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抬起头,就看见一双琉璃似的马眼睛,有着长长的眼睫毛,它看着你,无端地就让你觉得它对你有一片深情。
舒窈抬起手,轻轻地抚上马脸,那马儿乖乖巧巧的,任她抚摸。
沈君琢也抬手抚着马身上的鬃毛,赞道:
“真是个好孩子!”
舒窈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纵然还挂着泪水,却是好了很多。沈君琢趁机道:
“先回驿站吧,那边还有很多事未处理,回头他们也会把人接到那里。”
荒郊野外,料定赵飞勇他们无法收拾尸体,只能带回驿站整理。
舒窈点点头,沈君琢将她抱上马,自己才翻身上了马。留下两人处理那匪徒的尸身,其余的人都跟着他往驿站里去。
到了驿站,徐达昌早已将一切安排好了,那大堂里拿水冲了一遍,已经没了血腥之气,又烧了热水,做好了热汤面,众人到了之后就可以直接用膳。
只是舒窈没什么胃口,略用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见她低沉的样子,沈君琢知她心里还在伤痛那个刘妈妈的死,也不劝她,只牵着她的手到榻边,道:
“你太累了,一夜未眠,该要好好休息一番才是。什么都别想,我在外面守着,先歇一会儿,好吗?”
舒窈也觉得浑身无力,顺从地在榻上躺下。
沈君琢亲自给她放下幔子,守了一会儿,见她没了动静,才往外去。
一时徐达昌、赵飞勇等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他,还未等众人说话,沈君琢就指着徐达昌道:
“你留下护送李小姐,其余人略做休息,午后出发快马回京!”
第141章 芙蓉醉(1)
三月里的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那道路两旁的绿树,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出了整片的叶子,如同进了盛夏一般。道上的黄土扬的漫天都是,走在路边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头发眉毛上挂着细细的尘土,就像冬天里惹上的寒霜。
一辆马车走的极快,丝毫不顾及路上行人的感受,到了城门前也不停留,就要直穿过去。一个刚来的城门吏要上前制止,就被同伴一把拉住,指了指马车上的徽记,低低地道:
“眼瞎了吗?也不看看是谁的马车,就敢拦,是嫌命太长了还是活的太舒坦了?”
那新丁忙盯着马车上的徽记看,就见一个圆圆的圈内写着一个“沈”字,方才反应过来,对同伴感激零涕。幸亏没拦,那是沈大将军的马车,要是拦了,恐怕落得一个血溅当场也不稀奇。
马车一路往城内走去,过了一条条街市,进了一个巷子,巷子不大,越走越静,让人很难想到京师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还能有这样一个清净的所在。
马车终于在一个质朴的院子前停下,院子有高高的白墙,灰色的瓦片覆在墙头上,院门口站着的家仆们忙打开门,将门槛儿卸了,马车夫吆喝了几声,马儿调转马头继续往里走去。
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二门,二门处有个白胖的婆子守在那里,一见马车来了,脸上的肉就堆在一起,笑成了一朵牡丹花儿,忙慌慌地迎上去,先在外面行了个礼,道:
“奴婢恭候小姐多时了,小姐一路行来乏累了,快进屋子里歇歇!”
马车里安安静静,就在白胖婆子等的心里没底儿的时候,里面响了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道:
“劳烦谢妈妈了!”
这谢妈妈喜笑颜开,就说嘛,这李二小姐是见过两次的,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是那种爱难为下人的人,她忙道:
“不劳烦、不劳烦,奴婢接小姐下车!”
说着,踩着步梯凳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就见里面坐着一个人,雪白的肌肤,乌压压的头发,似是刚刚睡醒,浑身透着些慵懒。她向她伸出手,那小姐就站了起来,待她走出马车,谢妈妈才发现隔了些日子没见,她竟是又瘦了一圈,适才看到的慵懒,实则是一种疲倦。
舒窈站在马车上看了一眼眼前的院子,这个院子她来过了两次,如今再来,竟然真有了些回家的感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从这时候起,她的人生,将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她不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连姓名籍贯都不能对外人道,原本该是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却在这里成了主人。
她想起那日午后醒来,隔着轻柔半透光的帐子,看见沈君琢守在她的榻边,棱角分明的侧颜在午后的光照下愈发光洁如玉,手中的书卷发出轻微的纸张声,他的外貌就像谪仙一样完美无缺,处处都是精雕细琢的杰作。
她才看了他一会儿,就被他发现了,他脸上绽放出暖暖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一笑,整间屋子都变的更加亮堂。他将书卷放在一旁,隔着帘子看着她道:
“醒了?可要用点东西?”
她从榻上坐了起来,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的梦里充满了血腥,那刀剑寒光闪烁,大火熊熊燃烧,她陷入一片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第142章 芙蓉醉(2)
好在醒来之后,就看见了他,有他在的那一刻,就算所有的魑魅魍魉也都迅速地退去,只剩满室春晖,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她伸手掀开帐子,才看清他深潭似的眼睛里有着几条血丝,心就揪了起来,起身抚上他的脸庞,道:
“怎么不歇息一会儿呢?”
他站起身来,轻轻搂过她的肩膀,低头嗅着她发丝上的芬芳,满怀歉意地道:
“舒窈,我得尽快赶回京师……我让人在后护送着你慢慢走,可以吗?”
舒窈的心里疼了起来,是她太大意了,没有想过他是抛开了手里万般的事务,赶了一夜的路,才从匪贼的手里救下她,如今连歇息都顾不上,就要再赶回去。鼻子有些发酸,她尝试着伸手轻轻搂住他的腰,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尽管心里满是不舍,张开口却说道:
“这有什么不可的,你尽管去忙你的。”
沈君琢心里却更加难受,她这样懂事,这样乖巧,宁愿委屈着自己,可他接下来要告诉她的,又将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如果可以不让她知道,他宁愿瞒着她一辈子,可这怎么可能!
“舒窈,”沈君琢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道:“邕州出事了……”
舒窈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脑中无端蹦出四个字来“祸不单行”,她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沈君琢,后背开始发凉,只有他的双手能给她一些温暖。
“邕州……怎么了?”她有些不敢问,但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
“湖民围困了刘知州和李刺史,当下他们二人皆断了音讯,不知所踪。朝廷得到消息,说有人纵容湖民闹事,甚至有通敌的嫌疑,矛头直指李刺史。当下怕会墙倒众人推,朝廷很可能在没有找到李刺史的情况下就给他治罪……”
治罪?舒窈觉得一瞬间有些眩晕,父亲爱民如子,难道现如今这反倒成了要给他治罪的证据?那些湖民她也见过,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有时候他们的简单善良还会让她心生感动。可如今……她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治罪”这两个字,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看着她满眼的慌乱,沈君琢忙道:
“别怕,我已经让人往邕州增派兵力,务必要找到刘知州和李刺史,只要找到了他们,万事都还有商量。”
舒窈陡然有了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以前就算为难,总还有邕州的家可以作为退路,而今家没了,父亲还可能身陷囹圄,一家老小更是可能落得个充军发配没入奴籍的下场。
她越想越可怕,紧紧抓住沈君琢的衣袖,道:
“那姐姐呢?阿弟呢?还有叔父,他们会怎么样?”
沈君琢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对他充满了信任,接下来的话很残酷,可他却不能欺骗她,道:
“男丁发配,女眷没入奴籍,只是罪不及出嫁女,彦哥媳妇不会有事。你的族人,我会安排人前去接应,总不会让他们受苦。至于你,正巧有了你已出城的消息,而且也在这里遇到了刺杀,干脆将计就计,世上已无李舒窈……”
那句“男丁发配,女眷没入奴籍……世上已无李舒窈”在她耳边回荡,巨大的惶恐将她淹没,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成了无根的浮萍,漂泊的小舟……
第143章 芙蓉醉(3)
他的双臂很有力,肩膀很宽阔,手掌很温暖,却也抵不消她心底里陡然升起的悲伤与痛楚,刘妈妈不在了,她的族人也要遭受苦难,她不能什么也不做,她不能看着家人离散、亲族消亡!
再抬头时,她的眼里多了坚定,少了迷茫,她看着他道:
“如何才能证明我父亲无罪?”
……
……
九重宫占地极广,宫墙高深,殿宇巍峨,后宫与前殿分的很清楚。以往皇子们长到六岁就要往皇子府里去,到了昭帝这个时候,阖宫里只有瑞王一个皇子,虽然已经八岁了,但没有一个人提出让他去住皇子府。
五岁前,他跟着丽妃住在重微宫,五岁后,他跟着皇后住在重熙宫,虽只有一字之差,待遇却千差万别。
皇后是个美人,很小的时候,他站在远处看着她,她的举手投足间都是端庄大气,雍容华贵,而这样的美人却不一般,她的一个眼色就能杀了一个宫人,她的一声叹息就能让四周的人战战兢兢。
从他记事起,皇后就是这个后宫绝对的主宰,所有人都只有顺从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那张美丽无暇的脸上,你看不出任何阴险,但他就是知道,藏在下面的是另一张面孔,他真怕有一天她会对着他撕下现在这张脸,换上另外一张长着獠牙的面孔。
他会讨好地亲亲热热地喊她母后,刻意避开任何和丽妃见面的机会,就像他从来都是皇后亲生的儿子一般。
皇后会吩咐那些宫人们给他最好做的衣裳,给他最好的食物,会对着他笑,可他总觉得那笑容背后透着寒意,透着阴森。他不敢细想,怕细想之后就无法再面对她。
现在阖宫里都知道了一个消息,那位新晋的程美人有了身孕,他从皇后的脸上看到了狠厉,看到了决绝,他隐约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够依靠的力量。
父皇最信任的是沈大将军,也只有他才能与皇后一家抗衡。只是他摸不清这位沈大将军的路数,你说他与丞相不和,他却见过他与国舅爷把酒言欢;你说他与丞相一路,他又能在背后截断丞相的财路。
瑞王站在骑射场边上,抱着双臂静静地看那几个太监调教着马儿,身后站着他的小太监路子。
路子给他打着伞,看了看他的脸色,道:
“主子别在这儿等了吧,白白等了两天,那沈大将军也没来,说不定早将和您的约定忘到了脑后。”
瑞王不理他,依旧站着看向远处,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路子见了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有一人骑着一马,还牵着另一匹马,朝这边飞奔了过来。
干练的骑装下是肩宽腰窄的线条,还没到近前,沈大将军就勒停了马,那匹在他胯下的马儿一声嘶鸣,立起了前蹄,沈大将军稳稳地坐在马上,等马儿前蹄落地,他才翻身下马,扔了一根缰绳,只牵着一匹马朝他们走了过来。
瑞王脸上的笑意更甚,跑着迎了上去,还像往常一样一把抱住沈大将军的腰,抬头望着他道:
“大将军,这就是汗血宝马吗?”
第144章 芙蓉醉(4)
还像上次一样,沈君琢拎着瑞王的后领子,把他从他身上剥下来,指了指站在身边打着响鼻的马,道:
“对,大宛送来的良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殿下可以摸一摸。”
瑞王果然依言上前,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马。马儿喷着粗气,巨大的马头上下点着头,似乎有些焦躁,他的手还没碰到,马头就突然扬起,瑞王立即吓得往后一缩。
沈君琢牵紧了马缰绳,亲切地拍了拍马脖子,又顺了几下鬃毛,看着瑞王道:
“殿下不要怕它。畜生也是有灵性的,你要是怕它,它就更加欺负你,你要是比它还厉害,它就会顺从了你。”
瑞王肃着一张脸听着,点了点头,又鼓起勇气上前,刚刚要摸到马头,那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瑞王的手瞬间收了回来,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沈君琢,强挤出来一个笑,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次终于摸到了马的鬃毛,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坚硬,甚至还感觉有些柔软。一下、两下,他轻轻地抚着马的鬃毛,当他真的接触了后,才发现,这马也并不是那样可怕。
沈君琢可没有管孩子的耐心,见他和马亲近了,就将手里的缰绳扔给跑过来的御马监小太监,道:
“殿下先和这马熟悉熟悉,过一会儿配上马鞍,殿下就上去试一试。”
瑞王转过身来笑着应好,沈君琢就由着他们牵着马往骑射场中间去,自己则找了个遮阳的地方站着看。
过了一会儿,他的耳朵动了动,转身朝后看过去,就见一大批人盛装华服往这边走来,为首处是一架肩舆,上面顶着高高的华盖,正是刘皇后一行人。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等待着那些人的靠近。
阳光很明媚,照在华盖上面发出耀眼的光芒,在一群人的盛大排场下,刘皇后在肩舆上更显得雍容尊贵。她离他越来越近,看清他今日的一身骑装,虽还是惯常的黑色,上面依旧用金线勾了云纹,露在阳光下的下半身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只是更加利落干练,勾勒出猿背峰腰,面色如玉,只是那眼神依旧冷冽。
肩舆到了骑射场的入口,并不入内,缓缓地放了下去。刘皇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看着沈君琢,沈君琢这才从里面走了出来,在离肩舆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行了个跪礼,高声道:
“臣拜见圣人,圣人千岁!”
刘皇后的脸上绽出一朵笑颜,直了直身子,道:
“沈卿快快请起。本宫听说瑞王要来跟你学骑射,就想着过来看看。如何,瑞王学的怎样?”
沈君琢从地上站起来,微低着头并不看她,只答道:
“回圣人,瑞王才刚刚开始学,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过些日子才能看出来。”
刘皇后点点头,抬起手来拨了一下,有宫女从后面走了上来,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艳艳的绸子,绸子上面是叠放的整整齐齐的一件衣裳。
刘皇后道:
“民间拜师都有拜师礼,咱们官家还不知道瑞王拜了您做骑射师父,要是官家知道了,定能有大笔的封赏,”说着,低头微微一笑,指了指那托盘里的衣裳,继续说道:
“本宫就不抢官家的事做了。按着民间的仪俗,拜师要给师父束脩,本宫就先给沈卿一套衣裳吧,算是替瑞王尽一点心意。”
第145章 芙蓉醉(5)
沈君琢面色更寒,道:
“臣不敢以殿下之师自居。教导殿下的人多的是,臣不过是送了殿下一匹良驹,算不得什么,不敢当圣人的谢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