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蒋天正在赶往幸福照相馆的路上。
他死死踩着油门,眉头紧皱,发给陈芳年的消息没有任何回音,王萍又跳楼自杀了。脑海中闪过这些人的名字,最后都会与何铭缠绕在一起,他一定知道真相,那么陈芳年,便身处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车速便更快几分。
——
幸福照相馆里,陈芳年从昏迷中苏醒,巨大痛苦反而让意志更加清晰。从地上翻个身,她第一时间看向何铭,少年的身体已经歪向了一边。
陈芳年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拉起周围的破布尽力包扎着那恐怖的伤口。何铭抱着必死的决心,他的伤口非常深,伤到了动脉,血液怎么都止不住。
少年残破的身体没有丝毫生机,唇色也变得灰白。陈芳年支撑不住这样跪着为他止血的动作,手臂不停颤抖,身体很冷但她依旧竭尽所能,用手掌拍了拍何铭的脸颊。
令人意外的是,何铭竟然缓慢地睁开了眼,看到陈芳年的时候,黑瞳闪过一丝情绪,“为什么……救我……”
陈芳年支撑不住了,她没有力气扎紧布条,于是转身将布条挂在肩膀上,整个身体靠在浴缸旁。她喘着粗气,脑袋像何铭一样扬起。
“你,有没有罪该不该死,要,讲证据,上法庭,这是……规定……”
陈芳年小声念叨着,她终于用光了力气,头向一侧歪去,眼眸垂下来。何铭的头也歪向这边,他们的头发甚至交织在一起。
何铭失去意识前,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陈芳年清晰的侧脸。
“我杀了……张平贵……”
他抬高的手臂上有浓郁的血液从指间滴落,那晚的大雨中,长款雨衣的帽檐上,雨珠也是这样滚滚向下。
——
沿着铁轨走了很久,何铭看到了一个打着伞蹲在地上的身影。他走过去,发现那人在逗弄一只小狗,小狗欢快地摇晃着尾巴。
“张叔。”
一道惊雷在远处响起,张平贵听到何铭的声音,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去。闪电瞬间勾画出他们相对而立的身影,被照亮的雨丝在他们间猛烈拍打。
何铭向张平贵走去,那个从不设防的男人还在向后看,期盼着王萍的出现。
“她在车站等你。”
“啊?不是说好在这里……没关系,我们去找她。”
“你去不了了。”
“什么……”
何铭走到张平贵面前,抬手将针管扎进他的脖颈,将毒品全部推进去,张平贵瞪大眼睛推开了何铭,只能捂着脖子痛苦倒下。过量的毒品很快将他麻痹,张平贵倒在泥土上,雨水拍打在他的面庞。
何铭将张平贵拖上铁轨,却并没有离开,这个时间会有火车经过,果然,没多久,轰隆声从远处传来。何铭盯着张平贵的身体,他想到那双手曾经抚摸他的头发,那张脸对自己展露笑容。
火车逐渐逼近,一旁的狗开始狂吠,它跑到何铭脚边,咬住他的裤脚。火车从面前飞驰而过,黑暗中什么东西掉了,喷溅出的东西腥而滚烫。
何铭转身离开,狗吼叫着扑上了他的手臂,尖牙撕破衣服,刺进肌肤,何铭将它甩到一边,捏紧了拳头砸下去,不知道多少拳,直至那骨头碎裂才停手。
交给王萍和张平贵的纸条,地点不同,如果王萍真的在家等他,他就决定一起走。如果没有,那就一起死吧。
——
何铭头靠着陈芳年,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最后嘀咕了一句,而蒋天正好此刻破门。他看到灯光下这一幕,脑海中空白了,那么多血,两个没有生机的人。
蒋天立刻抱起陈芳年,吼着章明奇带何铭上车。
一脚油门,汽车向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
陈芳年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梦里她听见一个虚弱少年的声音,很轻,听不大明晓。
用尽全身力气醒来的时候,她想要动一动,身体却不受意志的操控。接着蒋雨缪的脸出现在视线中,然后蒋天,赵海生,丁庞,他们都凑过来,乱七八糟的声音进入耳朵,恍惚的世界才彻底真实起来。
他们几个乱糟糟地叫护士,叫医生,问东问西,陈芳年都不知道先回答什么。终于他们都闭上嘴,视线看向陈芳年,过了良久,她才慢吞吞地问了一句。
“何铭怎么样?”
或许是没想到陈芳年会问这个问题,大家明显愣住了。还是蒋天最先反应过来,他轻轻把被子掖好,语气极尽轻柔。
“已经醒了,鉴于他伤害警务人员,参与抛尸等行为,市局为他办理了转院,交给更高一层级的部门去处理。芳年,你怎么样?疼吗?”
陈芳年摇了摇头,她昏迷的时候似乎听见何铭对她说了什么,但是没听清,这句话总是萦绕在心头,让她有些不安。
“陈姐,你放心吧,这个案子结束了,王萍跳楼前把一切都招认了,你这次可是能获个荣誉称号呢。”
丁庞笑呵呵地说着,这几日案子少,法医室没有那么忙了,才抽时间过来看看陈芳年,没想到正碰上她醒过来,丁庞又要回去吹嘘他的好命体质了。
医生基础检查后,几个人跟着医生出去聊病情状况。丁庞热络地坐在一旁削苹果,他把雪白的果肉递给陈芳年时,看着上面被刀划过后留下的暗沉,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丁胖,何春寿的尸体你检查了吗?”
“查了,尸块抛得相对集中,只有少部分残缺。怎么了?”
“他左手臂还在吗?”
“……你怎么这么会猜啊?缺的就是左手臂。”
“你能确定吗?”
陈芳年忽然来了精神,下意识拉住丁庞的手,眼中闪烁着光芒。丁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拼命回想,终于锁定了那日解剖台上的拼凑尸块,在左侧,缺失了一块人类小臂。
“我确定。”
陈芳年一下子把被掀开,她想要下床去找蒋天,脚尖刚刚接触到地板上,就听见门口处传来蒋天的愠怒声。
“你干什么?”
陈芳年抬起头,蒋天快步走到床前,想把她重新按回去,却被她抬手拒绝。
“何春寿的左臂不见了,那条狗咬的正是凶手左臂,可是偏偏能证明的地方不见了……”
“我知道”,蒋天微微垂下头,对上陈芳年的视线,他的目光中含有这一种成熟稳重的气质,好像任何时候都可以波澜不惊。
“但是王石死了,就在昨天,他的话不能作为直接证据。王萍已经伏法,而何铭,目前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判定他杀了人。”
其实不用蒋天说明,陈芳年也知道事情的结局只能如此。
只是她每次想到那个少年,总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之前队里整理资料,陈芳年有看到过何铭的简介,下午一点四十四,是他出生的时间。
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明显计算好了一切,他为他的死亡,制造一个完美而盛大的典礼。生活中爱他,厌他,漠视他,哀求他的人,都伴随着他一起踏入地狱。
何铭,一心求死。
陈芳年呆坐在床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或许死亡才是何铭最好的归宿,可是她却阻拦了他死去的步伐,他或许才是真正的凶手,可他得不到最应有的制裁。
——
陈芳年抱着自我怀疑度过了几个月,她重新回到警队的那天,大家为她准备了惊喜。
蒋雨缪松开双手,陈芳年睁眼便看见彩条从空中降落,点燃蜡烛的蛋糕被蒋天捧着,警队全员都在围着她唱歌,好几个不在调上。
那样美好如同梦境的画面,在很久以后,都停留在陈芳年的脑海中。
那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情,只有这样的画面,直到死亡,也刻骨铭心。她想了很多原因,到最后才明白,或许是那天刚刚开完表彰大会,大家都穿着正装,警徽在烛光中闪烁着光芒。
那些光芒照亮了她黑暗的道路。
——
又过了一些时日,何铭的判决下来了,他重伤警务人员,参与破坏抛弃受害者尸体,在警方办案过程中故意提供错误信息,包庇凶手等行为,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考虑到何铭未满十八岁,年纪尚小,故缩减至有期徒刑十年。
至此,八八案彻底告破。
何铭入狱前,少年监在邻市刚刚修建完成,他被转移的那天陈芳年来看了他。
玻璃窗前,谁都没有说话。何铭柔软的发丝被剃掉,书生气的脸蛋显得格格不入。陈芳年最后只是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缠绕在她心中很久。
“为什么把那张纸条藏到全家福后面?”
何铭没有回答,时间到了,他被带走了。走的时候,他看了陈芳年一眼,她张嘴说了什么,何铭皱着眉解读。
‘你故意的。’
解读出来的话让何铭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波澜,他,就是故意的。
——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王萍离开。他策划着杀害张平贵,吴梅的死只是最好的导火索,在杀掉何春寿,在火车碾过张平贵的身体,在他用拳头敲碎那条狗的头骨,在隔着一座城明确知道母亲跳楼身亡的那一刻,他直到自己成了。
所谓懦弱,颤抖,害怕,只是他对自己人格的美化。
他在心里这样美化着自己,看,我是生活在黑暗里的小草,我那么痛苦,那么难过,我悲惨到要杀掉自己,我不是恶种,只是被逼黑化的无辜少年。
久而久之,他自己都相信了。
恶人,总是喜欢同情自己。
记忆中那晚王萍没有说话,因为她害怕,她知道何铭一定不会放她离开。他脑海中的温情大戏,对王萍来说,噩梦一场。
王萍跑去找张平贵,没有找到,回家看见何铭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了张平贵的结局。她只是没想到会在地窖也看见何春寿的尸体。
复杂的是,王萍作为母亲是爱何铭的,所以她甘愿为儿子承担一切。
王萍陷入到了何铭为她设计的情感漩涡里,大多数人都会的。
但陈芳年不一样,她没有常人应该有的共情力。从头到尾,她站在公正者的视角,比何铭更了解他的自私无情。
那双摄取人心的双眼,看向何铭时候仿佛在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的故事多么精彩,我只看证据,我只要找到真相。
她冷漠地看待所有人,连同她自己。
“被看穿了”,何铭盯着陈芳年,她已经转身离开,拉开门的时候朝着阳光灿烂的方向走去。
她的腰背永远挺直,步伐从容稳重,在阳光吞没她全部身影的时候。
陈芳年忽然听清自己昏迷时,少年沙哑虚弱的那句呢喃,他在说着。
“我,有罪。”
第15章 “父母爱情”
八八案彻底告破,办公室轻松的氛围里,不知从哪天开始,生发出暧昧的气息。刑警队长在追冰山警花,成为了市局里人尽皆知,而又三缄其口的事实。
然而他们的恋情,完全对应了那句俗语:皇上不急,太监急。
时间就这样在半推半就的发展中流逝,图安市迎来了新年。在年底的庆功宴上,一向沉稳的俩人被大家心照不宣地灌酒,终于开启了新的进展阶段。
陈芳年不胜酒力,笑着出去阳台吹风,她前脚刚走,后脚兄弟姐妹们就把蒋天按在椅子上严刑逼供。
“说!你对陈芳年到底什么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丁庞特意从裤袋里掏出手电筒,调好亮度,对着蒋天的脸不客气地照过去。蒋天下意识抬手遮挡,被大家伙儿自然地按住了动作,他哭笑不得地看向蒋雨缪,“我什么态度,你还不清楚吗?小跟班?”
好样的,成功转移战火,拉人下水,蒋雨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起按在了椅子上,她坐在蒋天身边,目瞪口呆地看向他得意的样子。
恨啊,印象里成熟稳重的老爸还有这么贱的时刻!
“群众里面出现了叛徒啊小雨,原来你早就直到,快交代”,丁庞的手电筒在蒋雨缪脸上也扫了扫,她生气地抬脚踩向蒋天的新皮鞋。
果然对方发来惨叫,伴随着心疼的怒吼,“我这可是新买的!死孩子!”
玩归玩,闹归闹,在众人目光灼灼的期盼里,蒋天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们,是在交往……”“哦!我就知道!”
围观群众们满脸甜蜜的笑容,蒋天实在是没明白,自己谈恋爱,他们咋能高兴成这样,但还是摇着头说下去。
“……等等,我们是在交往没错,但是芳年不想要声张,你们就别问了。”
蒋天推开他们想要站起来,却又被几双手重新按了回去。
“等会儿!只是交往,你口袋里装的什么?”
赵海生手疾眼快地从蒋天的裤带里掏出一个小礼盒,他一打开,手电筒的灯光落在上面,闪亮璀璨,那是一个精致的钻戒。
哗啦!门被重新推开。
“你们在做什么……”
陈芳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房间里安静的能听到钟表指针的走动,所有人屏气凝神,被按在椅子上的蒋天大脑一片空白。而视线落在戒指上的陈芳年,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
夜晚的图安市月明星稀,空气中带着凉爽的湿润,将一身酒气的燥热全然褪去。陈芳年双手搭在天台的栏杆上,长发在脑后随风飘起,她的洗发水是栀子花香,蒋天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
天台后面的走廊里,以丁庞为首的众人,端着酒杯蹲在地上。
“你们说他俩能成吗?这都半天了,咋没个动静呢?”
蒋雨缪乖巧地坐在一旁,盘着腿,她仰头看向月光下的俩人,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坐在旁白的赵海生用肩膀撞了撞她,语气轻轻的。
“我赌他们俩肯定会结婚。”
蒋雨缪扭过头去,有些疑惑,她看着面前同样年轻的赵海生,忽然对不上记忆里沧桑严肃的中年人的脸。其实,她算是赵海生养大的,只是现在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
“这么确定?”蒋雨缪笑了笑,赵海生自信地看向蒋天,用手指隔空戳了戳,“我和他从警校就在一块儿,他心里怎么想的不用说我就知道,他是真喜欢陈芳年啊,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
蒋雨缪的睫毛微微垂下,这些她其实早就知道。
很多次的午夜,陈芳年睡不着,就喜欢来找蒋雨缪一起睡,她们像姐妹一般依偎着,然后不经意间,话题就会落在蒋天身上。
——
“他什么都好,就是太好了,我配不上他……”“谁说的,你明明也好得不得了。”
蒋雨缪抱着陈芳年的手臂,脸在上面蹭了蹭,她听见头顶传来的叹息,陈芳年睁着好看的双眼望向天花板,声音很轻柔,“你还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会让人苦恼的,因为真的喜欢的时候,就会想着权衡利弊,不是怕自己吃亏,而是怕对方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