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转身准备离开,蒋天的手掌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和你一起去。”
赵海生在身后喊着他要去哪,蒋天将手中的指挥对讲扔过去。
疾驰的车子在公路扬起一层尘土,章明奇紧张的握着安全带,不过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刺激的生活和他多年来平静的学生生涯完全不同。
但他开始明白,生死一线,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
许多年后,章明奇开着汽车一头钻进漫天的大火里,烈火灼烧着他的肌肤,高温融化了钢铁的车身,周围的爆炸声不间断响起,耳机里的电流声,最开始吼着‘不要进去’,最后也都全然消失。
章明奇头上的血液进入眼睛里,一只已经模糊,他死死踩着油门,直到看见那个身影。
那个坦然的,接受命运,等待死亡的身影,靠着尸体坐在地面上,他抬起永远平静如水的目光。章明奇那时才知道,原来再洒脱的人,也会有所期待。
那个人绝望的心,在看到火光中章明奇残败不堪地走来时,重新跳动起来,燃烧的烈焰成为金色玫瑰,当下的每一份痛苦在此后经年,化成一个人的甜蜜,他听到一句话。
“你和我,要同生共死。”
他将这句话奉为永世的信条。
——
陈芳年发完消息悄悄走回照相馆,她轻轻推开玻璃门的另一侧,没有风铃,猫一样轻巧地进入,没有发出丝毫响动。陈芳年有些紧张,微微收紧指尖握着的手术刀。
她走到红色幕布后,小心谨慎地掀起其中一角,好看的眼睛向里面望去时,却发现原本在这里坐着的何铭不见了,放在桌子上的水杯还升腾着热气。
陈芳年皱起眉,刚刚站直腰背,忽然感受到一个冰冷的东西从后腰刺入,那速度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铁器就已经被拔了出去。
滚烫的血液从伤口处淌下,陈芳年摇晃着身体,伸手去寻找伤口的时候才感觉的巨大的痛苦。
“你回来得很快啊,姐姐,这样时间就来得及了。”
陈芳年说不出话,她倒在地上,理智让她尽量扯起地上的布料去捂住伤口,不要乱动是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何铭看了看时间,缓缓向灯光下的一个浴缸走去,瓷白的浴缸竟然与他惨白的肤色相融,他坐进去,半倚在里面,双臂搭在两侧,头微微上扬,灯光从上洒下来,竟然意外的有种安宁氛围。
“可惜你没有买到止痛片。”
“你,你要干什么?”
陈芳年忍住痛苦,仰起头看向何铭。他无奈地笑了,声音听来很可怖。
“你自身难保了,还担心我啊,警察姐姐。”
何铭扭过头,似乎是看到了陈芳年一闪而过的疑惑,他看向时间,还有几分钟,于是揪起白衬衣擦了擦染血的小刀。
“你演的很好,但是姐姐,你身上的味道和法医室的味道太像了,这不怪你,我天生嗅觉就比较灵敏。小时候,我爸喝了多少酒,喝的什么酒,我很远就能闻出来,然后根据不同的程度躲起来,躲到不同地方,这样就可以少挨些打。我很聪明吧。”
陈芳年在何铭语调平和的话语里,逐渐意识消散,她手中的布料已经被血液浸透。整个身体变得空虚,心跳从刚开始异常剧烈的跳动,到现在懒洋洋的,大脑也开始空白。
她想要睡觉。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中午下午一点四十四分,何铭抬起手中的小刀,朝着自己的手臂,竖着划开一条长且深的口子。血液喷溅出来,在洁白的浴缸里流淌。何铭白衬衫的下面,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他松松的将握着小刀的手臂挂在浴缸边上,头完全扬起,紧紧皱起的眉毛终于松开。
他无声的笑着,眼角滑落几滴泪水。
滚烫的泪水在肌肤上游走,带着他的思绪回到过去。
还是小孩子的何铭非常机灵,他异于常人观察力,让何春寿每一次爆发的脾气都不会撒在他的身上。
躲在衣柜里,屋门外,窗户后的何铭,看着王萍被拖在地上打,酒瓶子砸在头上,她颤抖的身体像个绵羊,满是泪水的双眼总会向角落里的何铭看来。
那视线里却充满安慰,像是在说,‘不要怕,躲起来’。
何铭长大些后,便不躲了,他开始挡在王萍身前,挺直的腰背像是一张盾牌,然后身上就时不时的多出一些伤口,王萍会心疼的哭泣,何铭却觉得这是荣耀,是他能够保护王萍的荣耀。
直到,张平贵的出现,他很早就存在,只是那时他的光辉并不闪烁,何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像阳光照耀了王萍灰暗的世界。
有一天他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没被王萍看见,先被何铭藏在了全家福后面。
何铭以为张平贵会自己离开,他没有。
没有等到王萍,张平贵选择了留下,成为了何春寿运输毒品的帮凶。张平贵再没有提过私奔,王萍也丝毫不知她曾经错过什么。
那时候何铭才明白,原来王萍灰暗的世界里,也包括自己,他拖住了王萍走到阳光下脚步的包袱,但,那又如何,他绝不允许王萍将自己抛弃。
可是逐渐的,何铭长大了,他看着王萍越发枯萎,看着何春寿越发弱小,他突然觉得,真没意思。
他们都在身边,却一个都不爱他。
——
于是何铭伪造了私奔信,交给了张平贵和王萍。那天晚上,他对王萍说,“妈,等我,我叫何春寿回来,我让他和你离婚,离了婚,你别再回来了”。
王萍什么都没说,何铭不再犹豫,他拔起腿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王萍手臂依靠着门看向他,他高声喊着,“妈,你等着我”。
家门口的那条小路很黑,闪烁的路灯照的地面坑坑洼洼的,何铭单薄的身影在这条走了无数遍的道路上飞奔,呼吸破碎在空气里,传到他的耳中,何铭气喘吁吁也丝毫没有减缓步伐,他想的是,王萍在家里等着他呢。
他会把她期盼的自由,彻底的还给她。
何铭在何春寿经常喝酒的地方没有见到他,于是他找到了吴梅。
十六日晚上,吴梅约见的男人确实不是何春寿,何铭跟着他们到了小旅店的后门,这里人烟稀少,只有几条野猫会经过。
何铭蹲在角落里,等着他们办完事儿,就在他有些焦躁的时候,旅店后门被男人推开,他慌张的逃跑,甚至连门都没有关紧。
于是何铭走了进去,走进那间昏暗的,打开他新世界大门的房间。
吴梅的手脚被绑在床上,身上□□着,只有洁白的被单遮盖着躯体,杂乱的发丝下她美丽的面庞向上,五官扭曲又安静。
‘她死了?’
何铭当时是这样想的,他走近一些,把脸凑过去看,然而就在他指尖刚要触碰到吴梅的肌肤时,她忽然一口气吊了回来,挣扎着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她说不出话,涂着红指甲的双手直直地伸向床头柜。
何铭被突然醒来的吴梅吓了一跳,他站起身的时候撞到了床头柜,一瓶药滚到了地毯上。
他顺着吴梅哀求的双眼向下看去,几乎是下意识,他拧开了瓶盖,将里面的药倒了出来,可是转身要拿给吴梅的时候,看着那楚楚可怜的女人,那双泪津津满是无助的双眸,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觉得很有趣。
一直以来,何铭恨透了何春寿,更恨他不爱王萍。恨他偏偏喜欢吴梅,他也讨厌面前的这个女人,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现在,机会来了。
何铭把药片从掌心散落下去,掉在地毯上发不出任何声响。吴梅就这样在何铭居高临下的注视中,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她死掉的时候,终于不再挣扎,反而像是得到了解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去。黯淡的眼睛里,最后流下了一行清泪,浸润在绵软的枕头上,留下一点小小的痕迹。
后门突然被人推开,还在余味中晃神的何铭慢慢扭过头去,看到来人的那一秒,他才觉得人生真他妈戏剧。
门外,冒着小雨跑来的何春寿,抱着个不大的纸箱,他看到何铭的时候满眼惊恐。然后他看向吴梅,床上的女人已经毫无生气,雕塑一样摆着扭曲的姿势。
何铭慢悠悠地走到何春寿身旁,在他耳边压低了声线。
“她死了,回家吧”,他声音那么平静,在何春寿听来像是恶魔低语。室内的门外传来了老板娘的调侃,何春寿紧张地屏气凝神。
何铭勾起嘴角,他戏谑地回了一句,‘早上收吧’,然后又在何春寿耳畔用气声说着,‘给她收尸’。
何春寿手臂颤抖,纸箱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何铭撇过视线,竟然是一双小皮鞋。他眯着眼睛,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老畜牲,竟然真的爱上了一个□□。
爱情这种东西,他毁了别人的,自然也要失去自己的,这才叫公平。
何春寿捡起地上的鞋子,跟着何铭走出了房间。他们快步走在丝丝微凉的小雨中,雨水浸润了何铭柔软的发顶,他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将何春寿甩下来。
“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何春寿站在后面停下了脚步,何铭回过头去,他的视角中,那个黑暗里家暴他们的魔鬼如今已经不再强壮。
而何铭,他早就长大了。
何春寿对上他那双夜晚里也依旧明亮的双眼时,不自觉地颤抖。
“回去”,何铭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我都说了有事儿,你是不是……”
“不然我立刻报警。”
何春寿抬起眼,他知道何铭不是在开玩笑。
纵然有很多愤怒,此刻的何春寿也丝毫不敢发作,他在路过一个小摊贩的时候,顺手捡起他们割麻袋的小刀藏在了袖子里。
快到家了的时候,何春寿注意到何铭似乎在出神,于是心中那点可怜的父权自尊,再一次占了上风,他向何铭出刀的瞬间,完全不顾及那是自己的儿子,嘴里念叨的竟然只有——“你他妈也敢反了!”
何铭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不过他身体灵巧,一个转身便躲闪过去,吴梅的死亡刺激了何铭的肾上腺素,看着自己厌恶的人死去的快感,迅速占领了全部意志。
等到何铭停手,他才注意到何春寿已经没有了气息。
刀插在那具干枯的身体上,旁边散落着一把新的毒品。大雨倾盆而至,血水顺着泥土向下渗透。
为了快点回家,何铭他们选了荒芜的小路,这里少有人来。在又一道惊雷炸裂后,何铭迅速将何春寿的尸体拖回了不远处的家中,他推开后门,将尸体推进后院的地窖里。
完成一切,何铭呆坐在地上,雨水和泥土混杂着湿透了他的衣服。
借着闪电,他看到身上的血迹,蔓延的到处都是,于是他赶紧站起来,脱下衣裤,裸露的肩背在雨中,将所有伤疤展现。
何铭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内,他想要找到王萍,想要扑进她的怀里。
可是不大的房子走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王萍走了,她没有等他,她不相信他给的自由,她选择了彻底的将他抛弃。
通晓这些的何铭,几乎是瞬间,从那个柔弱的少年状态里脱离,他冷若冰霜的眼眸中,闪烁着窗外的雷电,雨水顺着薄薄的肌肉向下滑落。他站在原地很久,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告诉他。
他觉得很冷,于是意志驱使着身体穿上了衣服,温暖重新回归,他做出了决定。
何铭走到后院,捡起了刚刚何春寿掉落的毒品,从中掏出了一支针管,借着昏暗的光亮,全部抽了进去。
然后他回到屋里背上书包,打开了房门。
离开前何铭最后看了一眼墙上合影里,王萍的脸。
“我真的想要让你走的。”
何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的瞳孔。他收回视线,将门紧紧关闭。
“是你自己不要的。”
第14章 “真相只有一个”
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四十的时候,王萍坐在天台边缘上,她看向身后的赵海生,不是那个叫蒋天的警察,她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回归平静。王萍缓慢的从天台上站起来,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晃。
“王萍,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跟我们说,都可以解决的。”
赵海生在天台上用眼神示意消防,得到的结果是至少再争取五分钟。于是他脱下防护服,抬起双手,缓缓向王萍走去。
还没有走近几步,王萍忽然转过头去看他。
“警察,我杀了人,我该死。”
“你先下来,下来慢慢说,是不是有人逼你?”
“十六号,我的丈夫何春寿在城郊轨道一号线杀死了火车乘务员张平贵,然后回到家中伤害了我儿子,我恨他,所以我杀了他。我把他分尸,丢到了河里。”
王萍自顾自的把这一切都交代清楚,她看向世纪大楼旁的城市钟,四十三分,还有一分钟,真漫长。
“你说你杀人了,那你十八号为什么要去报警?”
赵海生缓缓移动着步伐,向王萍靠去,风吹过,那具虚弱的身体摇晃的幅度更大些,赵海生感觉心跳都要停止了。
王萍将发丝绕过耳后,一瞬间的失神,她的思绪回到了十六号的雨夜。
——
十六号晚上她没有等到张平贵,孤身一人回到家中的时候,何铭正坐在门口,身上湿淋淋的,手臂上流着鲜血。她以为是何春寿回家打了儿子,有些心疼地想凑近些。
然而何铭偏头躲了过去,他的眼神异常陌生,没有丝毫情感。他不再需要她了,王萍颤抖着双手想明白这一点。
何铭掏出一把小刀,把手臂上动物撕咬的痕迹剜开,动作利索,完全不像是十四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他绕过王萍向门外走去,然后找了一家诊所,包扎了伤口,挂了一夜吊瓶。
王萍守在门外,听到附近的邻居说,张平贵失踪了。她以为,是何春寿杀了张平贵,所以十八号她去报了警。
天意,王萍报警回家的小路上,她打开了后院的木门,一条野狗跑进来,对着地窖狂吠。她赶走野狗,打开地窖的盖子,腐烂的何春寿睁着眼睛看过来。
王萍跌坐在地上,何铭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杀了他”,何铭蹲下来凑近到母亲耳边,“现在你可以走了”。
何铭转身离开,王萍的泪水犹如那夜的大雨,滴滴砸落进柔软的泥土里。
——
王萍抬眼对上赵海生的视线,时钟已经指向了四十四,她笑了。
“我去自首的警官,我不能耽误我儿子啊。”
然后她纵身一跃,从楼顶翻下去。十二楼的高度,不过几秒钟而已。周遭的一切喧嚣都退散了,消防和医护蜂拥而上。
赵海生趴在天台向下看,明明差一点就可以拉住她的。然而来不及遗憾,赵海生立刻给蒋天发去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