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实在是骂不出如何难听的话。
“有辱斯文”四个字,如同给温昱庭挠痒痒般,不痛不痒的。
他勾着唇,笑出声,“周大人,本侯不过是心直口快,在你这里却变成了有辱斯文。”
“到底是本侯有辱斯文,还是你假正经?”
他越发不正经起来。
周疏自知在耍赖皮方面,自己斗不过他,索性闭上嘴,不欲与他争辩。
那边王友贤看着两人,却心急如焚。
“都什么时候,小侯爷,周大人,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打趣,正事要紧啊。”
他离京前陛下有交代,要他务必查到赈灾银下落,否则……
他可是在玄帝面前立下了军令状的。
王友贤急得抓耳挠腮。
“现在要怎么办?周大人,你倒是说话啊。”
“王将军,稍安勿躁。”周疏安抚他。
随后掏出一张湘州城地图,展开来放到温昱庭与王友贤面前。
“小侯爷,王将军,你们请看。”
闻言,温昱庭与王友贤一同看过去。
“周大人,这张地图有何特别之处?”
周疏指着一个地方,“请看这里。”
“这处地势险要,常年又有大雾弥漫,人迹罕至,下官以为,若要藏匿物资,此处最好不过了。”
可方才她不是还说,物资在刺史府?
王友贤对她前后不一致的话充满了怀疑。
问道:“周大人,先前你才说过,物资在刺史府,现在为何又说此处才是藏匿物资的绝佳之地?”
周疏摇头,“王将军,下官从未说过物资藏在刺史府。”
此言一出,王友贤立马急了。
“你方才明明是……”
“王将军。”他与周疏争辩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温昱庭抬手给打断了。
“王将军,稍安勿躁,本侯相信周大人一定会给你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的,现下先听他把话说完吧。”
有了温昱庭这样说,王友贤点点头,闭嘴了。
周疏继续道:“小侯爷,王将军,先前并不是下官故意打哑谜,实在是下官也才想明白。”
她手指着方才说的那处山脉。
“下官已找人问过,确认了这处山脉与被炸毁的山洞相隔不远,两处山体又都独立,故山洞被炸毁之时,这里并不会受到波及。”
“王将军你且看,这里就是那处被炸毁的山洞,当时山洞的出口被巨石堵住,里面的人根本就出不来,将士们挖开出口时,那些人却早已逃之夭夭,想必里面应该还有别的出口出去。”
说着,周疏手指又点了点两处山中间。
“若有一条暗道,能从这处山洞到达这片山林,又有大雾作为掩盖,我们的人,十天半月,只怕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可若按周大人你言,既然这处山林有大雾遮掩,叛贼首领都已带人逃至此处了,那又为何非得冒那么大的风险出城?”
王友贤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况且,他们明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私铸军械的秘密,为了搜寻他们的下落,必定全城戒严,想要出城,无异于比登天还难,那伙人既能找到如此掩人耳目的地方,断然不是有勇无谋,毫无头脑之人,可他们却选择了最笨的方法,强闯城门,这简直就是在送死。”
第五十六章 死士
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情,那伙人却想不到,该是有多蠢?
王友贤心里鄙夷。
周疏静静听着他讲完,“所以下官才会说,有另外的高人在背后搅弄风云。”
她话音落下,正堂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周疏突然想起一个人。
温昱庭也恰好想到,朝她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刚要说话。
就又听王友贤大惊小怪道:“本将军怎忘了?现下那张茂安就被关在县衙大牢里呢,咱们可以审问他。”
因着阿花被歹徒杀害,周疏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人,故对张茂安已被擒获一事一无所知。
她面露疑虑地问王友贤,“王将军,张茂安是何时被抓住的?”
王友贤:“就那日本将军带人去追那伙反贼,张茂安恰好出现在……”那。
“那”字还未说出口,他便也反应过来了。
周疏见他已经想到了,只道:“还请王将军同本官一同前去审问。”
“好。”王友贤一口答应。
这时,“那本侯呢?”
周疏往外的步伐一顿,回头看着他,“还请小侯爷暗中带着人,去下官说的山林查看。”
那里大雾弥漫,又地势险要。
她忍不住嘱咐了一句,“此处地势险要,又常年大雾弥漫,务必请小侯爷小心行事。”
“放心,本侯心里有数。”
如此,她便放心了。
与王友贤一同来到大牢里。
张茂安已经两次被关进县衙大牢,听见脚步声,已有了应激反应,他吓得浑身一抖。
身上的肥肉跟着晃动。
满目惊恐地望着门口。
见来人是周疏,提着的心,又放松了下来。
幸好,不是温昱庭。
但还未等他高兴,周疏与王友贤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只见周疏学着温昱庭放荡不羁的样子,架起一条腿,手中拿着条鞭子。
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
“周,周大人……”张茂安咽了咽口水。
被温昱庭抽鞭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颤抖着声音,磕磕巴巴地威胁,“周大人,该说的下官都已经说了,你这样,莫不是想屈打成招?”
“呵——”周疏冷笑,“张大人,你当小侯爷好糊弄,本官可不傻。”
话落,她用力一甩手中的鞭子。
动作凌厉狠辣。
张茂安下意识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茂安,你贪赃枉法,助纣为虐,死不足惜,本官问你,那赈灾银与粮食,被你们藏到了何处?”
“下官,下官……”
“你若还要狡辩,本官不建议满足你口中的‘屈打成招’!”厉声。
话落,就见两个狱卒上前,要去抓他。
张茂安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爬到周疏脚边,抓着她袍角求饶。
“下官说,下官说。”
闻言,周疏嗯了声,示意狱卒们后退。
张茂安一边用袖子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磕磕巴巴地说着他与孙垚的勾当。
第一句话,便先是为自己叫冤。
“周大人,下官真是冤枉的啊,是孙垚那贼人,他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逼迫下官就范,下官不得已才为之,还请大人明鉴。”
周疏并不听他的冤屈,只道:“事实如何,本官自有判断,你只管将你们之间的交易一一说来。”
张茂安继续道:“孙垚觉得前县令李林太过迂腐正直,会坏他好事,为了除去他,便设计污蔑他弄丢了赈灾物资,逼他上吊自杀。”
好狠的手段!
周疏眼眸越发冷漠。
张茂安小心地觑她一眼。
“为了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他命我偷了府库的钥匙,另配了一把,这才有门锁皆完好,赈灾物资却消失不见了的怪案。”
他们倒是聪明。
“还有呢?”周疏沉声催促。
张茂安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下官只知道这些了,他并未让下官参与太多。”
周疏却不信,“那么多物资,一夜搬空,你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闻言,张茂安老实地摇了摇头。
“下官不知。”他说完,想起前几日萧元朗和他说过的话,又道:“哦对,还有一事。”
“何事?”
张茂安:“下官听闻,泗溢县后山被炸毁,里面有一处洞穴,被发现了大量玄铁与武器?”
此事并未声张,他是如何得知的?
周疏觉得奇怪,刚要质问,张茂安就主动解释了。
“这件事,是将下官救走的人告诉下官的。”
他说的应当就是城内另一股势力。
周疏不动声色,“你可记得他长什么样?”
张茂安点点头,“记得。”
“那好,你将他相貌对画师描述出来,念在你有功的份上,将来到陛下面前,本官可为你美言几句。”
这话让张茂安双眼一亮,连忙感激涕零地磕头。
“下官多谢周大人。”
周疏面色很冷,对他感激的话无动于衷,抬手招了狱卒去找画师过来。
没一会,一身着白衣,头戴黑帽的中年男子,提着一木盒,跟在狱卒身后进来。
他规矩地朝周疏与王友贤行了一礼。
随后便提着木盒走到张茂安面前。
在离他一步之遥时。
倏地将手中木盒扔掉,右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快速朝张茂安袭去。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时。
王友贤大叫一声不好,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纵身飞起,飞到那人面前。
此刻,狱卒们也反应过来了,护着周疏往后退开。
“快去叫人。”周疏吩咐。
其中一个狱卒领命跑出去喊人。
就在这时,只听“噗”一声,是刀剑入肉的声音。
张茂安不甘地瞪大双眼,身体慢慢瘫软了下去。
见他身死,王友贤双目猩红,暴喝一声,掌法越发凌厉。
那杀手却好像存了必死的决心,只见他不避也不躲,邪笑着,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死亡。
周疏察觉他想法,急忙制止,“别让他死了,抓活的!”
她话音刚落,王友贤咬着牙,急急改变了掌风方向。
而那杀手却没给他们活捉的机会,服毒自尽了。
王友贤动作慢了一瞬,等他察觉时,已经阻止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杀手在他眼前丧命。
“他是死士。”王友贤马后炮地补充。
看着地上死状不一的两具尸体,周疏垂在身侧的双手用力捏紧,再松开。
她敛下眼里情绪,没什么波澜地开口。
“来人,将尸体带下去。”
第五十七章 坦诚
一言不发从大牢里出来,回到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没有外人在,她可以卸下所有伪装。
自然垂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微微发着抖。
饶是她已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死在她面前。
将头枕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待情绪缓解了,她睁开眼,唤人去请了红缨过来。
是她太过自信,觉得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却不知,一切早已不受控制。
她应当早些察觉的。
周疏一手撑在书案上,伸出两根食指,揉着眉心。
等待红缨前来的过程中,她也在心里不断自省。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女音。
一贯的平淡不惊。
是红缨。
“请进。”她对着门外朗声回答。
坐直了身子,整理好衣襟。
门“咯吱”一声,从外推开。
红缨逆着光,款步进来。
她体态很好,脊背挺得笔直,走至书案前,规矩地行了一礼。
“周大人。”
周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察觉出不妥,急忙别开视线,手指着一旁的椅子。
“红缨姑娘,请坐。”
红缨在椅子上坐下,“不知周大人请红缨前来所为何事?”
“不急。”周疏先是询问了周晖的情况。
听到他眼睛恢复很好,不日便会重现光明后,心口压着的巨石骤然消失,悄悄松了口气。
随后又不经意似的关心她。
“红缨姑娘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闻言,红缨神色微怔,答道:“回大人,已痊愈了。”
“那便好。”说着,点点头。
“对了,红缨姑娘,先前你向本官坦白,说你是受你家主人的命令,来接近本官,当时事多,本官并未细问,红缨姑娘可否与本官讲讲你的主人?”
她顾左而言右,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终于问到了萧元朗身上。
听到她问话,红缨低垂着的眼帘小幅度地眨了一下。
随即,神色如常。
“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
她与萧元朗的相识,到追溯到十几年前。
那时候,她还是江南的一个小乞丐,冬日里冰天雪地,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光着脚,在街上乞讨。
天气很冷,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手上抱着暖手炉,行色匆匆,没一人愿意多停留一会,施舍她一两枚铜钱。
她蹲在风雪里,小脸冻得发白,脚趾早生了冻疮,鲜血直流。
鲜红的血液滴在雪地里,像傲雪独立的梅花一样,鲜艳夺目。
却也刺眼。
她心灰意冷地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双腿,腹中饥饿难忍,寒风刺骨,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
正当她饥寒交迫地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之时,萧元朗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无比华贵的衣裳,披着雪白大氅,头上束着玉冠,上面飘着一根红色丝带。
面如冠玉,眼若流星。
宛若天神降临。
脚上的靴子是用上等蜀锦制作而成的,上面用金丝线绣着极好看的花纹。
彼时的她只能想到好看,尊贵,华丽这样的词来形容。
她艰难地掀起眼皮,可怜兮兮地望着上方惊为天人的男人。
被冻得僵硬的小手,怯生生地伸出去,却又害怕弄脏了他的衣服,惹得他厌恶嫌弃。
只敢伸在半空中。
像猫儿呜咽一般,轻声求他,“大人,求你行行好,给我一些吃食吧。”
当时他是如何说的呢?
哦——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了一瞬,笑意不达眼底,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吩咐。
“小六,给这个小乞丐一些吃食。”
叫小六的侍卫很快捧了吃食过来,放到她跟前。
她实在是饿得不行了,用手抓起那些点心,像饿狼扑食一般,狼吞虎咽起来。
可她刚尝到一点甜,手里的吃食便被人重重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