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秦永业最讨厌的就是苟也这样的人,提起他的家庭,现在,秦皓阳开始对这样的话感到厌烦。
“你还去不去……”
忽然,车的后座传来一个清冽的男声。秦皓阳下意识向里面瞥了一眼,坐在后面的人动了动,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他微微前倾,车外的路灯照进去,短暂的几秒里,秦皓阳看见了他的脸。接着他抬起眼睛,秦皓阳视线就和他的交织在一起。
“……不去我就走了。”
那双眼睛,很熟悉,在过去的那张老照片里,在秦永业永远锁着的笔记本中,秦皓阳记得那双眼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相信,11号没有死,现在,秦皓阳终于见到了他的模样。
依旧留在苟也身边的,大名鼎鼎的蝴蝶,他是11号,也是章明奇。
秦皓阳放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握紧,苟也耸耸肩重新开启车辆,他关上车窗前看了秦皓阳一眼,“我记住你了,有机会再见”。
跑车向远处驶去,这次速度并不快,一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的时候,秦皓阳才将胸口里堵住的气吐出来。
旁边的大哥以为他吓着了,一个劲的‘摸摸毛吓不着’,嘟嘟囔囔着,“都跟你说了别惹他……”
秦皓阳的思绪早就不知飘到了何方。
——
下班回家已经是后半夜,秦皓阳回到自己房间,把手机掏出来扔到床上,倒下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和秦永业交代这件事。忽然手机一阵响动,看向天花板的秦皓阳,机械地接通了电话贴在耳边。
“喂您好,我是秦皓阳。”
那边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与印象里一致的清冽声音传来,一瞬间,秦皓阳以为自己在做梦。
“明天去玫瑰酒店的电梯里等我。”
章明奇挂断了电话,秦皓阳还有些发愣。过了很久,他才看向手机屏幕,上面清楚地显示通话了几秒钟,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想象。
窗外的飞鸟在微微透亮的天空滑行,发出几声鸣叫,秦皓阳竟然觉得很紧张,好像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敏感起来。
“卧底,是这种感觉吗?”
好像随处都有危险,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变得异常明显。章明奇,在这样的高压中,生活了二十四年。
秦皓阳想,他是个英雄,毋庸置疑。
——
第二天,玫瑰酒店恰巧发生了一起民事纷争,秦皓阳自告奋勇跟过去处理警情。抬头观察周围环境时,视力很好的秦皓阳,一眼就看见了二楼落地窗前的人。那人转身离开,秦皓阳低头没有思索,穿过混杂的人群向电梯走去。
他按了电梯,上行的时候,恰好在二楼开了门。
章明奇走进来,苟也跟在身后,看见秦皓阳,苟也觉得有些好笑。他看了看秦皓阳,修长的体型压迫感十足,视线在秦皓阳的周身掠夺。
“怎么快又见面了,秦警官。”
“是啊,真巧。”
秦皓阳视线绕过苟也看向章明奇,这让苟也感到些许不快,侧身将那视线阻断。秦皓阳收回目光,从口袋里翻出了交警罚单,递给了苟也。
“昨晚走的急,这个单子您还没收下,既然碰上了,不如您现在签了吧。”
苟也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隐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感。
秦皓阳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心想,‘有种你弄死我吧’。
旁边的楼层还在缓慢跳动,刚刚随便按的楼层在13楼,眼看要到了,秦皓阳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多少都有点慌张。
死亡的沉寂中,苟也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他摊开手有些无奈,“你还是第一个让我签罚单的,不过我没带笔,不好意思了”,秦皓阳皱着眉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苟也身后的人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
张开,修长的指尖上放着一支钢笔。
“我带了”,章明奇淡淡地说,苟也转身看了看他,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很包容地拿起那根,带有余温的笔,潇洒的写上名字。
“麻烦借用一下,我也要签字”,秦皓阳将单子收回来,对苟也伸出了手。
这次苟也没有犹豫,很大方地把笔借给了秦皓阳。
握着那只钢笔,秦皓阳若无其事地用眼神扫视着钢笔周身,光洁,没有丝毫问题,“叮咚——”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不可能,章明奇费尽心思把自己交出来,不可能什么都没传达就离开。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这支钢笔上,秦皓阳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湿透了,还好表明上仍旧面前维持平静。
“叮咚——”
电梯到了,铁门缓缓展开,秦皓阳硬着头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手心都微微湿润起来。签好名字,秦皓阳想着直接走出去反正以苟也的财力,不会在乎一根笔的价值。
就在他想要这样实施的时候,章明奇突然抬手,放在了电梯门上,阻隔了关闭。他懒洋洋地瞥了秦皓阳一眼,声音很平淡。
“秦警官,我的笔可否还给我。”
“……好,好的。”
秦皓阳下意识拿起笔帽扣上的时候,突然发现笔帽下围一圈凸起的银边装饰。他想起小时候秦永业书房里的密码本,结合大学的选修课,很快便判断出那是一组数字。
‘咔哒!’
笔帽合上了,秦皓阳还笔的时候特意转了一圈递给章明奇,指尖重新触摸那圈凸起确认,在脑海里迅速记忆了数字。
“多谢”,秦皓阳走下电梯,门合上的时候,他看着章明奇抬起的双眼,颤抖的手指紧紧握在了一起。
——
秦皓阳回去将这串数字写下来,排除了手机和邮箱,竟然是那一年社交软件上的账号。章明奇很少在线,他与秦皓阳取得联系后只是偶尔会透露些事情出来。
一直到几个月后,2013年夏的某天,秦皓阳收到一份详细的计划,他找来秦永业商量此事,并且秘密地上报领导,调集来精锐部队协助,所有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日子到的那天,秦永业亲自带队和秦皓阳兵分两路。不久,图安的郊区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爆炸案,而图安机场旁边的贵宾室里,秦皓阳失去意识前,冲着章明奇的身影喊着。
“不要!”
砰的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第27章 “蝴蝶的由来”
2013年,在蒋雨缪获奖的那天晚上,秦皓阳坐在家里的窗边,沉默了很久。大约是一个月前,图安发生了那件扫黑,缉毒联合作业的特大行动。
秦永业等十几位警员壮烈牺牲,三十多位警员受伤,秦皓阳就在其中。他身中一枪,刀伤擦伤无数,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九死一生了。
杨润雨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她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旁人想要过去安慰几句,都被那气场给拦了回去。
二十多年了,杨润雨从嫁给秦永业的那一天起,就似乎已经做好了这天来临的准备。然而在手术室的灯骤然熄灭的时刻,医生来到她的面前,极尽委婉地说着,“醒不醒得来,要看他的造化了”,那么骄傲、理智的杨润雨,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拉她,杨润雨不为所动。
“求求你了医生,我丈夫已经没了,我就只剩这个儿子了,你一定要救他。”
此后医院重症病房的门口,总能看到杨润雨的身影,她进不去,只能每次在护士医生进去的瞬间,借着门缝向里面望一望。
其实那么短的时间里,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可杨润雨就是要等在那里,不愿离开。夜深人静的时候,护士们都听到过默默祈祷的女声,那句话说的很对,医院的墙壁,远比教堂倾听过更多愿望。
住进重症病房的第四天,秦皓阳的状态意外地好转了,他被推出来的时候,杨润雨看着他的面庞落了泪,然而在那之后,她就再也哭了。
一个月后秦皓阳出院,参加秦永业的葬礼时,杨润雨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上去很平静,眼圈都没有红。
杨润雨看着身边不停哭泣的章宇和秦皓阳,伸手把他们搂进怀里。她的目光看向黑白照片上的秦永业,声音那么轻,那么柔软。
“不怕,妈妈还在呢。不怕。”
秦皓阳想,后面那句不怕,大约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市局考虑到秦家的事情,给秦皓阳放了个小长假,他整天躺在家里郁郁寡欢,杨润雨却从来都不埋怨,只是上班的时候推开秦皓阳卧室的门,轻笑着说:“儿子,妈妈上班了。”
像小时候那样,秦皓阳知道杨润雨会准时下班,他连死都没有办法。他怎么能再去伤害一个母亲的心呢,可他太难受了,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给谁听,他其实也不想说话,很矛盾,很扭曲。
终于在那晚,秦皓阳从赵海生那里要来了蒋雨缪的电话,他承诺自己不会说些什么的,他只是有点想她了,哪怕只听到一个声音都好。
电话接通,秦皓阳听到蒋雨缪的声音,还是和记忆里那样柔软动人,泪水忽然决堤了,他很累,特别累,疲惫混合着内疚,混合着遗憾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一死了之,又深知自己不能这样去做。他在迷茫之路上举步维艰,不知道下一步要通往何处。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神奇,它会在你跌入谷底的时候,忽然时来运转,推波助澜。秦皓阳什么都没说,可是蒋雨缪就好像懂得他的心思一样,轻轻地说,“你也一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好像一瞬间,秦皓阳隔着万里,看到了蒋雨缪好看的双眼,那么坚定,那么相信地说着这句话。连带着他自己都开始觉得,一切苦难最后都会散尽。
挂断电话后,秦皓阳愣了一会儿从地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秋季降临,夜晚的时候还是有点冷的。穿戴整齐后,秦皓阳转身看向秦永业的遗像,他勾起一个简单的笑容,轻轻说着。
“我去接妈回家了。”
之后他转身向外走去,穿过漆黑的街道,路过嘈杂的人群,脚步停在校门口的时候,刚好碰上背着包精神抖擞和学生告别的杨润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冲着那边喊了一嗓子,“妈!”
杨润雨的后背有些僵硬,她缓缓转身,一眼就看到了秦皓阳,他扬了扬手,路灯照射在身上,纵使周围黑压压一片,他也像太阳一样耀眼。杨润雨缓步走到秦皓阳身边,哽着嗓口说不出话来。
秦皓阳抬手圈住妈妈的肩膀,他说,“妈,我饿了,咱回家吧”。
杨润雨点点头,垂下的视线一瞬间便模糊了,泪水成为断线珍珠,融进秦皓阳拥抱的衣服里,她想终于,她的儿子回来了。
——
秦皓阳很快结束了自己的假期,他在整理秦永业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邮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秦皓阳登陆了进去,没想到里面竟然显示收到了定时邮件。
打开了,有关于章明奇的故事便呈现在眼前。这是章明奇自己写下来的自白书,洋洋洒洒几万字,几十页的篇幅,概括了他的一生。
秦皓阳坐在电脑前,点开了第一页,他喃喃地念着开头。
“我叫章明奇,是一个出身不错的小警察……”
1988年,章明奇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市局工作,因为看上去文质彬彬,且家里有些背景而被部分警员针对。他说话有些结巴,大家背地里都在嘲讽这一缺陷。章明奇也不生气,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没有被看到,不被喜欢是正常的。
但是一些警员,看章明奇好欺负,行为上越发地大胆起来。那时候的警队选拔在图安,并不是特别正规,总有一些品行不端的人混进去,仗着能打混口饭吃。章明奇为此挨了不少欺负,直到蒋天看不下去,才重新调整了队伍,打消了这一现象。
后来,蒋天给他安排了一个搭档,唐明。唐明是章明奇见过,话最多的人,看上去不是很靠谱,但关键时候,还不错。
他们审的第一个犯人,叫王石。因为怀疑王石吸毒,章明奇认识了市禁毒支队队长秦永业。从此他们之间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相交,走向了不可改变的结局。
一次行动中,秦永业借调章明奇过去帮忙,阴差阳错地混入了毒贩交易现场,那次线人的消息有误,章明奇在里面得不到信息,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章明奇发现,自己紧张的时候,说话反倒不再结巴了。
也是那一晚,他见到了鼎鼎大名的李建业,在送酒时,章明奇扫到了他们桌子上放的计价表。在座的几位大人物,似乎都在等着那个战战兢兢的财会,算出最后的结果,章明奇机灵地问着,“先生,您这么算不太方便”。
旁人刚想要呵斥他滚下去,李建业却抬手指了指他,说着:“你会算?”
“我刚大学毕业,会算一些。”“大学毕业?高材生啊,来这里当服务员?”“家里之前做生意,今年遇上点苦难,补贴家用吧。”“挺孝顺的,你给我们算算,算好了,今晚消费的绩效,划你头上。”“好嘞。”
章明奇拿过笔,他仔细看了一样,上面并不是什么毒品,而是正常的商品计价,没有什么时间思考,章明奇迅速算明白价格交给李建业。
然而就在他弯腰示意一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建业忽然叫住了他。
“你等下去隔壁包厢等我。”
章明奇转身确认的时候,李建业已经和其他人大快朵颐起来,似乎刚刚说的都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不过章明奇还是去了,他走进去包厢的时候里面一片漆黑,隐约中,他闻到一股血腥味。
章明奇皱着眉扶墙找灯,却在黑暗里摸上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个女人的微弱喘息从手下传来。章明奇即刻明白,刚刚他摸到的是这个女人的头发。
“你是谁?你受伤了吗?”
那个女人艰难地哼唧两声,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或者说,她是说不出来话了。章明奇摸黑在她面前蹲下的时候,修长手指还在不断摸索着,很快他感觉到什么黏腻的触感,有些温热的,应该是缓慢凝固的血液。
咔哒!
头顶的光骤然亮起来了,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楚地呈现在面前。章明奇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他感觉到后颈上多出一只手,粗糙厚重,摩挲着他后颈上的稚嫩皮肤。
章明奇抬眼看到一个极度漂亮,极度狼狈的女人出现在面前。她浑身都是血,嘴巴上被折磨得裂开,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灯光照在她身上,模糊的眼向上越过章明奇看到了身后的人,女人痛苦地呜咽着,泪水混杂着血水划落。
“杀了她”,李建业在章明奇身后,吐出的气息有着浓重的烟酒气,他紧了紧指尖,章明奇的后背就全都湿透了,李建业从后面递给他一把枪,“放心,不会被警察抓住任何把柄的,杀了她,我给你机会到我身边来。”
章明奇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那把枪,沉甸甸,又坚硬又冰凉。
对面那个叫蝴蝶的女人疯狂挣扎摇头,身上的链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章明奇松开手,枪掉到身下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章明奇转身跪在李建业脚边,垂着头,一副被吓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