阵,一声比一声响,吵得人头疼。
“醒了?”带笑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响起。
像是贴着耳朵。
……贴着什么?
昭瓷坐直身体的动作霎时僵住,甚至忽略手上无来由的疼痛,慌乱错眼,一瞧魂差点没飞。
倒是头回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狗胆。
昏迷时,她应当是侧首,半仰着脸,靠在大反派的肩上。
大反派肩部那块,有块明显的水渍,那栩栩如生的饕餮纹都丢了神采。
昭瓷心虚地收回视线,飞速坐直,试图往旁边挪去。
挪没多远,手指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如经年积雪般冰冷。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少年半屈腿,另只手搭在膝盖,漫不经心地望向她,笑不至眼底。
鲜血顺着她的手腕下淌,在白衣落出朵朵红梅。
【好想叫他放手。】
但先前小命差点丢他手中,昭瓷又没这胆子开口。
她只好垂眸,盯着自己手腕上不深不浅的伤痕发呆。
【这伤怎么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薛忱弯了眼,贴心解释:“你在石头上磕出来的。不过,我还想看看你和别人是不是流着一样的血。”
“可惜是一样的。”他叹气。
数载春秋里,这还是他耳边第一回 如此安静,读心术全然失了功能。
在碰到昭瓷的时候。
“你叫什么?”薛忱骤然开口,停下捏她手的动作。
【先前他不是喊过么?】
昭瓷不明白,如实回答:“昭瓷。”
看来是真名了。
薛忱挑眉。
他不说话,昭瓷就更不可能开口,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新裙摆发呆,顺带给伤口撒点药。
庙外的那群人还在叫唤着,不知疲倦。
平心而论,薛忱捏得还挺舒服。
【就是力度再重点就好了。】
薛忱动作微顿,抬眸,似笑非笑:“这个力度可以吗?”
指尖的触感果然变重些许。
昭瓷点头,冷淡肯定:“不错。”
【救命!我刚才是不是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
【这手指之后还能要吗?】
昭瓷欲哭无泪,没察觉到薛忱流连在她身上,饶有趣味的眼神。
噼里啪啦。
像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鼻腔里漫开的焦味告诉她,可以自信把“像”字去掉。
熊熊烈焰,自外向内地将破庙包绕。
这回昭瓷听见外面的人在喊什么了:“把庙烧了!看那鬼祟还如何作乱!”
那声“鬼祟”倒让昭瓷想起昏迷前见到的那团黑雾。
约莫也是鬼祟之类的,带她和大反派来到这儿——大反派之前杀的那个,应当不是人。
反白不在,估计是之前跑掉了。
就剩她和薛忱。
薛忱肯定不会死,青云宗的天之骄子,又是日后大反派。
那还在被他玩手指的她,应该也是不会死的啦?
昭瓷宽慰自己。
她不是没想自救,问题在于薛忱拽她手的力度过大,全然无法抽走。
累了,摆烂吧。
薛忱却在这时松手,起身,白袍一尘不染。
目光落在弥勒佛身后,轻慢勾唇。
周身似有无形的屏障将他与火焰隔开。
庙门在这时已然被火焰封堵。
昭瓷同样飞速起身,往窗外小跑去,试图自救。
扑面而来的浓烟火焰,呛得她猛咳几声。
走没几步,薛忱骤然停步,侧首挑眉:“你想被烧死么?”
这是叫她跟上了。
昭瓷其实不是很想,但她不会术法,留在这必死无疑。
她踱着步,小跑着跟过去。
“离我十米外,就会死。”薛忱轻笑着道,尾音微微拉长。
烧得正烈的大火,似是燃在他眼底。
昭瓷面无表情点头。
离他十米内,会不会活也很难说。
可能是她不满的神情有点明显,薛忱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
弥勒佛身上披着的破袈裟已然开始着火,他视若无睹,背着手,漫不经心绕到佛像后头。
也不见如何动作,面前斑驳破旧的墙壁骤起繁复纹路,浅蓝亮光于上涌动。
“开。”他淡道。
墙面应声而开,露出漆黑的甬道。
他宽敞的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宽肩窄腰,乌发飘曳,腰间玉佩的“薛”字流转金光,这么望去自是清冷矜贵。
昭瓷蓦地想起他的结局,悄悄叹口气。
《无上仙途》一书中,最可惜的确实当属薛忱。
出生望族,年少成名,结果被重生回来的男主各种夺机缘,声望、地位统统夺个便,一代天骄自此沦落。
起初他还能与男主维持明面上的和谐,直到薛家灭门后,薛忱彻底入魔,剑下亡魂不计其数。在最后,被男主伙同仙门百家绞杀,魂飞魄散。
《无上仙途》虽然没明说薛家灭门的原因,不过瞅着他专逮着主角团作对的疯劲,十之八九同男主分不开关系。
……尽管小说里还写薛忱从前是高岭之花呢。
脖颈上冰冷的触感尚未散去。
昭瓷抬手,摸了摸结痂的疤痕。
“进去。”薛忱言简意赅。
他侧身,让出漆黑的大门,玉佩晃动间偶尔叩上蹀躞带,发出声脆响。
滚滚热浪自后袭来。
昭瓷没意见,垂首,安安静静照做,尽可能与他拉开大点的距离。
明明与亮堂的火光仅一线之隔,甬道里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亮光难以驱逐半点黑暗。
脚步没有半点停顿,昭瓷毫不犹豫地往里头走去。
她不怕黑,更不会对视物不清难以适应。在现代缠绵病榻时,她最习惯的就是与黑暗为伍。
待外边必死,往里走还可能活——尤其是大反派也跟着进来。
心情自然没多沉重。
哐当。
来时大敞的石门轰然关上。
猝不及防的,昭瓷与甜腻诱人的脂粉香装个满怀,伴着女儿家银铃似的咯咯笑声。
“小姑娘。”连声音也好听的紧。
昭瓷连连后退,她却明显在步步紧逼,笑声愈来愈近。
“奴家不好看么?为何要逃?”她听起来有点难过。
倏忽间,两侧火把“噌”地亮起,清晰映照出凑到面前的红衣骷髅,头顶白得发亮。
它用本该装着眼珠的两个黑洞,直愣愣盯着昭瓷,上下颌张合间发出骨骼摩挲的声响。
乌黑干枯的发丝沾着干涸的红色血块,遮住小半边面颊,可怖异常。
昭瓷却骤然松口气。
“吓死我了。”她拍着胸脯,展眉笑道,“还以为是人,原来是骷髅啊。”
第004章
火焰跳动,于甬道两侧投下晦暗轮廓。
身着破旧红衫骷髅蓦地“扑通”一跪,上身贴地,连叩数下。
昭瓷吓了一跳。
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要捉她的时候,这骷髅还雄赳赳气昂昂,嚷着若是她不照做就得丧命,将那空荡荡的眼眶直往她跟前凑。
她刚躲开,都没来得及回手,便来这一出。
一阵熟悉的气闷。
昭瓷赶忙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颗药丸往嘴里丢。
跪在地上的骷髅小心睨她眼,微歪脑袋,似是在斟酌措辞。
半晌后,她哽咽着开口::\"奴家原是汴都歌伎,从良后成了一介富商,船队无数,家缠万贯。哪想遭歹人陷害,在附远经商时身蔵鱼腹,船队尽毁,连住所都被熊熊烈火燃烧殆尽!\"
她的面骨上,奇异地浮现一种戚然悲怆的神情,浑浊液体自空荡的眼眶往外流。
骷髅讲得凄凉,昭瓷却没有多大反应。半蹲在地上,双手撑着脑袋,权当个故事听着玩。
那骷髅对她动手前,讲得可是自己乃大官正室,被小妾毒杀。
她不信,大反派应当也没信。
昭瓷抬起眼,偷偷摸摸瞅眼薛忱。
他半边身体隐没在黑暗中,神色恹恹,听见骷髅声泪俱下的讲述,却连眼皮都懒得抬。
察觉到她投来的一望,这才撩了眼,似笑非笑:“怎么?”
昭瓷赶忙收回视线,保持蹲姿,看起来分外乖巧。
内心却在骂骂咧咧:
【不就看你一眼嘛?好吧好吧,知道你好看,下次再看。】
【等等,他不会因这就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吧?那我是不是得看两下?】
【动手前可以让我吃顿好的吗?好饿。】
薛忱睨她眼。
她立刻变得比方才还乖,内心却更加丰富。
大反派怎么一直盯着她啊?
昭瓷欲哭无泪,好在骷髅很快哽咽着开口,转移注意力。
“请帮帮奴家。”骷髅俯身,头贴在地面,身侧的骷髅手却有黑光一闪而过。
火把猛然熄灭。
骷髅悠悠的声音在一闪而过的黑暗中响起:“只要……”
火把重燃,转瞬间她便来到昭瓷面前。
上下颌大张,五指作爪,狞笑着道:“把你这具躯壳给我!”
劲烈的、挟股腥臭的罡风扑面而来。
昭瓷迅速弯腰,就地打滚,错过这一击。
发间的簪子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做梦去!”昭瓷有点生气。
她一把拢起散落的乌发,从地上捡了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用力往骷髅身上砸去。
哐当一声,混着骷髅惊慌失措的尖叫。
不久前还捏着昭瓷指尖的那只手,摁在骷髅颅顶,手背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
清冽冷淡的香味涌入鼻腔,像是山间晨雾。
骷髅显而易见慌了神:“等等……”
薛忱却连个字都懒得应。
五指骤紧,骷髅很快在他温和的笑容里,寸寸龟裂。
有缕同骷髅红衣如出一辙的色彩,悄然钻入身侧姑娘的额前。
薛忱微侧首,却只是淡漠收回目光。
缠着银光的细碎粉末,无风而飘动。
小片黑雾从中逃脱,萦绕在纤长的指尖。
“啧。”薛忱垂眸,挥手打散那片黑雾,不耐地压了压眼皮。
甬道归于沉寂。
薛忱侧首看眼昭瓷,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六合靴碾过地面碎裂的骨架,咔嚓作响。
一回生二回熟。
昭瓷立刻熟门熟路跟上。
骨骼碎末凝成的飘带,始终不紧不慢在他们前边。
出了庙门,与刺目阳光撞个满怀。
昭瓷抬手挡在额前,半眯起眼,好一会儿才完全适应。
庙里头虽然看着破,外边却异常得雄伟壮观,单从方才那条狭长幽黑的甬道便可见一斑。
原先围在周遭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早已散得差不多,剩余些许指着焦黑的破庙哈哈大笑。
“往后,汴都可就恢复宁静了!”
“那毒妇死有余辜!”
“走了走了,喝酒庆祝去!”
汴都。
破庙里的毒妇。
昭瓷立时想起方才红衣的女鬼。
但人家刚想杀她呢,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圣母到立刻关心人家的生平。
这般想想,大反派还救她一命呢。
昭瓷很快将女鬼的事抛在脑后。
远处突然涌来一片绿色的、攒动的海洋。
近了才发现是统一着装的侍卫,通体发绿,他们边嚷嚷着“薛公子”边大幅挥手。
这个方向,昭瓷是站在薛忱的前头,首当其冲地面对这堆疯狂的人群。
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她飞速往后一撤,整个人躲在薛忱身后。
但她只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面无表情,内心却无数次土拨鼠尖叫。
薛忱回眸,挑了下眉,倒是什么也没说。
“薛公子。”为首的绿衣侍卫定定站在他面前,恭敬行礼,“我家夫人恭候多时。”
被少年含笑的双眸一望,他无端发怵,浑身一颤,迅速解释道:“夫人乃叶丞相的妻子,二品诰命夫人,与薛家曾有交情。此次是叶府中出了怪事,夫人不得已才麻烦公子的。”
“和薛家的谁有交情?”薛忱淡问。
侍卫摇头,不敢应声。
他确实不知道。
算了,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薛忱收回目光,神情恹恹:“行了,带路吧。”
浮在前边的细碎粉末,刷拉一下,无声无息地附在那人身上硕大的“叶”字。
读心术大多时候并不好用。
比如现在。
纷纷扰扰的声音乱七八糟入耳,难以分辨信息,吵得头疼。
薛忱转头,身后藏青色衣裙的少女低着脑袋,玩着腰间的穗子,一副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架势。
他笑了一下,懒洋洋道:“手给我。”
侍卫一惊,猛然回头,才发现不是在和他说话。
【不要。】
但昭瓷也就敢在心里拒绝,面上仍乖乖巧巧把手递过去。
薛忱捏着她的手,似笑非笑:“你在心里骂我。”
昭瓷眨眨眼,分外无辜:“没有啊,我哪敢骂您。”
【骂得就是你!】
【大坏蛋!大反派!】
【见面就想干掉我,现在还想锯我的手,不骂你骂谁?】
薛忱挑眉,捏了捏她的手。
聒噪的声音荡然无存,却又有点无聊。
叶府离破庙不过几步距离,没走多远便到了
一早候在门口的小厮立刻上前,拱手歉意道:“夫人抱恙,今日不便会客,烦请诸位同小的这边走。”
这算是种怠慢了。
但昭瓷不懂这个,薛忱又不大在意,立在身后的侍卫明显松口气。
叶府不愧是当朝宰相的居所,财大气粗。
假山、湖泊、禽鸟,一应俱全,看得昭瓷眼馋不已。
她也想要这样大的府邸,然后在里边种花花草草,每日睡到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