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伙计将陈墨语的马从谢府牵了过来。陈墨语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向众人作别。谢启暄本来还好好的,此时见陈墨语当真要走,突然觉得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嬉笑怒骂却有情有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不禁鼻子一酸,眼瞅着就要落下泪来。
“墨语,你多保重!以后若得空,记得去朔州卫看看我和逸之。”他的话音里带着哭腔,弄得陈墨语也有了泪意。
“好!有机会我一定去!”话虽这样说,但陈墨语知道,这一别,恐怕此生她都再难与这二人相聚了,“我会在庵中为两位祝祷祈福的!墨语就此作别!”她双手抱拳在马上冲两人行了一礼,随后深深地看了慕容琅一眼,似是要将男子的面容和身形长久地印在脑中。之后,她转过身,扬鞭打马,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
入夜,一轮皎月从薄纱般的云层中悄悄探出头,在院中洒下一地银白。慕容琅沐浴过后,未再束发,任由一头墨色般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上。他缓步行至窗前,手扶着窗棱,举头望着天上的千里月明,眸光幽深。
秋夜微凉,一袭瓷秘色的湖绸中衣被夜风带起,几缕发丝在空中飘逸,削弱了他战神般的森寒肃杀。月色下,俊朗的面容再加上挺拔的身姿,让此时的慕容琅看起来犹如芝兰玉树的世外谪仙,有着说不出的绝代风华。
白日里医馆中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难不成她真的被人破了身子?”慕容琅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若当真如此,那会是谁做的呢?”
达腊?慕容琅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他。
正是达腊率先揭破了陈墨语其实是个女子的真相,而且他还口出秽言,将自己在床上是如何□□她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慕容琅直到现在想起来,拳头都攥得紧紧的。
但气消之后,他仔细想过此事。他记得,那年他和陈墨语假扮洪喜班的班主洪果尔和舞姬芳菲,进入定昌离宫。他们的目的本来是抓捕燕南天,但谁知,陈墨语突然被带去达腊的寝宫侍寝。他们只得临时改变了计划。就在他闯进达腊寝宫的时候,他看到达腊的头正被陈墨语用帐曼缠着,她的手上还握着一只发簪,抵在达腊眼睛的位置。
当时,这两人的衣衫完整,而算算时间,他们也不可能再做什么别的。因此,慕容琅判断达腊之所以编造这个谎言,无非是为了激怒他而已。
“但若不是达腊,还能有谁呢?”他修长的手指磨搓着窗棱,毫无头绪地想着。陈墨语除了去定昌执行过几次任务,几乎全部时间都待在朔州卫的小院中。小院里除了陈墨语,还住着他和谢启暄。所以,卫所的将士没有人敢有这个胆子,偷溜进来玷污陈墨语的清白!何况大家伙儿一直以为她是男子,根本不可能动这种歪心思。
慕容琅几乎把所有他认为可能的男子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但之后又都一一排除了。许是心中烦乱,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谁知,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抬手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食指的指腹处扎进了一根的木刺,鲜红的血珠正从破口处汩汩涌出。
慕容琅将木刺拔去,拿出帕子捂住伤口。白色的巾帕被染了血红,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放在他壁柜中的那条染了女子落红的白色床单!
慕容琅骤然石化!
他怀疑了这个,排除了那个,怎地竟把自己给忘了?他真真实实地夺走过一个女子的处子之身,但那人不是陈墨语,而是程......
思及至此,慕容琅忽然有一瞬间的不确定——有没有可能是他弄错了?!
神思再次回到了知州府的除夕夜。那一夜,据陈墨语所说,受燕南天指使的红霞曾在他喝了掺有媚药的酒之后,到过他的房间,欲与他欢好。但还未及行事,就被跟踪而至的陈墨语制服,将她扔到了耳房。这样说来,当晚,陈墨语也在他的房里出现过!
只是,由于御风告诉他,曾见程玉姝从他的房里出去,于是他就把这一点完完全全地忽略了!如今认真回想,陈墨语第二日一早出现的时候,脖子上围着一条簇新的项帕,但她去知州府时却没有带过这种东西。难道她是为了遮掩什么痕迹?
慕容琅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嘴唇。那时他中了媚药,人事不知,发起狂来不知轻重也是有可能的。只看那条被揉得皱巴巴的床单,就知道他当晚是怎样的“凶残”!难道被他压在身下之人,真的是陈墨语?
此刻,慕容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倘若此事是真的,他不知道得有多心疼那个姑娘!她独自一人承受了莫大的委屈,心里该是经历过怎样一番挣扎?可他是不是又该庆幸那人是她?
但,为何她不告诉自己呢?女子的清白不同于别的,慕容琅不相信陈墨语能真的不在乎。她不说,或许是因为羞耻,但他更相信,她是不愿让此事成为两人之间的羁绊,她要彻底和他了断!
“了断?怎么可能!一旦让我查清真相,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了!”慕容琅唇角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带发修行?叠翠庵?不如换成人|妻打扮,慕容府!他要立刻马上娶她进门!他要一生一世都看着她待在自己身边,哪儿也不许去!他要将在皇城小院中满脑子里想的龌龊事,都在她身上用一遍!哪怕之后他再跪趴在她的脚边,含着她的脚趾,求她饶恕!若是她恼了,那他大不了白日里在人前做他的金吾将军,晚上则做小伏低,做她床榻上的奴才,任她驱使,讨她欢心!
慕容琅思绪混乱,各种正经的、不正经的想法搅成一团。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而且疯得无可救药!他恨不能现在就飞奔去叠翠庵,找陈墨语问个明白!
第192章 茶楼叙谈
婚事终于落定,程玉姝的心也安稳了下来。雪叶提醒她说,即将成婚的小夫妻在婚前应该尽量少见面,这样才能保持新鲜感,大婚之夜才能更加圆满。
雪叶说得含蓄,但程玉姝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张娇颜红到了耳根。此后,程玉姝果然按照雪叶所说,减少了邀慕容琅外出的次数,每日在家中不是看书作画,就是去绣娘那里看她们为自己绣嫁衣,有时心血来潮,还要自己绣上几针。当下,她再无什么可期盼的,只希望日子过得快些、再快些。
这一日,雪叶从外面进来,一只手背在后面,脸上写满了神秘。程玉姝正站在案前画一幅秋海棠,见雪叶“鬼祟”的样子,便知她一定有事。
“雪叶,你背后藏了什么?还不赶快拿出来!”程玉姝佯装嗔怪道。
“小姐好生眼尖,又被您给看穿了!真没劲!”雪叶见自己的小把戏这么快被戳穿,生了些许恼意。她没了故弄玄虚的心思,将手从背后伸出,冲程玉姝眼前晃了晃。
“不过就是张帖子,有什么好戏耍的?”程玉姝还当是什么,不以为意地道。她将手中的毛笔蘸了点朱红色,继续低头画画。
这几日总有与她相熟的贵族小姐发帖相约聚会。这些小姐们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明面上说是等她成婚之后,想要再见面就不容易,故而趁着此时,姐妹们要多聚聚,但其实她们不过是想从她这里打听慕容琅的消息。说到底,只要慕容琅和她一日没入洞房,这些人就不会死心。
雪叶见小姐无动于衷,故意撅起嘴道:“既然小姐不在乎大将军的帖子,那我便让小厮去慕容府回了,就说……”她将“大将军”三个字咬得极重,生怕程玉姝听不到。
还不待她说完,程玉姝就搁下笔,绕过桌案,上来就抢雪叶手里的帖子。雪叶哪里肯给,她一边躲闪着程玉姝的手,一边开着玩笑道:“我便让小厮去回禀大将军,就说我们小姐面皮薄,不好意思见新郎官,所以啊,大将军的心意我们小姐领了,但人就不去了。大将军若是想见我们小姐呀,还请耐些性子,再等上几个月……”
程玉姝左蹦右跳,累得气喘吁吁,可就是够不到雪叶高高扬起的手。她又气又急,对雪叶发狠道:“雪叶,你若是再不给我,我可真生气了!”
雪叶此时也嬉闹够了,见小姐起了几分怒意,赶忙抓起程玉姝的手,将帖子放进她的手里,哄着她道:“好了,奴婢不逗您了!小姐赶快看看,是大将军给您的呢!”
慕容琅很少主动给程玉姝发帖,没成想两人都快成婚了,却来了这么一出。程玉姝十分惊喜,赶忙打开细看。原来是慕容琅约她明日到茶楼品茶,除此之外,帖子上再没说别的。不过,她知道慕容琅不喜多言,且这样的留白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奇。慕容琅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究竟是为何呢?
“依奴婢看,肯定是大将军近日没见小姐约他,想小姐您了,所以主动约您见面。”雪叶煞有介事地分析着道,“看来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咱们女子若是上赶着,他们便会摆架子拿乔,但若是女子一冷下来,他们反倒会往上凑。”
雪叶一脸的老道中,带着几分不屑,程玉姝却欢喜得紧。她将帖子紧贴在胸口,心里甜丝丝的。不管怎样,这是慕容琅第一次如此主动地约她见面,总归是好的。而且有了第一次,她相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雪叶,你别只顾着发表高谈阔论,快来帮我谋划谋划,看明日我该穿哪件衣裳?”说话间,程玉姝已站到壁柜前,打开了柜门。
主仆二人言归正传,细细挑拣了起来……
……
翌日,当程玉姝的马车停到茶楼门口的时候,已比慕容琅与她约定的时间晚了半柱香,只因雪叶对她说,女儿家要矜持一些,才不至于失了体面。雪叶率先下了马车,转身抬手掀起车帘,扶着程玉姝出来。
今日的程玉姝,面上敷了一层细滑馨香的脂粉,令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宛若玉瓷。她的妆容明显用心描画过,只见秀眉如柳,杏眼含春,一头乌发梳成一个垂发分肖髻,其上只插一支珍珠碧玉步摇作为点缀。她上身着一件海棠花缂丝锦衣,下配同样质地的金丝如意云纹锦裙。整个人虽然装扮得淡雅清新,但却掩不住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程玉姝一下车,把在茶楼门口迎客的小伙计,还有进进出出的客人都给看呆了。直到有人悄声嘀咕说这位就是程家四小姐,大家伙儿才对上了号。怪不得听说书人讲,金吾将军与这位小姐会做出那等羞人之事。这要是换做他们,只怕会加上一个“更”字!
程玉姝没理会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她跟着雪叶,由伙计带路,径直来到了二楼的雅阁。在那里,慕容琅已经等候多时了。
守在外面的御风向程玉姝行了礼,随后便将要跟着小姐一起进去的雪叶拦在了外面。
“主子有话要与程小姐说,命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御风直言道。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规矩,但主子告诉他,今日与程玉姝所谈之事甚为私密,因此不容有他人在侧。
“我哪里是什么闲杂人等?”雪叶不服气地回呛。她才不管御风这一套,说着便要推开他挡在身前的手。
“雪叶,不得无礼!”程玉姝管束她道,“你且在外面候着。我若有事,自会唤你!”
程玉姝见御风表情严肃,不知怎地,心里倏而生出了几分忐忑。看上去,慕容琅今日约她前来并不像喝茶聊天这么简单。
“那奴婢就在门外等着小姐!”雪叶无法,只好不情愿地道。不过,她转念一想:大将军定是有私房话要和小姐说,若是她杵在旁边,那还怎么说啊?“小姐和大将军慢慢聊,有事随时叫奴婢。”她乖巧地对程玉姝道。
程玉姝点点头,转身推门走了进去。御风将门在她身后关上。
雅阁内,慕容琅正侧身一边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边品着茶。他玉冠束发,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张薄唇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不羁。许是这几日休息得不错,他气色甚佳,一袭修身的素软缎衣袍凸显出他贵公子的矜贵气质,优雅得几乎可以入画。
慕容琅见程玉姝进来,连忙起身见礼。程玉姝向他款款还了一礼,方才坐下。慕容琅为她倒了盏茶,开门见山地道:“今日约程小姐前来,或有唐突。只是有件事于我而言颇为重要,故而需尽快弄清楚,以免有所舛误。”
程玉姝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出她所料,慕容琅见她不是为了卿卿我我,而是有事相问。“慕容公子有话直说便是,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套。”程玉姝礼貌地回应着,但她的一颗心却像是被冷水浇了个透。看着桌子上摆放着的精致茶点和时令水果,她感觉自己这是被慕容琅当成客人一样招待,瞬间没了兴致。
慕容琅顿了顿,而后开口道:“不知程小姐是否还记得?咱们在朔州的时候,有一年除夕,我受邀去知州府上赴宴,后来不慎中了迷药,醉倒在客房……”
程玉姝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紧攥着帕子,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张。她很想说自己不记得了,但那天以及之后的几天,慕容琅在知州府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若说不记得实在没有道理。
“玉姝记得!”程玉姝只得道,“只是不知慕容公子为何会提起此事?”
“原因说来话长,但这几日我细细想来,许是因为此前疏忽大意,有些地方可能存有疏漏。所以,想再向程小姐详细了解一二。”慕容琅诚恳地说道。
程玉姝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她喝了口茶,才回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当晚在我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慕容琅看着程玉姝的眼睛:“或者说,程小姐在进入我的房里之后,你我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程玉姝闻言,拿着茶盏的手不觉一抖,温热的茶水从盏中溅出,洒到她的手上,她娇嫩的皮肤登时红了一片。
“啊!”程玉姝失声叫了出来。
慕容琅没想到会出这个意外,他急忙上前关心地问道:“可是被烫着了?要不要去医馆看大夫?”
“不妨事,等下回府擦点药油就好。”手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程玉姝用帕子轻轻抚着被烫到的地方,装作不在意地说着,她不想让慕容琅觉得她太过娇气。
“御风,问问店里的伙计有没有药油,要有就送一瓶到雅阁来。”慕容琅几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御风说道。
“是!”御风正愁对雪叶死缠烂打地盘问无法脱身,猛然间听到主子的吩咐,也顾不上问为什么,一溜烟就跑到下了楼。
“大将军,可是我家小姐出了什么事?”雪叶焦急地问道,一双眼睛不住地向房内打量。
“她不小心被茶水烫到了手,你进来照顾下她吧。”慕容琅对雪叶道。
程玉姝见雪叶进来,将手伸过去,假装让她看自己的烫伤,但身子却像前凑了凑,对她小声嘀咕道:“慕容公子刚才问我除夕夜的事,我该怎么说?要说实话……还是假话?”
雪叶面上一怔,心道:“这大将军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莫非他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她低头寻思了半刻,才对程玉姝道:“小姐,眼看您就要得偿所愿了,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既然打定主意一错到底,您可不能都走到半道儿了,再往后退啊!”
雪叶的意思很明确,程玉姝却仍然有些犹豫。
正说着,小伙计已经麻利地送来了药油。雪叶给程玉姝小心地擦上,一边吹一边揉。药油清凉,疼痛顿时缓解了大半,程玉姝觉得颇为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