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也真的笑了。他道：
“丞相想要探病，待到天明即可，这样非召闯宫，知道的人，说丞相夜不能寐，忧心囯祚，不知道的人，可要说丞相意图谋反，带兵谋逆了！”
刘丞相听了，也跟着哈哈笑道：
“沈大将军所言极是啊！你沈君琢这样秘而不宣官家病情，知道的人说你是为了社稷安稳，不知道的人就会说你想要谋朝篡位！”
沈君琢冷哼一声，暗中动了动手，隐藏在身后的禁军暗暗往这边集结了过来。
他说道：
“丞相大人倒也不必这样巧言善辩，这些年来，你刘庆一片司马昭之心，天下人皆知。现在官家尚在，你就这样大张旗鼓带兵冲破宫防，却是蓄谋已久，终是忍耐不住要动手了。”
刘丞相哼哼冷笑：
“沈君琢，就算我是司马昭之心，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你说官家尚在，可这么些日子你让谁见过圣颜？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禁军已经将这九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你说，你这又是什么居心？”
正要再说，却听身后响起来开门的声音。回首一看，竟是昭帝走了出来，昭帝的身后跟着舒窈。
因为烟气，昭帝才一出来，就被呛到，咳了一会儿，顺手接过舒窈递上来的巾子擦了擦，才看着向众人，道：
“众爱卿真是朕的好臣子啊，深夜闯宫，还能编出一番激烈言辞！”
其实从昭帝一出来，下面就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中有些人，之所以愿意跟着刘丞相来，是因为很多天未见到昭帝，刘丞相言之凿凿说昭帝已经病入膏肓，随时可能会驾崩，沈君琢隐瞒天子病情，居心叵测。他们跟着来，是为了匡扶正义，以免大成江山旁落。
可如今见到能走着出来的昭帝，虽然咳嗽了一阵子，虽然那身板看起来弱不禁风了，但毕竟还能站起来、走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快要死了的人。
那么丞相的话就有问题，他们来这里就真的变成了跟着丞相逼宫谋反了。
也不是不能跟着丞相干这件事，而是看了几次丞相的为人做事，人人都在心里犯着嘀咕，追随丞相，随时有被舍弃的可能。
与其这样的担惊受怕，不如还过着原来混吃等死的日子，至少家财性命是无虞的。
可丞相却不允许他们在此时反悔。
昭帝能走着出来，的确出乎刘丞相的预料，不过今天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不可能再退回去。
他的眼睛里透出凶光，挥了挥手，一直跟在身后的虎贲营就往前聚了过来，九华门外更是涌入了更多的虎贲营兵丁，不到一柱香时间就将偌大的九华殿前站的满满当当，手中的火把将殿前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沈君琢原还想着用言语拖住刘丞相一会儿，等着禁军们调配过来人手，此时一看，却是不可能了。
刘丞相一步步上前来，站在丹墀下，朝昭帝作揖道：
“官家为大成鞠躬尽瘁，披肝沥胆，呕心沥血，如今落得一身病痛，臣暗夜沉思，深觉有愧于先帝嘱托。臣思虑再三，恳请官家以圣躬为重，立瑞王为太子，太子监囯，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
底下的人一听，就有面面相觑的，这话到底是说了出来，没说出来前还有一层遮羞布，一旦说了出来，就完全撕破了脸。
而那些丞相的忠实拥趸者，马上跟着站了出来，往地上一跪，高声道：
“臣恳请官家以圣躬为重！”
一时间，丹墀底下跪倒了一片。那些犹豫的，没有跪下的，看了看周围虎贲营兵丁手里明晃晃的长刀往外抽了抽，也跟着跪了下去。
昭帝看到眼前的势态，心中着实有些慌张。他原不想出来，是那莫离先生跟他说此刻他必须出现，才能让沈大将军师出有名。
他想了想，沈君琢还站在他的身边，至少性命是无虞的，也就站了出来。谁想到刘丞相竟然这样公然逼宫！这可让他如何应对是好？
想着，他就想往后退，往边上躲。倒是沈君琢一步迈了过来，挡住了他的退路，他不得不站定了。
胸腔里丝丝拉拉地痛随着紧张的呼吸更甚，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咳完了，才努力直起身子，看着刘丞相道：
“大胆逆贼！朕还活着，你，你就敢这样公然逼朕退位，什么太子监国，大约这大成的江山要改姓刘了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这么大一段话，说完，他就看见刘丞相那双透着凶光的眼睛紧紧盯上了他，他就忍不住往后挪了挪脚步。
刘丞相却是冷冷一笑，一甩衣袖，道：
“官家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臣说了，臣是为了您着想，望您保重圣躬。这些年来您也没做什么，还累了一身的病痛，不如就干脆把江山传给瑞王，您乐得清闲，以后游山玩水了岂不自在？”
埋伏在九华殿内外的禁军一点点朝这边靠拢了过来，沈君琢感受着那些轻微的脚步声，觉得差不多了，就低低地朝站在后边的舒窈道：
“退到大殿里面去。”
刚刚说完，那大殿的门开了一个缝，谁知还未等舒窈转过身去，昭帝就身姿敏捷地钻了进去，哐当一声从里面将殿门关了起来。
他这样一躲，立刻让对峙的双方紧张了起来。虎贲营的统领刘霄一双虎目微眯起来，刷地一声拔出了腰刀，原本围在两翼的兵丁就开始朝着中间围拢。
沈君琢心里极为愤恨，昭帝又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撂了挑子添了乱。
在九华殿外围的人禁军纷纷朝沈君琢聚拢过来，为的是守住殿门。
而此刻，殿门一关，轻易不能再打开，这样一来舒窈暂时进不去，沈君琢只能将舒窈护在自己身后。
已经到了这一步，双方兵刃相见避无可避，刘霄率先举起长刀，飞速朝沈君琢袭了过来，还未上丹墀，就有禁军朝他扑了过去。很快，虎贲营就与禁军战成了一片。
那些跟在刘丞相后面的文官们，有的紧跟着刘丞相，有的则被吓得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刘皇后还站在九华殿门口，她漠然地看着下面的打斗，仿佛那一切都不与她相关似的。
而忽然落入眼帘的一幕，却是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她看见沈君琢的背后站着一个宫女打扮的明媚女子，纵然长袖遮掩，她也能看到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第213章 明月夜（6）
一时间，刘皇后觉得千万种滋味萦绕在心头，原本就空虚的心突然间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所以，他并不是冷漠无情，他的冷漠无情都是留给别人的，世上自有那么一个人，享受着他的温暖和温情。
可惜啊，那个人不是自己。
刘皇后慢慢转开视线，心里似有一把钝刃割过，疼了起来。巨大的失落打破了她面上的漠然，如同碎了的琉璃，哗啦一声落了满地，她精致的眼角垂了下来，酸涩了起来。
她知道这个宫女的身份，是沈君琢帮昭帝从民间找来的郎中。她从没想过，让他心仪的人是这样的一个身份。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九华殿前的喊杀声震天，鲜红的血水在白昼般的火光下异常鲜明。这些又一次在她眼前重演，只不过相比于上一次的慌乱，这一次，她的心里只觉空落落，那些声音和那些画面都像是隔了一层纱似的，她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只有身边站着的他们，任何低语都能入了她的耳。
是他在吩咐身边的人：
“稍后护着舒窈进殿。”
原来那女子叫舒窈，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她心里感叹，又听那女子道：
“进殿干什么？我不要躲在后面！”
“舒窈！”
他一声轻斥，却在尾音里带着宠溺，接着道：
“听话，我会去找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相信我，好吗？”
没有应答，但刘皇后想象得出，他们必定会深情对视，这种时候，说不定就是一辈子的生离死别。
她眼角忽然就有了些凉意。她不是一个爱流眼泪的人，在这深宫里苦苦经营的这些年，她一个人挺过了多少无助的夜晚，她都不曾流出过眼泪。而此刻，脸上有些痒的是什么？
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
如果说曾经还有一点点希望支撑着她在暗如永夜的道路上前行，那么现在，那点希望突然间彻底破灭，这火光冲天的盛夏夜里，让她觉得周身严寒，如坠冰窟。
虎贲营到底人多，这些年的训练从没落下，各个都是精锐，禁军的抵挡渐渐弱了起来，眼看就要被突破第一层防守。
殿门再一次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沈君琢将舒窈往后推过去，舒窈紧紧握着他的手，眼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坚强地没有流出来，她道：
“你答应我的，一定要来见我！倘若我见不到你，就算是能出了这宫，我也绝不独活！”
沈君琢看着她的眼睛，犹豫着没有说话。这个聪明的姑娘啊，就算他始终都装作成竹在胸的样子，她也看了出来，如今的形势由于李牧的突然背叛，坏了许多。
可也并不是真的坏到了极处，只要这边还能拖延些时间，徐达昌那边就能反应过来，外面的大军一旦进来，虎贲营这点人就算能以一抵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对着舒窈笑了一下，将她耳边的乱发理了理放在耳后，道：
“不要胡说，哪里能到那一步！若是能出宫，不要犹豫，尽快出宫，出了宫后，去我们初次见面的驿站等我，十日之内，我必会去见你！”
舒窈紧紧牵着他的手，此时此刻，实在是不愿和他分开。可是她也知道，若是她留在这里，除了无处可去必须留下的昭帝，沈君琢还得分心来照顾她，这样对本就处于劣势的禁军来说更加不利。
她走了，反而是减轻了他的负担。可是，这种时候，此时一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实在是无法预料。
越是这样想，舒窈就越是迈不动脚步，一双眼看着沈君琢，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沈君琢见状，拉着她到了殿前的一个角落，也不顾在场有多少人，一把将舒窈拉进怀里，紧紧搂在胸前，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去吧，舒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找你。我们还没成亲，等出去了，我就让人备上厚礼去邕州提亲，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要过，我怎么舍得此时就和你分离？”
舒窈双手揽着他的腰，心里像是被填的满满的，再多一点都要溢出来。
是啊，他们还没有成亲，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她不信老天会这样残忍，让他们在此生离死别……
沈君琢将舒窈推开一些，看着她的眼睛，又抬手轻轻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一双眼脉脉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印在眼中，刻在心上。
舒窈抬眸看他，沈君琢那双幽潭似得双眼里写满了真诚，让她不由地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点点头，道：
“你说的，我会等你，一定要去找我！”
沈君琢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发，转儿坚定地将她推进大殿。
在关上殿门的一瞬间，舒窈听见杀声震天，看见外面火光冲天，血肉横飞，九华殿前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有人跟着舒窈一同进了殿，催着她直往后面去。
先前进了殿的昭帝，此时已经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看到舒窈进来，他一下子窜了出来，一把抓住舒窈的衣袖，红着眼睛问道：
“你知道怎么逃出去，对不对？”
舒窈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昭帝之所以能够站起来，还是因为她又给他用了药，可这药实则是提前消耗了他的生命，药效一过，他连站起来都难。
可是一代帝王落得如此境地，实在是可悲可叹。舒窈还是向身边的人道：
“带上官家一同出去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道：
“李二小姐，我是一直跟在您身边的暗卫，我叫洛书。此番凶险，属下定竭尽全力护您周全！”
他说完，就带着舒窈往九华殿深处走去，竟是对这九华殿各处的布局了如指掌的样子。
昭帝紧紧跟在舒窈后面，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越来越多的人，看着那一张张脸都平平无奇，谁能想到竟然都是沈君琢安排的暗卫！
昭帝跟着舒窈越往前走，就越是心惊，他在这九华殿里住了这么多年，以为对这殿的每一处都熟悉至极，却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条他从来都不知道的路，七拐八拐，竟然从前殿到了后宫！
第214章 明月夜（7）
一行人匆匆往前走，一路上虽未遇到什么人，却听到宫内所有人一片慌乱，有惨叫声，有惊吓声，有呼救声，有奔跑声，脚步声错乱，显然是后面有人追击。
看来虎贲营不止封锁了前殿，后宫也未能幸免。
九重宫果然大的没边，跑了好久，舒窈已是极累，却还没能到宫门。
他们在被树丛掩映的夹道里行走，透过树丛看到远处红红的火光一片，近处时不时有人一阵乱跑，惊慌失措，舒窈心里就觉得悲凉。
大成也曾有过盛世繁华，如今却落到了一朝遭遇两次宫变的境地，这样精美的宫廷，一次次被血洗，被焚毁。
累到实在跑不动了，舒窈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只是刚略缓了一下脚步，身边的昭帝就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佝偻着腰，一副完全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她连忙俯身去看，就见树影斑驳当中，昭帝一张脸憋的如同猪肝，再看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更是抖的停不下来，嘴角还挂着一缕鲜红的血迹。
以他的病情，若不是还想逃命，怕是连站都站不住了。
众人见了，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落在了舒窈的身上。
显然，想要逃出宫去，昭帝是个显而易见的累赘。
舒窈心中纠结万分。带着他，很可能大家都会逃不出去，不带着他，留在他面前的注定是死路一条。
刘丞相要夺权，要的就是昭帝的死。一旦他落入叛军的手里，只有死的可能。
而对沈君琢来说，与刘丞相的争端一起，昭帝这样随时有可能会病死的的弱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一代帝王落得如此下场着实可悲。
她朝众人看了一圈，眼见众人神色各异，心知他们其实都不愿意带着昭帝。可舒窈到底狠不下心来在此将他扔弃。想了想只先道：
“稍缓一缓再走吧！”
洛书犹豫了一下，看了一下四周，不时有人惊慌地跑过去。好在他们的所在比较隐蔽，还没有人发现。
他再看一眼舒窈，只得点了点头，等舒窈让昭帝坐下，他拉过舒窈焦灼地道：
“李二小姐，离出宫的密道还有一截路，此处不可久留。”
舒窈点了点头，心里何尝不焦急，只是此刻昭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硬要让他跟着跑，只怕是立即就要了他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