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鹤跟在她后面走进商场,她今天戴了个藏蓝色鸭舌帽,几缕长发散下来,错落地遮住脸颊轮廓,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像是拒绝让人查阅她的神色一般武装严密。
说不出为什么,他这一天漫不经心的得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从黑暗深渊里伸出来的粘稠藤蔓,拉着他不断下坠。
他们来到商场四层餐厅时陈伟浩已经等在那里了,这顿是他非要请他们两口子,说是为了嘴欠发评论的事道歉,一见到左颖连忙站起来,倒了杯酒就要敬她:“以后别人我不管,你就是我姐,我就是你小弟!”
说着,他闹着还真干了一杯。
陈南鹤和左颖挨着坐在他对面,在陈伟浩玩笑般继续表达对左颖的崇敬之意时,陈南鹤趁着左颖招架他的时候,偷偷吃了一粒药,而后把手搭在左颖椅背上,疏离地听着他们聊天,不发一言。
陈伟浩的话题一直围绕在左颖痛宰王樱上:“樱姐平时对大家都很大方,肯定不会在意,但姐你这么干属实过于高调了哈哈,当时是什么感觉?”
“开心呗。”左颖敷衍地说了句,然后突然转过头,看着陈南鹤,“老公你开心吗?”
陈南鹤一愣,搭在她椅背的手就势轻轻触碰了下她的背,笑笑刚要开口,手机响了起来。是商场门口的保安,说他的车把别人的堵住了,让他下去挪一下,陈南鹤恍惚松了口气。
他一走,左颖将鸭舌帽下挡住轮廓的长发向后理了理,抬眼看向对面的陈伟浩,眼神带着审视,露出了她今天赴宴的真正目的。
“我看你对樱姐印象挺好的哈。”
“嗯,她算是我们那群人的女神了。”陈伟浩喝了口酒,丝毫没注意到对面的凌厉,“有个电影叫《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你看过没有,她当年在我们眼里就那样。”
“当年是什么时候啊?小时候吗?”
“就樱姐搬过来的时候,那会儿我们应该是初中吧,半大小子的时候。”
“哦?她不是在你们更小的时候就来的吗?”左颖凝重看着他。
陈伟浩皱了皱眉:“反正我认识樱姐就是初中,有一次跟陈南鹤一起去城堡,樱姐送我们一人一辆摩托车。”
左颖垂下眸子,陈伟浩这才有点紧张,赶紧补充:“那些年樱姐跟老尚分分合合的,中途樱姐还去读了个博士,加上我又不是他们家人,好多事我都一知半解,你别听我瞎说。”
左颖无所谓地笑了笑,她没有喝酒,倒了杯果汁跟他碰了下:“我也是瞎打听,毕竟以后要打交道嘛。主要我对她了解太少了,吃了一顿饭,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而后盯着他眼睛问,“她多大了?”
陈伟浩想也没想:“她 80 年的,四十出头也就。”
“确定吗?”
“我之前帮她补办过签证,记得很清楚。”
左颖顿了顿:“那她哪里人?”
“国外啊,你不知道吗,她是澳洲国籍,父母都是澳洲的华人。”
左颖愣在那里,默默吃着眼前的一碗凉拌秋葵,没再说话。
陈伟浩突然警觉了起来,怀疑是不是话说多了,毕竟陈南鹤不在场,加上他这位老婆绝对是个不输樱姐的女中豪杰,谁知道她是不是又挖了什么坑给他跳,赶紧给陈南鹤发短信催他回来。
待他回来后,饭吃的也差不多了,陈伟浩说下次让左颖把新车开出来,组织个郊区自驾游。左颖推脱说没有车牌。陈伟浩忽然提到陈南鹤有个备用车牌一直放在他那里,不知能不能用,改天给他们送过去。
哼哼哈哈中,大家散了局。
陈伟浩叫了个网约车回去后,陈南鹤和左颖一前一后从商场走出来,到门口陈南鹤突然停下,难耐一般蹙着眉说:“我先抽根烟。”
左颖有些意外,他之前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抽烟的,偶尔几次也是无意中被撞见。她看到陈南鹤走向商场侧面的一块空地,旁边有个户外立式烟蒂垃圾桶,他懒洋洋倚着墙站在旁边,从烟盒里敲出一根来。
两指虚虚夹着烟,敛眉深吸,吐出一口浓得好久才散开的烟雾。
左颖的视线随着那团烟雾徐徐弥散开,飘飘荡荡的,在四周转了一圈后落在街角,而后她沉沉吸了口气,走向他。
见她过来,陈南鹤把夹着烟的手放在身侧:“你过来干嘛?呛。”
“呛你还抽。”她语调轻轻柔柔,尾音勾了一勾。
陈南鹤立刻把烟头碾灭,动作娴熟。
“你看那里。”
烟灰洒落殆尽时,他听到旁边声音带着丝雀跃,便顺着那雀跃望过去,看到街角一处蓝色招牌的咖啡厅,眼睛忽地眯起来,努力压抑着体内不知哪里涌上来的酸涩。
蓝底白字的招牌上简单写着“蔚蓝咖啡厅”,就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彼此都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用着别人的身份相亲的地方,是他们带着心虚和期待开始走进彼此生活的地方,也是彻底改变他们的人生并朝着未知且不可逆的方向一路滑行的地方。
陈南鹤忽觉喉咙干涩,他很想再敲一颗烟出来,绷着一张压抑的脸,听到旁边的人倒是兴致勃勃。
她忽然看着他,眼神闪着好奇:“你说,如果我们当初没走进去,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我们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喉结上下滚了下,努力撑着:“不知道。没想过。”
她却突然笑了笑,眼神延展着滑向街角。
陈南鹤腾地被勾起了某种不甘:“你呢?想过吗?”
她点头。
“说说看。”语气僵硬了几分。
左颖也学着他慵懒靠着墙,眼神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狡黠:“就简单的生活吧,朴素的,宁静的。”
“还有呢?”
“每天都充实啊,能感受到幸福。”
“还有呢?”
“再开心一点就更好了。”
“接着说。”
左颖感受到他冷滞的语气,抬起头不出所料撞见那双低垂的,缀满乌云的眸子,尽管有所准备却仍是心下一凛。
他直直盯着她,身体僵硬,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
“所以你说的这些。”他低着眸,目光沉甸甸落在她脸上,“我都没有做到是吗?”
不等左颖回答,他动作敏捷掏出烟盒敲了一颗出来,一边点烟一边冷淡跟她说:“你先回家吧,车你开走。”
左颖踌躇片刻,问:“你呢?”
“别管我。”
他闷着吸了一大口,吐出的浓雾渐渐散到左颖脸上,她轻轻咳了下,他似听不见一般,直到身边的人转头离开,他才狠狠眨了眨眼睛,夹着烟的手曲起来揉了揉。
他确实从来没想过那个愚蠢的问题,再来多少遍他还是会走进街角那个该死的咖啡厅。
如果不是这一家,也会是另外一家,不是蓝的,就是红的,总之总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巧合,也不是什么宿命缘分。
你逃不掉。
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如果没有认识你,我可能根本活不到现在。
陈南鹤绷着下颌,似做了什么决定般打开手机,一手夹着烟,一手两指快速翻出通话记录,找到昨天拨出的未保存的号码,发了条信息:【见一面吗?】
回到车上的左颖也拿出手机,一脸严肃地在微信添加好友栏上输入那个刻在她脑中的号码,与陈南鹤此刻翻出来的号码一模一样。
左颖点了下搜索键,搜出来那个叫【樱】的账号,添加好友。
这一次,对方没有设限,立刻添加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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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我喜欢一切记忆力短暂的东西
当王樱筋疲力尽从海淀法院回到他们位于北京东北部那栋老别墅时天已经黑了,她忍着严重的头晕停好车,抱着一大摞沉甸甸的卷宗走向门口,脸色阴沉。她想都怪劳动仲裁调解室浑浊恶心的空气,在里面待了一天后像是从腐烂的酸菜缸里泡过一般,晦气。
她就这样一脸晦气地走进别墅宽敞的大厅,听到住家阿姨兰姐从厨房传来一声问候,几乎立刻,王樱变戏法一般换了副精神饱满且令人愉悦的面容出来。
“兰姐,做什么好吃的啦?”
“熬了点人参乌鸡汤,您累了可以补补身体。”
“我又不累啦。”王樱凹出一个极亲切的,甚至有点撒娇的语气,“那等下咱们一起吃。”
兰姐笑得慌乱:“不了不了,主要我刚来,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您有什么喜好可以告诉我的。”
“鸡汤就挺好。”
王樱转头抱着材料上楼回房间冲个澡,随着高跟鞋踏在木地板的笃笃声,她脸上的礼貌随和一寸寸瓦解掉,恢复出她本质里的冷漠寡情,再配合上她挺拔的姿态和无懈可击的衣着容貌,俨然是个童话故事里的高段位皇后。
她这番耗神耗力的伪装倒不是因为兰姐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她只是新雇来的工作人员,照顾他们在北京这段时间的饮食起居和工作日程。而且王樱身边的工作人员一向流动性很大,最多半年就会换一批,更没必要跟她维护什么长期关系,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习惯了。
对,习惯,王樱早就已经习惯了用虚假伪善示人,这对她来说如吃饭睡觉般自然,甚至她自己都已经难辨真伪了。
不过她非常清楚,就是因为她看起来的高情商和好脾气,才让她在尚飞和尚家有一席之地的。尚家的人个个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其中不乏尚智远这样的耿直蠢货,和尚一祁这种自大的暴君,哦对了,还有陈南鹤这样的纯病理性的暴躁狂。
所以啊,王樱在冲澡的时候想,尚一祁才会把她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哪怕她终究是没生个一儿半女的,还是没甩了她。
王樱知道尚一祁并不是贪恋她的容貌,好看又聪明的小姑娘跟雨后春笋般一茬茬的往外冒,况且她也不算年轻了,最重要的是尚一祁并不是那种油腻好色之辈,他看中的是实用价值。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实用价值,再亲密的关系对他来说也是废物,或累赘。
王樱的实用价值,一是作为妻子能帮他挡刀,二是作为伙伴能帮他善后。
远的不说,就说今天耗了她一整天的劳务官司,起因就是尚一祁为了配合他所谓的大计划,突然要裁掉北京分公司几乎整个财务团队。这些财务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劳务法吃的透透的,换着花样组团告公司,在法院里威胁的哭穷的同归于尽死磕到底的都有,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尚一祁动动嘴皮子要人头,王樱得扛着刀去前线厮杀,惹了一身的血腥。
洗掉一身腥味的王樱灌了两口红酒醒醒脑,脸色也红润了些,然后就去喂了喂她养的一缸金鱼。她几乎没什么特别爱好,也不喜欢猫猫狗狗的宠物,唯独偏爱金鱼,跟老尚在厦门养的那几池锦鲤不同,王樱喜欢的是眼前这些漂亮乖巧且记忆短暂的观赏性动物。
喂完鱼后她给在杭州的尚一祁发了个视频电话,可他没有接。几乎立刻,马叔回了个电话过来,说尚总还在跟峰会的领导吃饭。
王樱嘱托了马叔两句注意尚总的身体,饮食要清淡,酒万万不可以喝,晚上要早点休息。如果他问起,就说北京这边挺顺利的让他放心。
交代完后马叔并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在对面支支吾吾话里有话却不敢明说,王樱很快会意尚一祁应该看到了昨天在东四环商场的视频了,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而后语气嗔怪着,甚至有点撒娇的交代。
“你就跟尚总说,我是让那小丫头片子给宰了一顿,穷人家的疯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再说了,那还不是他老人家让我去会会的。你跟尚总说,那两张卡让他给我报销了。”
挂了电话后她陷在柔软沙发里,重重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晚上几乎把她宰的分文不剩的那抹薄薄的身影,事实上,那抹身影一整天都悬在她脑中就没有褪去过。
让她记忆深刻的倒不是刷了多少钱,丢了多大的脸,而是她意外的瘦,怎么那么瘦?如果再稍微胖点,从王樱的审美看来,可能会更好看一些。
还有穿的是什么衣服?浑身上下连个像样的牌子和配饰也没有,虽说北京这个城市就没什么时尚基因,可她那身也太随便了点,若不是底子好皮肤白扔在人堆里挑都挑不出来。
再说陈南鹤好歹也是个搞时尚的,也不缺钱,自己一天天人模狗样的,老婆寒酸成那样。若不是事先知道他为左颖冒的那些险,发的那些疯,王樱都要怀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了。
哦,对了,还有她脖子上、耳垂上那几处就算涂了遮瑕也遮不住的淡紫色痕迹,王樱眯起眼睛,咬紧了牙,没来由地一阵恨意。
就在她意识到这股恨意并感到恐惧时,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那个多年来拉黑她无数次并且从来不回她信息的人,她某种程度上的继子。
【见一面吗?】
【好啊小鹤,你来家里吧。】
王樱换了套亚麻的家居套装,简单收拾了一下,而后让兰姐把鸡汤准备两份出来,想了想又问了句:“兰姐,你收拾房子的时候,查过家里监控系统吗?还正常吗?”
兰姐周到说:“正常倒是正常,不过监控的存储空间很小,只能保存几天的内容,我还想问您要不要换掉呢?”
“不,我要的就是这种。”
兰姐有点意外:“那,需要打开吗?”
“把书房的打开。”而后王樱又着重交代,“等会客人来了直接带到书房。”
兰姐没有见过陈南鹤,也不知道他是谁,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左右听到有人按门铃,她打开门,没想到来的客人是个年轻大帅哥,而且不是普通的帅,那张脸和身材以及周身散发出来的有点野性的气质,让她甚至都莫名慌乱了些。
而且他似乎对这栋房子很熟悉,兰姐只说了句王总在书房后,他就直接大步上了二楼,右拐,推开第二个门进去了。兰姐站在楼梯口愣了一会,才忽地一拍巴掌,想起王樱嘱咐过送两碗鸡汤。
餐盘里端着两碗不浓不淡的乌鸡人参汤,兰姐站在书房门口整理下衣服头发,才轻轻敲门,听到里面的回应后推门进去,发现房间里的气场有点诡异。
王樱站在书桌前,抱着肩膀隔着远远的看向沙发。那位年轻人懒散地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叠着大咧咧放在茶几上,微微仰头盯着她。他们不像是聊天,更像是对峙,彼此之前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暗器你来我往的。
兰姐小心翼翼把鸡汤放在书桌上一碗,又放在茶几上一碗,年轻人还礼貌地跟兰姐点点头致意,兰姐含笑看了看他,忽地一惊,发现他那双狭长乌黑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使他整张脸有一种病态的乖张和危险。可危险中,却也有一点脆弱。
“没事,你先出去吧,兰姐。”
直到王樱催促,兰姐才回过神来,赶紧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后,王樱下巴点了点茶几上的鸡汤:“喝点吧,对身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