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写什么?”昭瓷随口一问,很快收回目光,推开房门,“进来吗?用桌子?”
“在记录你的喜好。”薛忱合上本子,相当平静地开口。
末了,迟疑补充:“可能和你那个本子有点像?”
“我的喜好?”昭瓷愣了下,没太反应过来,“我有什么喜好?”
薛忱又摊开本子,翻过一页:“有啊,还不少。比如不喜欢早起,不吃葱姜蒜,碎金炒饭里不要豌豆,豆腐脑要吃甜的……”
他如数家珍般说了许多,半晌才收起本子,轻声埋怨:“你有点麻烦,昭瓷。”
“哪有。”昭瓷又掰开饼给他,自己的那块三两就吃完,反驳道,“明明是你麻烦得多。”
她就吃食讲究,但薛忱不是,衣食住行统统有讲究。
刚才说里边有好多块饼的人,眼都不眨接了她递的半块,垂睫,吃得安静又认真。阳光倾泻,无形间柔和他身侧的轮廓。
昭瓷微弯眉眼,陡然意识到件事。薛忱说的这些,大部分都是他失忆前的事。所以这个本子,是之前写的?
迷茫间,薛忱突然开口,是回应她之前那句话:“我现在听不到你的心声了,昭瓷。”
昭瓷诧异迟疑地眨眼,没来得及应声,就见他微侧脸,目光在回廊的某角稍作停留,温声道:“所以如果有事发生,得麻烦你告诉我。”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隐约能瞧见几片绿叶,然后是朵有点儿丑的花。昭瓷倏忽一弯眉眼,笑道:“好的。”
冲远处挥挥手,她接住了飞扑过来的石罂花,手指有意无意捂在它的嘴上。
“你要进来吗?”昭瓷抱着石罂花,又问一次。
薛忱摇摇头。
在门合上前,却突然伸手挡住门。昭瓷从里边探出脑袋,仰着脸望向他,困惑问道:“怎么了?”
“想起件事。”薛忱目光微动,没忍住,抬手揪了下她翘起的发丝。在姑娘家不满的视线里收手,状似不经意:“就如果那颗柳树——之前你种的,我自己养不好的话,你能帮我照顾吗?”
“当然能啊。”昭瓷应得很快。
这事约莫没记在他本子里,之前说好的,而且一直不就这样么?她会过去帮他种柳树的。
“谢谢。”薛忱笑了下,把她的头往里推,边合着门边道,“拜拜。”
“拜拜。”昭瓷挥挥手。
等过半会,再听不到任何声音时,她打开门,走廊里再瞧不到任何身影。
“发生什么了?”她迅速合门,反坐着椅子,问正绞着叶片的石罂花,“你没有事吧?”
“我没事。只是,只是……”石罂花支支吾吾,似是有所顾忌。昭瓷也不催促,晃着椅子等它往下说。
窗帏收卷,原先晴朗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挡。天空晕开墨色,偶尔有几只低飞的蜻蜓掠过。
天愈发阴沉,不晓得过去多久,石罂花终于开口,却没继续之前的“只是”二字:“阿紫说,她提及的报应确实是他们那批人不知死活妄图忤逆天道带来的。”
“她还说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没法说。但是你猜到了再问她,她就能够回答。”
昭瓷“嗯”了一声,余光瞥眼窗外,蜻蜓飞得愈发低,斜斜细雨从没关严的窗户内飘来,她起身去关窗。
等许久,没再听到声音,她才问:“那个‘只是’后面要接什么?”
“因为我不太确定,没看清那人的模样,所以没有立刻说。”石罂花先解释,回到之前那样的开头,“只是,”
窗刚关紧,雨势骤然加大,泼泼洒洒,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外边朦胧一片。
“只是阿紫好像被关起来了,状态也不太妙。”石罂花说得很小声。
阿紫不是在青云宗么?
突然的,昭瓷猛然醒悟:“所以,阿紫也在薛家?被我认识的某个人关起来了?”
能让它这番谨慎,开口前还要叠甲,只能是她认识的人之一。
“在薛家的地牢里?”
“不在。”石罂花摇摇头,开了头,再往下说就容易不少,“贺川,是贺川长老把她关起来的。”
远处“嗙”的一声。
昭瓷猝然抬眸望去,纷乱的雨景里,突地跃起一团跳动的烈焰,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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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溪突如其来□□了。
魔物不知从何聚拢,突然掀起阵猛烈的魔潮。可这魔潮来势汹汹,撤去的却也极快。
自四方赶来的弟子,包括昭瓷,甚至都没来得及出门,便只见片绚烂的银光铺天盖地砸下,一切立时归于寂然。
很快,突然响起侍从们难掩激动的欢呼:
“家主,是家主!”
是吗?
昭瓷微蹙眉,方才神魂隐约间颤动刹那。可那片银光,确实又没有丁点她熟悉的气息。
推门时,似乎感觉到穿过层薄薄的障碍。昭瓷顿住脚步,手在口中一挥,又什么都未发现。
怪事,好像今天哪哪都奇怪。
“再往左边拐,对对,就这里。”石罂花飘在她左右,比手画脚,“你在墙上摸一下,是不是有个凹陷的?按下去。”
未听得任何响声,墙壁一沉,贺川房间的背后现出间巨大的密室。与三七客栈的廊道如出一辙。
“你在这等着,有问题随时靠契约和我联系。”昭瓷没多犹豫,很快地提着裙摆往下走。
甬道狭长幽邃,她刚走进廊道,连头顶唯一的光源都骤然消失。抬头,果见那块石板悄然合上。
明明上回见到阿紫时,她还好端端的,贺川长老也以礼相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她确实在密室外布了结界,以防声音泄露。药修擅隐匿,而且贺川人正在玉溪城门处,按道理也没有暴露的可能。但贺川也是药修,实力比她强悍得多。
昭瓷仍谨慎小心地贴着墙往前走,不碰任何东西,也不关心任何声响。
不晓得走了多远,空气间逐渐飘来股铁锈味,偶尔还能听见压抑的咳嗽声。越往里,总算有点光,最先瞧见的就是石板缝间野蛮生长的杂草。
密室内倒无甚特别,典型的薛家地牢布局。可石罂花又说,这不是薛家地牢。它飘来飘去过,两边完全不通。
昭瓷打起精神,愈发小心地往里走。照石罂花的话,这里尽头关押的就是阿紫,受尽酷刑。
属于草木精的气息磅礴散开。这回,她能确认其中的的确确有石罂花的气息。
哒哒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昭瓷闪身躲进角落里,屏住呼吸,看着光线里逐渐现出个蓬头垢面的身影。青绿衣袍破破烂烂,同抹布似的裹在身上。
“有人吗?救命……”过于尖锐的哭喊刺破耳膜。
昭瓷瞳孔剧缩,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涂珊珊。他们不是前不久才见的吗?但如果真是贺川,也确有这个本事神不知鬼不就带走她。
“安静点,老实等死。”更远处的女声冷声道,刚说完,就咳得喘不上气。
单听声音也晓得状态不好。石罂花口中的“奄奄一息”,相当具有可信度。
阿紫和涂珊珊。
怎么会在同个地方,还是同样糟糕的状态?
这密室不知坐落何方,头顶听见阵阵喧闹。也有像是放烟花样的声音,吵得恼人。
昭瓷疑心魔潮卷土重来,可放心不下这头的涂珊珊和阿紫,又只能按兵不动。
但她又不敢轻举妄动,怕正好落入敌人吓坏,藏在角落,一眨不眨地观察二人互动。
被阿紫那么一呛,涂珊珊只敢悄声啜泣。她裹紧破旧的衣裳,往角落里缩,刚刚好是昭瓷在的地方。
万一涂珊珊是假的,是某种阴谋,她岂不自投罗网?
昭瓷沉着气,并未立时和涂珊珊相认。可怎么也没想到,涂珊珊已经到临界点,靠到墙面刹那,双眼一白,直勾勾地往地栽倒。
昭瓷:“……”
她稍一犹豫,很快地俯下身将涂珊珊搀扶起,连丢几个治愈术,至少皮外伤是愈合了。
先不管真假,救着吧,免得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害。
昭瓷将胳膊搭到自己肩上,费力搀扶起,庆幸涂珊珊除了皮外伤再未有旁的事。
远处阿紫却轻咳一声,突然道:“昭瓷?”
隐匿气息的术法仍未消失,怎么……
“我能感觉到你的气息。”阿紫似乎笑了下,“我说过的,百年前,我曾当过你的灵植。”
没等昭瓷回应,她又问:“你想救我吗?还是放任我在这死去?”
肯定不想要她死。
昭瓷想着,边给涂珊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耳边似乎有阵轻笑,白光闪过,阿紫缩进了那道本来属于石罂花的印记。
原先在外头的石罂花,也突然给阵神秘的力量拽回来。
“灵植和契约者之间,心意相通。”她漫不经心解释。
昭瓷怔愣,一言不发地扛着涂珊珊往外走。没走来时那条路,是照着石罂花之前说的出口去。
等了许久,阿紫沉不住气:“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有。”昭瓷诚恳道,“但我想先出去。”
单进程动物没办法一边照顾人,一边留心周围,一边找出口,还一边思考这些奇怪的事。
走近出口时,驮着的涂珊珊突然被股大力拽住。任凭昭瓷如何使用术法,或是拖拉拽扯,都没办法止住丁点她的趋势。
“珊珊!”昭瓷急得大喊。可涂珊珊依旧紧阖双眸,没有半点醒过来的迹象。
“赶紧出去。”阿紫在识海里催促。许是昭瓷的错觉,她的声音愈发像石罂花。
出口近在咫尺。
昭瓷咬牙,轻轻一跺脚,猛然转身跟着同阿飘似在空中游荡的涂珊珊往前冲。
“你疯了不成?”阿紫震惊,恨铁不成钢道,“茯苓给你的看家本领就是用来送死的?”
这话终于让昭瓷脚步微顿:“你也认识茯苓?”
阿紫淡声:“有一面之缘而已。她是他们那族的最后一员,能预知,又能视阵法如无物,被发现后,不灭族就怪了。她那族,全都是先被圈养后被屠杀。”
所以薛忱才说她能无视他的阵法。但好像也不对,那应当更早些,早在遇见茯苓前,而且不是所有的阵法都能穿过啊。
“有触发条件?”昭瓷问。
“有。随机触发。”
涂珊珊是飘出密室的,向着人最多的地方去。底下那般多人,却奇迹般没人发现她。
“姚渠那狗贼。”阿紫气得咬牙,语气逐渐石罂花化,“竟然真给他找到让人鬼化的法子了。想我从前还以为他关心鬼族,哪料他才是藏得最深那个。我就说庞晓山之前做什么非找鬼族不可,原来是他想找。”
“你是说,关你和抓涂珊珊的是姚渠?”昭瓷蹙眉,联想石罂花说的话,“所以是姚渠长老顶着贺川长老的脸做坏事?那贺川长老去哪了呢?”
“答对了,但无奖。”阿紫哼笑一声,又道,“后边的问题我倒是不知道。”
出了密室,阴沉沉的天色扑面而来。昭瓷望着同样乌泱泱的人群,看见涂珊珊轻飘飘从中飘过,想起刚才阿紫说的话。
人鬼化,那就不再可视……唔,按道理她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昭瓷想着,已然开始尝试。她体内本就有正统的鬼族气息,实践起来,应当还算容易。
但这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昭瓷试探地往前迈了几步,想用力在身旁弟子面前挥手,又不敢,只伸了根手指,小心地在他面前屈伸一下。
无事发生。
昭瓷一乐,抬头挺胸飞速穿过人群,没带起丁点注意力。
刷一声,凌厉的剑气从脸颊擦过,差点就划出道口子。
昭瓷显险险躲过,仓皇回头,只见地面被凿出个漆黑的深洞。转瞬间,又恢复如初。
顺着剑气望去,涂珊珊安静躺在绿茵草坪上。身旁的花白老者淡然收手,与她对视,瞳仁里却空无一物,很明显地蹙眉。
“错觉?”他嘟囔着收手,从腰侧取出镶宝石的匕首,对着剑身,轻微地挑了下唇角,“以女主为祭,这该死的天道便再无计可施了罢?”
……女主。
昭瓷难以置信地收拢五指。
匕首落下刹那,却突然被几根粗壮的藤蔓缚住。即使就刹那,它们便被疾风搅碎,依旧争取到片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