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语在得知此事后,心内百感交集。她在两岁上就失去了双亲,但父亲顺手为之的善举却在危急时刻,触发了周德忠心底的一道善念。正是这道善念,最终成了救她于屠刀之下的保命符。她嗟叹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同时也承认,不管周德忠做了多少恶事丑行,于她来讲却是救命恩人。因此,她对周德忠始终无法做到完完全全的恨。
谢鸿见陈墨语一言不发,便继续道:“周德忠跟了皇上多年,猛然间一换人,皇上不习惯也是有的。毕竟人都是念旧的。听说,有时候皇上喊人来伺候,还会不经意地唤他的名字。”他啜了口茶,接着道,“此事已过去有一段时间,但那次进宫却让我得知了一件事。原来周德忠在给皇上下了两次毒之后,就停了手。朱瑞安给他的幽冥毒,都被他暗中销毁了。”
陈墨语一怔,纳罕地问道:“您是说,他没有按照朱瑞安的命令,继续给皇上下毒?”
“对!一开始我也想不通。若是他再多做几次,皇上很可能等不到解药,就已宾天。到时,朱瑞安登基,他便可以继续做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在新朝依旧风光无限。所以,他究竟为何要收手呢?”谢鸿捋着胡须幽幽地道,“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为我揭开谜底的人竟然是皇上。”
……
在周德忠赴死前的最后一晚,他哭求着要见皇上一面,并说有重要的话要对皇上禀奏。牢中值守的侍卫知道这位公公的身份不简单,便去向领班做了请示。领班不敢独断,继续向上请示。待一级一级地请示过后,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的旨意才一层一层地传了回来:“准!”
周德忠因着连日被大刑伺候,早已看不出人样。侍卫将他扔进冷水里,洗掉身上的血渍脏污,又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死囚衣衫,才将双腿尽断的他带到皇上跟前。此时距离他伏法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你对朕还有什么可说的?”朱显仁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语气森寒。周德忠跪在玉阶之下,看上去就像一只随时都能被人碾死的蚂蚁。
“老奴自知罪无可恕,无颜再见真龙。但老奴想着,自己毕竟与您做了几十年的伴儿,眼瞅着马上就要走了,想最后再跟您唠上几句。”不间断地用刑让周德忠的嗓子因长时间的嘶嚎彻底费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粗粝的砂纸刮擦着地面,朱显仁不由皱了皱眉。
“若不是看在你这么多年尽心伺候的份上,此刻你也来不了这里。朕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朱显仁垂眼看着套在暗灰色囚服里的周德忠道。
在朱显仁的记忆里,这个老太监平日里总是白领皂靴,衣袍上一丝皱纹也无,似乎从没见他坐下休息过。只要是他当值,他永远都是半躬着身子循规蹈矩地候在一旁,随时听候传唤,仿佛不知道累一样。仅凭这一点,周德忠做司礼监掌印太监算是当之无愧。
但现如今,这个禁城中曾经的太监魁首,却像一块枯朽的烂木,趴在自己的脚下,浑身散发着腐败的味道。
只见周德忠咧嘴一笑,满脸的皱纹密密匝匝地堆叠在脸上,就像沟壑纵深的树皮。他嘴里的牙都被拔光,一张嘴看起来就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皇上是人中龙凤,而我确是个从烂泥中爬出来贱命。这辈子老奴有幸得见天颜,还能在您身边做牛做马,已是知足得很了。”
“哼!知足?你若是知足,便不会和朱瑞安勾结在一起,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了!”朱显仁讥讽道。他本不欲与这个老太监多言,但听到周德忠说得可笑,便忍不住斥道。
“是!皇上说的对!这次是老奴错了,而且罪无可恕!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奴不能不为自己谋算。”
“您一出生便是在帝王家,从小就有享不尽的泼天富贵,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凄惨呢?老奴起小就被割了命根子,在这暗无天日的禁城之中吃了人所吃不了苦,受了人所受不了的罪,九死一生才爬到了您的脚底下,才有了能用身子为您踮御足、用袖子为您擦鞋灰的福气。”
“您不知道,老奴第一天被人称为‘掌印’的时候,是有多欢喜。就算这辈子要像一条狗趴在您身边,老奴都是愿意的。”
“可是,当老奴看到您生出的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天子也是人,也会老。总有一天您要让出这把龙椅。那到时候,老奴可该怎么办呢?让我给原先向我掇臀捧屁的猴崽子们鞠躬哈腰、满脸陪笑?”周德忠嗤笑了一声,“哼!除非我死!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恰恰是您对太子的不喜,让我发现了机会!所以,老奴能有今日,有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皇上您呐!”
一个将死之人,显然已无所忌惮,周德忠恣意大胆地说着。他话锋骤然一转,道:“但是,我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半点帝王之气。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才智谋略,真真是半点都不能与您相较。好好的大周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只怕不出几年,就会成为鞑靼的嘴边之肉。”
“一个卑贱的太监,也配议论国事?”朱显仁冷哼了一声。
“哈哈哈哈……”周德忠放声大笑,皱纹挤出的老皮几乎将他的眼睛封住,整张脸只剩下一张张得极大的嘴,像个幽黑的窟窿,看上去恐怖至极,“奴才当然不配!但在您身边久了,不知怎地,也学着忧国忧民起来。何况,和朱瑞安交道打得多了,我便看出此人毫无经邦纬国之能,但却阴狠毒辣。若是有朝一日他继承大统,就凭我知道他这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事,他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所以……”
“所以什么?”朱显仁追问道。
“所以……老奴在给您下过两次药之后,就放弃了……”周德忠喃喃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成大事者,最忌讳感情用事。老奴自以为心肠冷硬,但没想到终究还是不够狠啊!可这也怨不得我,老奴这大半辈子都是在您身边过的,就算我是个畜生,也总会生出几分感情。看着您疼痛难忍的样子,老奴再也下不去手……但老奴不后悔。左右都是个死,比起死在朱瑞安的手里,老奴宁可处死自己的人是您!”
“你说什么?”朱显仁登时从御座中挺身而起,眸光锐利地看向了周德忠。
周德忠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话都说完了。面对皇上的问话,他面如死灰,再不发一声,像一只被抽干气的皮球瘫在了地上。片刻之后,他被侍卫拖了下去。
朱显仁缓步走下玉阶,站在周德忠刚刚趴过的青砖上,神色怅惘。正如周德忠所说,他们彼此相伴了大半辈子,这个老太监陪着他的时间甚至比他的那些嫔妃都要长。他已经习惯周德忠陪他处理奏折,陪他去园子里走走,陪他唠唠体己话……
朱显仁心里清楚,即便朱瑞安成事后,想杀周德忠,但因着周德忠掌握着朱瑞安太多把柄,恐怕朱瑞安不敢轻举妄动。这一点想必老辣如周德忠也很明白,而他刚才那么说,只不过是为自己的心软找了个理由。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停手了,将自己卡在了一条死路之上,不上不下。
“唉……”朱显仁低低地叹了一声。
半个时辰之后,皇上的旨意传来,将周德忠所受死刑由原先的五马分尸改为凌迟……
……
屋内静悄悄的,谢鸿像是还沉浸在回忆中,而陈墨语则用手指揉搓着袍子,粗糙的布料磨得她指尖的皮肉微痛,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略微抵消掉她难以名状的心情。
“贵客到~”门外小厮突然的一声让两人瞬间回过了神。
陈墨语意识到自己待得时间已然不短,恐耽误谢鸿接待前来贺寿的其他宾客,便起身准备告辞。
谢鸿见她要走,忙问道:“你今日就要离开京城了?”
“嗯!晚辈这趟回来就是为了看望您。现下事情已经办完,便不打算再久留了。”陈墨语拿起包袱,向谢鸿拱了拱手。
“额……启暄那孩子只怕还有话想同你说,你等用完午饭再走吧。我让下人为你备好素斋。”谢鸿挽留她道。一想到陈墨语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谢鸿很是舍不得。
“好!多谢医尊款待!”陈墨语笑了笑,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只见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截皦玉色浣花锦的袍脚闪了进来。空气中恍惚飘来一阵熟悉的松木香,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待看清来人,整个人当即惊怔在了原地!
“慕容琅!”
第189章 又见故人
陈墨语心里一颤,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墨语!”慕容琅脚步一顿,看着面前着男装的少女,愣在了当场。显然,他也很意外。
说起来,谢鸿在给慕容琅的帖子上,本是安排他在寿宴首日前来。那一日多为朝廷重臣,谢鸿思量着慕容琅如今炙手可热,是众臣希望攀交的对象,偏他性子冷淡,不喜应酬,难免让人觉得他孤高桀骜,狂妄自大。饶是像他这样终日闲居在府内之人,都听到了这样的风言风语,若是日后成了势,不仅对慕容琅不是件好事,对风雨飘摇中的慕容家更是雪上加霜。
于是,他刻意给慕容琅定了前来贺寿的日子。但没成想,去送帖子的小厮回来之后向他回禀,说慕容公子看过帖子,跟着就问这三日是如何安排的。小厮不敢隐瞒,便道除了第一日是朝中权贵,第二日是医尊家的远近亲眷,第三日则是老友故交以及其他各色人等。慕容公子听后回说,他会在第三日前来。
谢鸿早知道多半就会如此,但也不好强求。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随个人造化吧。
慕容琅和陈墨语相互看着,却一眼不发。谢鸿从两人交缠绵连的眼神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暗自笑了笑,但没有说破。
“咳咳……”花厅内传出两声清嗽,呆若木鸡的二人终于回过神来,彼此都有些尴尬。
“请医尊保重身体!晚辈这……这就回去了!”陈墨语再次拱手向谢鸿告辞,话音慌乱。
“晚辈给医尊见……你要走了?”慕容琅正要给谢鸿见礼,听到陈墨语所说,立刻转头向她问道。
“嗯!”陈墨语点点头。不知何时,她的心里跑进一只小鹿,咚咚乱撞,但她的面上却强作镇定,只是再不敢看慕容琅灼灼的目光,生怕被他看穿自己对他的朝思暮想。
慕容琅有心想拦住她,对她说,自己有话要同她讲。可是他能对她说什么呢?说他有多少个日子为她夜不能寐么?说他想让她留在玉京,方便日日得见么?说他不知道克制了多少次想去叠翠庵找她的冲动?还是说,她在不知不觉间已占满了他的心。他现在看任何一个女子,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他几乎要被自己逼疯了?
现在,看着陈墨语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慕容琅惊讶!欢喜!他甚至想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但,他不能!他已经没有了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权利。他与程玉姝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三个月后他便会成为程玉姝的夫君、程家的贵婿。他与陈墨语再无可能了。
“保重!”慕容琅心里百转千回,但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好!”陈墨语没再看他,抬脚便跨出了门。
慕容琅只觉心里一空,脚趾抠地,到底忍住了追上去的心思。他定了定神,转头再次向谢鸿见礼。
两人的情状让谢鸿看了个真切。他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怎会不知互生情愫的痴儿呆女是什么样?不过,慕容琅与程玉姝的婚事在京城的各大世家贵族中已是人尽皆知,可瞧眼前这二人的样子……
谢鸿捋了捋胡子,心中暗道:“罢了!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他只管做个不讨人嫌的老仙翁就好。他吩咐外面的小厮将伺候茶水的丫鬟叫进来,为慕容琅上茶。
不过,不知谢鸿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明明清楚慕容琅心里惦记着刚刚出门的那位,却拉着这位后生絮絮叨叨个没完。看着慕容琅心急火燎坐不住、可又不得不佯装镇定、陪他叙话的样子,谢鸿兀自觉得好笑,同时又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陈墨语从花厅内出来,见御风正守在门口。和他的主子一样,御风见到陈墨语也是一惊,跟着便忙不迭地上前想和她闲聊几句。陈墨语心里正乱,既怕被御风看出破绽,又担心慕容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里面出来,到时她会更加无措。于是,她好歹应付了御风几句,急忙就向外走去。
御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有大半年没见过陈墨语了,本想问问她在庵里过得怎么样,这样等下也能到主子面前卖个乖。可没想到这姑娘瞧见他,就像是见了鬼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难不成从苏墨变成了陈小姐,就瞧不起我们这些下人了?”他看着陈墨语的背影,小声嘟囔道。
谢府是仿江南园林风格修建,府内游廊甚多,曲曲折折。陈墨语正快步走着,忽见一个矮胖的身影跳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陈小姐留步!我家少爷正在那边的亭子里等着您呢。”
陈墨语心里存着事,没注意到前面有人,被这句从天而降的话唬了一跳。待定睛看清来人,才抚着心口道:“八角,你可吓死我了!”
“嘿嘿!”八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扬着一张肉乎乎的圆脸,笑着道:“陈小姐莫怪!还不是我家少爷让我在此候着您,让我务必将您截……不是……是将您请过去。还说要是让您跑了,我今天的午饭就没了。”说着,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
陈墨语拿这主仆俩人无法,便没奈何地道:“他在哪儿,带我过去。”
“好嘞!”八角赶忙殷勤地给陈墨语带路。三绕两拐便来到了一座凉亭内。
话说,谢启暄从花厅出来,根本没往前面去。他才懒得去应酬那些宾客,反正有大哥在,也不用他帮什么忙。于是,他便找了这处凉亭“守株待兔”。此处距陈墨语出府的必经之路不远,他派八角出去“沿路拦截”,他则坐在亭子里,一边磕瓜子吃点心,一边优哉游哉地等着陈墨语上门。
“少爷,陈小姐我带给您过来了!”八角乖巧地向谢启暄复命。
“干得不错!”谢启暄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瓜子壳,对八角满意地夸赞了一句。八角从盘子里抓了一大把瓜子,然后不待谢启暄吩咐,就很有眼力见儿地去亭子外面候着了。
谢启暄见到陈墨语,刚才气势汹汹的架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转而换上一副深闺怨妇的模样,委屈着道:“陈墨语,亏我那么信任你,吃喝玩乐样样都不落下你。可没想到,没想到,你连实话都不肯对我说一句!害得我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你和慕容琅的事!你们俩都不是好人!期骗我的感情!”
陈墨语看着谢启暄的样子只觉好笑。此处没了谢鸿,她说话也轻松了许多。她捡了谢启暄旁边的一张石凳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一边喝一边打趣他道:“呦!真没看出来,一个大男人还学小媳妇儿撒娇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你!”谢启暄听到陈墨语将他比作小媳妇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索性接着陈墨语的话道:“对,你就是怎么我了!你瞒天过海!你始乱终弃!你忘恩负义!”
“那又怎样?”陈墨语忍住笑,抬起头,故意问他。
“那你还不速速从实招来!”谢启暄一屁股坐在是石凳上,对陈墨语道。虽然他已经从严恺、八角、茯苓和父亲的嘴里搜罗了所有的信息,但他必须要听当事人当面再讲一遍,而且一定要讲到细节、细节!这样才能彰显他与别人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