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了,太子殿下身上的衣服却越披越厚。
殿外的榕树枝缠交错,手拿扫帚的嬷嬷们低头扫地,嘴里也忍不住小声交谈,其中一个略微肥胖的嬷嬷戳了戳旁边消瘦的人:“你有没有发现,太子殿下最近真是越病越严重了。”
那个消瘦的嬷嬷回道:“可不是嘛,听说是去看了一眼傅家的那个罪妃,回来后就病倒了,还查不出原因,要我看啊,这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中邪。”
“你可别瞎说。”
“我哪有瞎说,这生来不对付的两个人碰到一起,总要有一个倒霉运的,不是我道听途说,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讲。”
“放肆,公主面前岂许你们口无遮拦。”
一道清脆的声音厉斥,嬷嬷们下意识地转过头,就见身穿桃红宫装的大宫女百荷站在身后,她手边还搀扶着一位清雅娇弱的佳人。
两个嬷嬷慌忙跪下,“老奴一时失察口无遮拦,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舒意手上拿着一束带有晨露的茉莉,微蹙秀眉问道:“你们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两个嬷嬷一愣,随后想起舒意问的是刚才‘中邪’之事,瑟缩地将头压得更低,那个稍胖的嬷嬷颤声道:“那、那些都是家里面老一辈人说出来玩的,不、不属实,公主殿下勿怪!”
“那……若是人真的中邪了,要该如何呢?”
……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舒诺懒散地掀起眼皮子,就看见舒意在给桌上的青瓷玉瓶束花,洁白的花瓣娇艳欲滴,中间一点鹅黄花蕊更是娇嫩,搭配着那双纯净如玉的芊芊细手,倒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舒意认真地摆弄花束忽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到她身上,转头看去,正好对上舒诺柔软又带些欣赏的目光,她一喜,急忙放下修理花枝的银剪,跑过去坐她旁边:“醒啦?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需不需要我给你拿些什么?”
舒诺从榻上坐起来倚靠软枕,瞧了一眼青瓷瓶里洁白的茉莉,打趣道:“一睁眼就能看见美人修花图,简直什么病痛都消散了。”
舒意俏脸一红,伸手要打:“油嘴滑舌,当真越来越像纨绔子弟。”
舒诺含笑躲过,可下一瞬她又捂着嘴猛咳起来,舒意吓得急忙为她拍背顺气,眼含担忧,张张嘴欲言又止。
“阿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果然逃不过你的眼睛。”舒意握紧她的手忽地鼓起勇气朗声道“阿诺,我们去静安寺拜拜吧。”
“静安寺?”舒诺不解。
舒意继续道:“你先前身体都好好的,却突然间染病还查不出原因,有可能……有可能撞了什么邪祟,我们去拜一拜消消晦气,再不济给你求个平安也是好的。”
舒诺有点想笑:“阿姐,这世上可没有什么邪祟,有的,只是人的念。”
云里雾里绕得舒意没有懂,只觉得这是舒诺拒绝她的托词,垂下睫羽轻声道:“我知道了,这种鬼神之说还是少提的好,我也是,你还病着,干嘛拉你跑那么远。”
“嗯?谁说不去了?”
“啊?你不说……”
“我只是随便感慨感慨。”睁圆眼睛的阿姐显得小脸呆萌,舒诺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阿姐好不容易提个要求,哪有拒绝的道理,我自是要去的。”
而且,
静安寺啊……
百荷的效率很快,不一会儿她们就装束好出宫的行装,舒诺看了眼毕恭毕敬的陆泽,犹豫再三决定带上。
汴京的街道可比淮西那边热闹多了,卖糖葫芦的,拉糖花的,布匹装饰酒肆糕点铺子……这一列下来基本都是人满为患。
舒诺原以为阿姐初次离宫对这些事物肯定很新鲜,她都已经做好掏空腰包的准备,可这一路上乃至到静安寺大门前,她一句话没说,甚至连个好奇的眼神都没有。
真是……
唉……
第67章 小傻瓜,在阿姐心里你最重要
沉闷的古铜钟声于竹林天地缓缓荡开。
柏油石路平铺,没有什么人,反倒是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朦胧细雨。
一把青纹油纸伞打开,陆泽规矩地立在马车旁撑着,薄帘撩起,清雅淡蓝襦裙的少女小心地搀扶雪袍‘少年’走出,陆泽见状立马伸出手,‘少年’搭上他的手心借力而下,转瞬又拿开。
“就是这里了。”舒意扶着舒诺抬头望着高悬的静安寺三个大字,侧过眸朝陆泽道“麻烦给我一把油纸伞。”
陆泽恭敬地将手里的伞递过去。
舒意没有拒绝,撑起青纸伞扶着低咳的舒诺一步一步迈上台阶,陆泽在后面跟着,目光无意扫到‘少年’手指时微有些愣神。
扫地小僧见有贵客前来急忙道句佛号伸手引路,他们走过幽静小径,瞧红漆碧瓦,见黑字佛禅,缓缓来到佛堂。
佛堂上,
目光悲悯的金身佛陀高座正中,香案上升着袅袅白烟,眉梢雪白且细长耷下的老僧端坐蒲团上手捻红檀佛珠口语呢喃。
“静潭大师。”小僧念声佛号“您说的贵客到了。”
静潭法师缓缓地张开眼睛,看见眼前站着的少女和‘少年’,双手合十恭敬地低下脑袋:“阿弥陀佛,老衲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舒意和舒诺听后均是一愣,出宫乃是她们秘密安排,鲜少有人知道更别说外传,曾有人说这静安寺的静潭法师德高望重,更是踏出红尘一步的人间仙师,手指掐算间便可知天命,晓万物。
舒意神情恳切,拉着舒诺跪到蒲团上:“大师,您能不能看看我……弟弟,她先前身子骨硬朗得很,可不知怎的突然病气入体还看不出原由。”
静潭法师的目光缓缓落到舒诺身上,许久叹道:“殿下的病,不像是只把一次脉就能治好的。”
“大师通透。”舒诺迎上他投来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回道。
静潭法师继续捻着佛珠:“那殿下可需老衲做些什么?”
“无需,大师请便。”
“那就摇盅吧。”
静潭法师叹一气,抬手招了招,旁边站立的小僧立马拿来一个宽长的竹筒罐子,里面还放有许多写满字的签。
舒诺双手接过,拿在手里轻微晃动两下,竟看见一个棱角似有磨损的竹签,这寺庙里的签大多是用来解惑知命的,按理不该出现这么粗劣的痕迹才对,可怎么……难道说……
她眸光一顿,手里的竹简不摇了直接拿出那根竹签。
“阿诺。”旁边的舒意小声低唤,这种随意挑签的行为算得上是大不敬了,更何况还是在半体成仙的静潭法师面前,若是惹恼了,还怎么让他治病。
可静潭的神色没有变换半分,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殿下可选择好了?”
“选好了。”舒诺递过去“就这只。”
静潭叹了口气,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鬼神可敬不可谄,冤家宜解不宜结’,他静静地说出来,面前同跪的两个人沉默了。
“大师,此为何意?”舒意听到这句话心里已然有了一份猜想,但她更想要实实在在地听见。
“阿弥陀佛。”静潭缓声“上有神看,下有鬼泣,怨气入体,便有了心病,殿下若是真的想从中逃脱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感化自己的‘病’。”
舒诺沉默。
舒意低喃重复一遍,抬头又问:“那要如何感化?”
静潭回道:“殿下若信得过老衲,大可送到这里。”
舒意闻言竟有些呆愣,舒诺伸出手拉过她站起身,朝静潭微一施礼:“我们不急,谢大师解惑。”
一白一蓝两道身形相继远去,静潭又叹一气挥挥手让小徒弟退出去,佛堂上重新恢复了寂静。
“多谢静潭大师。”
一道随散的声音缓慢想起,静潭没有回头,只是捻佛珠的手顿了顿。
潋滟紫袍从地上划过,那人走到香案前拿起三炷香点燃,恭恭敬敬地对着佛像鞠一躬,随手插上。
“无须言谢,只需要信守承诺便好,二殿下。”
舒纪程伸指尖抹了一把桌案上的灰,随意捻了捻:“放心,本皇子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大师的那些弟子均在皇府上好吃好喝地照顾着,绝不会让他们受一点委屈,不过……”
他声音一顿,背着手望向神色悲悯的佛陀,“听闻大师有通万物,知天命的才能,您今日看我那五弟,觉得如何?”
静潭恭恭敬敬地道一声佛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受人敬仰的高座,还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就看她要怎么选择了。”
“高座?地狱?”舒纪程细细低喃一遍这两个词,忽然一笑“还是后者更适合她。”
……
走出佛堂,漫步手抄长廊。
天边的雨已经停了,唯有屋檐凝聚的水珠偶尔滴落到平静的湖中。
舒诺随意地坐在木椅上,伸出手接住。
“阿诺……”舒意坐她对面,眉目微皱,欲言又止。
“听阿姐的。”舒诺接下她的话,缓缓道“毕竟这件事,最有权利做决定的人是你。”
舒意沉默了,静潭法师说的‘感化自己的病’,说白了就是放下往事恩怨,而她们的恩怨唯有傅贵妃一人。
该让她解脱么……
可她心里是极不愿的,那些身上的伤,那些心里的苦,每逢夜深人静都会来反复折磨她,甚至有时她还以为自己身处地牢,如羔羊般等着人来割血。
不想……
真的不想放过她,真的不想!
可若是不想,阿诺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舒意拉住舒诺的手,柔声道“等我们回去,就去求皇叔将贵妃娘娘送来这静安寺吧。”
舒诺有些愣,她有想过阿姐会同意,但没想过阿姐竟释然地这么快,抿抿嘴唇忍不住问道:“为何?”
“小傻瓜。”舒意伸出手抚摸她的脑袋“在阿姐心里,永远是你最重要呀,只要为了你好,有什么恩怨情仇是放不下的。”
舒诺突然有些梗咽。
舒意摇摇头:“阿姐知道你有打算,那就去做,阿姐绝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第68章 你把他也带来了?
“阿姐,我……”
“好啦。”舒意拍了拍舒诺紧握住她指尖的手背,像是如释重负般扬起个温婉的笑“只要你的病能好,阿姐什么都不在乎,哦对了,刚才进寺门时我看见左东院那边有棵菩提树,树上挂满了平安符,阿姐也去给你求一个,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回去休息,别累着。”舒意伸出手挽好舒诺鬓边散落的发,看着她苍白又有些疲乏的脸色,心疼地叹一气,缓缓地站起身朝一直垂立旁边的百荷道“你陪我去一趟左东院吧。”
随后,她又将眸光静静地落到陆泽身上:“阿诺就麻烦你了。”
“奴必当看护好殿下。”陆泽恭敬道。
舒意点点头,又和舒诺相视一眼,转身离开。
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依然雾蒙蒙的,还吹有凉风。
舒诺倚靠着木椅椅背,伸出手去接屋檐上掉落下来的水珠,风扬起她的发,衣袍也跟着轻微摇曳,陆泽静静看着她,突然上前一步半跪到她的身边,整理好被风吹跑的披风。
“殿下。”他仰起头看她“风寒,还是先回去吧。”
舒诺垂下眸不露声色地拽回披风:“孤听说,这静安寺后山有片竹林,很美,也很清净,对么?”
“是的,静安寺后山确实有片翠竹林。”
“那就去看看吧。”
她站起身掠过半跪在地的陆泽,陆泽低着头缓缓应了一声‘是’,看着那雪白宽袍从指尖划过却如何也抓不住。
竹林清雅,翠竹茂盛,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倒有几分画意,舒诺找了块扁平的大石头,卷起袖子随意擦了擦,转身坐上。
陆泽见此上前一步:“殿下,太凉了,您若累了奴带您回去。”
舒诺摇摇头,双腿伸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这样挺好的,不用。”
“可是……”
陆泽还想再说些什么,舒诺歪过脑袋眼睛一瞟就落到他身上:“你是想管我么?”
陆泽一愣,随即想起什么低下头缓声道:“没有,奴只是担忧殿下的身体。”
“这样最好。”舒诺收回视线,随意甩下袍袖“你要知道我不喜欢有人管着,更不喜欢有人知道点什么后就想着得寸进尺,这会让我很苦恼,而一苦恼,我就要做点什么。”
“奴明白……”
“嗯,很好,那你去拿点酒来,如此竹林美景,要搭配点酒才更好。”
陆泽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可对上舒诺漠然投来的视线,嘴里的话转瞬就咽下去,他拱手施礼:“是。”
看着那朴素而又笔挺的身影远离视线,舒诺紧绷的神经霎时放松下去,她靠到身后的巨石块儿,听着水珠凝落的滴答声,天地宁静,唯有风拂过脸庞。
她好久没这么清净过了……
闭上眼睛假眯,模模糊糊地,她感觉身上忽然暖和起来,睁开看去,只见一件华丽的火狐绒大氅安安静静地盖在她身上。
“这么冷也睡得进去,看来还是病得太轻。”
他撩起宽袍懒散地坐到她旁边,转头看着她。
舒诺也没客气伸手拢紧了身上的火狐大氅,“皇叔怎么来了。”
“听说飘飘的病需要神佛祈祷才能好,我好奇,所以来看看。”楚江夙平静的声音下毫不掩饰地透露嘲讽。
舒诺似没听见,抬起袖子遮住半张开打哈切的嘴:“嗯,我觉得也是,生病找郎中,哪有被老僧念叨两句就能好的道理。”
楚江夙垂下眸子:“静潭大师说的什么?”
舒诺瞟他一眼,随后将佛堂上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微风拂过,她伸手压下长发,楚江夙指尖转动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石子,神色似乎有些黯然。
她莫名,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随口道:“你该不会也以为我怨气缠身了吧?别想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之说,命里犯冲之法。”
“但也不妨一试。”
“什么?”
舒诺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
楚江夙也转头看她:“既然静潭大师说那个姓傅的女人对你有影响,远离些也无妨。”
“你……你认真的?”舒诺彻底震惊了,她原以为要劝说楚江夙放开傅贵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与阿姐不同,贵妃姓傅为丞相亲妹,如今又回来个舒纪程,将傅贵妃拿捏住算得上掌握一张底牌。
如果轻而易举地放弃掉,那岂不很亏……
舒诺张张嘴很想问他是怎么想的,但呢喃几下都没有说出口,她看着那双平静漆黑的眼睛,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笑笑:“果然是小孩子,想得就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