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开始对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产生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何铭,铭记的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尸体,你们也需要人去确定尸体的身份吧,所以才会来找我们。”
何铭平静地说着,他身上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淡漠,即使与他距离很近,也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疏离感。
咔哒!
身后的院子里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蒋天扭过头去,原本漆黑的房间里亮起了一盏暖色的灯,王萍推开房门走出来。
身旁的何铭立刻推开铁门走进去,他转身上锁的时候,通过上面的栅栏低声对蒋天说:“我妈身体不好,何春寿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明天我去哪里找你们?”
蒋天看着何铭抬起的眼,指尖轻轻翘起叩在手电筒的铁制外壳上。
“市局,刑侦支队,我叫蒋天。”
何铭垂下睫毛,他点着头转身离开,自行车在院子的泥土上碾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单手扶在门框上的王萍,脸色有些憔悴,她朝着蒋天看过来,黑色的瞳孔里看不见任何光亮。何铭走到王萍身边,他俯身对身材矮小的王萍说了什么,他们便一同进入那栋老旧的房子里。
回程的路上,赵海生将手电筒在大腿上一下一下的拍着。
“现在怎么办,你不会真打算让那孩子去认尸体吧?他才多大,受不了的……”
“没办法,确认死者身份才能尽快缩小范围,试试吧。”
“不过说来真奇怪,王萍都这幅样子了,是怎么侍弄好这些花的?”
蒋天没有回答,他垂下的视线落在地上摇晃的灯光上,“也许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迈开长腿避开面前的水坑。
“啥?”赵海生没有听清,下一秒,啪唧,他又踩上了水坑,溅起的水花被侧身的蒋天躲了过去。
赵海生气急败坏,蒋天勾起嘴角向巷子外面的汽车走去。
身后的路灯闪烁,昏黄地照亮了积水。
漆黑的房间窗口,何铭看着院门外的两人逐渐远去,扭过头看向了角落里的王萍。
微弱的光线下,他皮肤白皙的有些发青,瞳孔散发着光亮,像一头躲藏在阴影里的幼小豹子。
王萍直愣愣地对上何铭的目光,她脚边散落着许多把大小不一的刀具和斧头,原始平整的泥土地面上,黑乎乎一片,很多已经渗透进地下。
她收回目光,将身侧的拖把放进靠墙的桶里,机械的涮洗着,而后拎到地面上努力拱起腰背拖着,拖把上的黑色布条与粗糙的地面相互摩擦,在安静的夜晚里,发出‘飒飒’的诡异声响。
拖布再次被收回来重新放到桶里涮着的时候,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便翻涌上来。
王萍麻木的重复着动作,何铭走上前拎起那桶水,向院子里走去。
忽然他驻足,扭着头看向王萍,薄薄的双唇微微摩擦,发出的是少年并不粗哑的音色,疏离中透着一丝的稚嫩与青涩。
“妈,你不走了?”
王萍弯曲的腰背略显僵硬,她站直,对上了何铭的双眼,那里有什么在闪烁。王萍将散乱的长发捋了捋,别到耳后,她勾起一个笑容,看上去并不勉强,看上去发自内心。
“不走了儿子,不走了,我永远陪着你。”
何铭终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他拎着沉重的桶向门外走去,院子里很快传来哗啦的水浇地的声响。
午夜破败的城市边缘,猫狗都趋于安息,只剩下夏季的虫鸣还在死命的尖叫,将这突兀的水声,也彻底掩埋下去。那些盛开的鲜花,仰着头颅,欢欣地颤抖。
——
第二天清晨,不到八点钟,何铭就背着书包出现在了市局门前,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乖巧的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从书包里翻出书,板板正正的坐在那里阅读。
蒋雨缪来给熬了一夜的陈芳年送早饭,路过门口的何铭时,忽然一阵风吹散了他手中做记录的纸张。
少年有些慌张的低呼了一声,蒋雨缪垂下头,弯腰捡起吹到自己脚前的那页,她转身将它递给何铭。
交接的时候,蒋雨缪扫了眼纸页上的内容,是她并不擅长的生物知识,很多勾勾画画的视图和笔记,所有的图例都用红色笔来描绘,标注性文字则是黑色的笔或铅笔书写。
让人可以非常直观地看到整页的器官、细胞的图样。
蒋雨缪抬眼看向何铭,心想原来这就是八十年代的学霸。还在低头收拾笔记的何铭,柔顺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和昨晚在院子里浇水时候的卷翘发丝一致。
想到这里,蒋雨缪收回视线,握着饭盒的指尖微微收紧一些,她开口,声音和态度一样滴水不漏的全面着,“这里风大,你等人的话,进去等吧”。
何铭抬头,视线正巧碰撞到一起,他小心谨慎地垂下目光。
“我在等人找我,他们还没有让我进去。”
“谁找你?”
“这里的警察。”
“叫什么名字?”
“蒋天。”
他抬起眼看向蒋雨缪,这次没有再躲开。“跟我来吧”,蒋雨缪转身向市局里面走去,何铭背上书包跟在后面。
蒋雨缪看着镜子里,跟在自己身后的何铭,忽然觉得他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纯良无辜。越是凶狠的动物,越会在敌人面前展现柔弱。
然后诱敌深入,然后步步蚕食。
你越是会为一个人产生怜悯,就越会对他卸下防备,他如果爱你,心都是你的,他如果不爱,那么你的心就是他的了。
丛林法则向来适用于现代社会。
何铭的目光也看向镜子,他们慢慢向前走着,镜子里一前一后的身影,都没有将视线挪动,他们在看着彼此,感受着一种莫名的熟悉。
直到走到尽头,他们拐向了一旁的楼梯,踩着铺到砖石上的金色光芒,缓慢地向上走去。
——
解剖室内,辛苦一夜的几个人,终于得空去休息了,陈芳年主动留下处理最后的收尾工作。她清洗着用过的刀具,双手支撑着边沿直了直后背。
终于缓过劲儿来,利索的把工具规整起来,脱下工作服,陈芳年拉开门向办公室走去。
刚一进去就接到了电话,她抬手接听,加急的血液检查报告出来了一部分,说是存在一些问题,要陈芳年赶紧过去一趟。关掉电话,陈芳年抬头看见屋子里的几个人横七竖八的睡着,无奈的笑了一下,对着镜子简单收拾了仪容仪表,快步离开,向检验科走去。
陈芳年前脚离开,后脚蒋雨缪就到了,她把饭盒放在了陈芳年的办公桌上,推了推一旁睡着的同事丁庞。
“丁胖,陈芳年呢?”
“……不在解剖室吗?那可能回去,要不就上厕所了,你干啥来了?”
“蒋队找到了家属,说要辨认尸体,你起来一趟?”
“你不醒着吗?哦对,你晕血,算了我来吧。”
丁庞叹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拉开门向解剖室走去。蒋雨缪跟在身后,听着他打着哈欠碎碎念。
“你看你们化验科多好啊,机器就那么多,都不用人工加班,你都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我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熬死了快。”
“你没吃早饭吧,我给陈芳年带了吃的,挺多的,等会儿匀你一份。”
“谢谢您,我等会儿只想睡觉……蒋队!来了来了。”
丁庞一个拐弯看见了同样熬了一夜,满脸煞气的蒋天,瞬间来了精神,小跑着向他们走去。
蒋雨缪反正也看不了尸体,干脆停下脚步,对着蒋天隔空示意一下便转身回法医室去了。
“啧,真悠闲。”
蒋天看着蒋雨缪的背影,后槽牙隐隐咬了起来,心里想的是‘这个年纪调到队里还这么吊儿郎当,一看就是家里有背景,来这里混日子的’。
蒋天向来看不惯这种散漫性格的人,可他不明白为什么陈芳年偏对蒋雨缪不一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陈芳年总是展现出柔软的那面,甚至很多时刻,她们竟然神奇的相似。
蒋天摇摇头,把自己脑海中想不明白的东西暂且搁到一边,他微微侧目看到身旁的何铭安静的站立,马上要见到他‘父亲’的尸体了,他竟然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惶恐,平静的像是在马路边上,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份煎饼果子。
丁庞打开了锁住的门,他们感受到一股寒意,抬腿走了进去。
第9章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解剖台上,刚刚处理拼接好的尸体躺在上面,白布掩盖着,只勾勒出崎岖的形状。丁庞戴好手套,目光扫视了何铭一眼。
“尸体和平时差距挺大的,你确定准备好要看了吗?”
蒋天顺着丁庞的视线,也看向何铭,他纤细的手掌蜷缩起来,攥紧,薄唇微微抿着,沉默了大约几秒钟,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丁庞轻轻将白布拉开,高度腐烂的头颅清晰地展现在何铭面前,他眨了眨眼,蒋天看到他眼角的皮肤细微地抽动着。
何铭的呼吸有些局促,他似乎在努力维持现状,但瘦弱的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在摇晃,蒋天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双手扣住何铭的臂膀时,蒋天摸到了那坚硬的骨骼,他对此有过一瞬间的讶异——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的少年,也有着充满力量的傲骨。
“休息一下吧”,蒋天的声音落在何铭耳边,他抬手拍了拍蒋天的手背,身躯便自如地从那掌控中脱离。
“谢谢”,何铭垂着头,额头的发遮挡着蒋天的视线,他只觉得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丁庞将白布重新覆盖,他拆下手套,走到蒋天身边,看向何铭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怜爱,正想着给孩子倒杯热水,没想到何铭靠着一旁的桌子,缓缓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这个人不是何春寿”,他的眼底闪烁着光芒,似乎是正对着窗户的原因,蒋天想今天外面的阳光一定不错,“你这么确定?”
蒋天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瞥了尸体一眼,再次看向何铭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一些。
“腐烂程度这么高的尸体,辨认错是常事儿,还希望你慎重回答,毕竟……”
何铭看过来的目光依旧没有丝毫躲避,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以便更好的让蒋天看到自己的脸庞。蒋天握在口袋里的指尖收紧一些,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这有关你父亲的生死。”
蒋天的步伐缓慢挪动,逐渐走到何铭面前,他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有些细小的伤痕,一个淡然的笑容落入蒋天的眼底。
“不会看错,何春寿的右眼有一块疤,这个人没有。”
丁庞快步走到床边,拉开了白布,那张腐烂的面容上,右眼的皮肤周围留下些许挫伤的痕迹,皮肉泛起的地方隐约看到,确实没有疤痕的迹象。
“什么样的疤痕呢?太浅的或许被腐烂掉了看不清”,丁庞扭过头看向他们。
何铭垂下头,目光又一次落回到尸体上。
“是一条很深的疤,那次他的右眼差点失明,养了好久才恢复。”
“他有仇人?”蒋天问着。
“谁没有几个仇人呢?”
何铭头也没回地回答着,他瞥向了那具尸体时,紧实的下颌让少年本该柔软的面容上,多出一些冷意。
何铭绕过蒋天的身体,向解剖台走去,有些居高临下的盯着那颗破碎腐烂的头颅,那双眼睛有一颗已经空洞,眼皮深深凹陷下去。
丁庞站在他的身边,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他抬手想要把尸体再次遮盖起来,忽然何铭勾了勾嘴角,他笑了,声音也跟着鲜活起来。
“哦,仔细看了一下,这个人我似乎认识。”
“你认识他?”蒋天皱着眉快步走到何铭身后,他突然转身,蒋天差点撞上去。
解剖台上剧烈的白光在他身后形成反照,精致的下巴因为光影而微亮,整张脸立体又冰冷,然而冰冷的面容上此时挂着浅淡的笑容。
“当然,他是何春寿唯一的朋友,铁路局的人都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
“张平贵。”
蒋天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垂下视线注意何铭身上,到那不合时宜得厚长袖,“你不热吗?穿这么厚得衣服?”
很突兀得问题,丁庞都有些迷茫地看向蒋天。然而何铭却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抬手解开扣子,动作慢条斯理。
“没办法,已经习惯了”,长袖被指尖撸起,隐藏起来的大大小小得伤疤重叠着出现在眼前,蒋天眉头紧锁,丁庞倒吸一口冷气,“天,你怎么伤成这样的?”
何铭将白色衬衫得袖子重新整理好放下,再次抬眼的时候,依旧很平静。
“何春寿是个赌徒,还是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赌徒,我小时候他就打我,长大了打得更多,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怎么打了……”
何铭嘴角轻轻勾起些,“……因为上一次他打我的时候,我差点就让他的右眼,再也看不见了”。
那道很深很长的留在脸上的疤痕,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手笔。
没人知道做出这一切的人,在当时的压迫中,是否惧怕。
现在当面说出口,又有几分痛苦在里面呢?
蒋天看着何铭,久久没有言语。
解剖室里一阵窒息的沉默,丁庞看着面前的少年,后背升起一阵凉意,他隐隐约约觉得,现在这种状况貌似在传达很重要的讯息,但,他身处其中只捋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何春寿在家暴,而何铭反抗了。
但他瞅着对峙的俩人,很像问一问:你们在摆什么造型啊?
终于蒋天向后退了一步,率先打破僵局,“刚刚看你左臂不是很灵光,不是说最近何春寿没有再打你,那里怎么还是受伤了呢?”
何铭挑了挑眉毛,似乎很开心蒋天观察到了这一点,他扬起左臂,丁庞看到那动作确实有些缓慢奇怪。
“何春寿知道打不过我,所以趁我不在家打我妈,那天我放学很早,正好就碰上了”,何铭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清醒,“他把刀放在我妈的脖子上,他要钱,我妈没有给,他们扭在一起,我趁机上去,结果被砍了一刀”。
何铭将左手的袖口揭开,只是一点点,就看到那里缠着一圈纱布。
“你去哪里包扎的?”
“附近诊所,那天雨下的特别大,血留了一路,进去的时候给阿姨都吓到了。”
“下雨?是十六号?”
蒋天指尖跳动了一下,何铭眨眨眼,纤长的睫毛颤动着。
“是十六号,那天晚上,何春寿就没有再回家,一直到现在。”
“所以你母亲十八号报案又取消……”
“是因为我们希望他死在外面,很容易理解吧蒋队,其实他这样的人,永远不回来,才是最好的啊。”
何铭的目光中没有沾染任何的情绪,丁庞记得刚刚等级的时候,何铭在年龄这一栏写的是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