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沾上稻草,火苗只犹豫了一小下,就轰地一声燃起熊熊大火。
沈明赫出了监牢,看了一眼站在外面静默着的沈君琢,没有说话,直接和他错肩而过。
外面的阳光很足,照在人身上有些发烫,人人都躲在了阴凉处。而他却觉得周身寒凉,那阳光怎么也照不进他的心里去。
他一步步走着,缓慢而又艰难,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他回过头,就见关着蒋夫人的那座监牢里窜出滚滚浓烟,黑黑的一团一团往上涌着。
他只看了一眼,就回过了头,盯着脚下的路,脚步蹒跚,缓缓往前走去。
知了叫个不停,国公府的马车在大理寺监牢外面停着,车夫见他走了过来,连忙取下步梯凳,谁知他却木然地走了过去,停也未停。
昭帝一连辍朝了好些日子,但这不妨碍一些政令的颁发。第二天,有宫里的太监前来宣旨,国公的爵位被敕夺,官家念在沈家祖上功勋卓著,到底还给留了个伯爷的爵位,不过到不能再世袭。
天色暗了下来,地上是还未散尽的暑热。程美人站在窗前,落寞地看着外面。
有一队宫女托着食盒走了过来,或是食盒太重,走在最后的那个宫女托不住了,悄悄将食盒改为抱在怀里。
程美人心里一动,这样子连把子力气都没有的女孩儿,家里绝不会是穷苦人家。既不会饿着,还将她送进了宫里,想必在家极为不得宠。
她轻轻笑了一下,这样的女孩儿还真是多。
不过她到底做过一个美梦,自己成了一代宠妃,连带着家人鸡犬升天,这样父亲就再也不会看不起她。
只是这个梦醒来的有点早,她还没体验宠妃的嚣张跋扈,夹着尾巴做人倒是好好的又体验了一把,比在家时还胜。
有宫女来请她去用晚膳,她应了一声,迟迟不想动。天太热了,她根本没有什么胃口,也没有什么心情用膳,天知道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说不定今日就是她在阳间最后的一天。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官家成了那个样子。其实那两天什么都没能发生,正是因为此,官家有些气急败坏,她穿好了衣服就被打发了出来。
福全问她,她满心的委屈说不出口。她没有怀孕,这事福全也知道,为了让这事成了真的,昭帝免不了再找她试试。
偷偷传她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可是昭帝却显见地越来越力不从心,到了最后这两次,竟然不能成事了。
她就知道她完了,怎么圆过去这弥天大谎,昭帝不着急,她着急啊!她家有嫂嫂,身孕到了四个月,马上就要能显怀了,她怎么显怀?
等昭帝的身体出了异样,她就天天等着有人将她关进监牢里。
她没能等来。再后来,她突然明白了,在九华殿,她是个不该有的存在,等到昭帝驾崩的那一天,就正好是她该殉葬的那一天吧。
她倒是放平了心情。
这深宫里的日子,真真是让人心累。若是真的可以就那样死了,或者也是一种解脱。
她这样想着,眼睛还盯着窗外。
那队宫女已经到了近前,走在最后的那个果然是差了点事儿,在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她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幸好她的旁边有人路过,扶了她一把。
嗯?什么人扶了她?程美人忽地睁大了眼睛看过去,她看见了谁?竟然是沈大将军!
什么时候沈大将军那样冷冰冰的人,会这样扶危济困了?
她盯着他们看,那被扶起来的宫女竟还朝着沈大将军笑了起来,一个宫女的姿色倒是比这阖宫里的妃嫔们都要靓丽!
而沈大将军,竟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接过了那宫女手里的食盒,替她拿着了。
她浅浅地笑,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她刚刚还在感慨那宫女的命运,没想到人家这么快就改变了命运,倒是她,多少有些自作多情地同情人了。
她将窗户关上,折身往里走去。刚刚迈步,小腹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第208章 月明夜(1)
那腹痛来的太剧烈太突然,程美人站立不住,扶着墙缓缓蹲下了身,才蹲下,就觉得一股热流喷涌而出,顺着她的腿流了下来。
她低头一看,入目一片鲜红。
她第一反应是这次月信来的不对啊,她记得才过去不到十天,怎么又来?
可接下来更加剧烈的腹痛和汩汩流出的鲜血让她意识到这不是月信!
她紧拧着眉头,倒在地上,痛的蜷缩了起来。她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宽阔的殿宇里那样渺小,根本不可能有人听到。
小腹中似有人拿了一把匕首在中搅动,疼的剧烈而又尖锐,不消多时,她就疼出了一身冷汗。
“来人,来人呢!”
她咬着牙一声声喊着,空旷的殿宇将她的声音吞没,像投进湖里的一颗石子,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进了内殿,沈君琢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别人,带着舒窈往另一个方向来。昭帝神智忽而清明,忽而糊涂。清明的时候什么都记得,糊涂的时候就开始胡言乱语。
比起来脑袋上的病,他的咳疾更是要命。可他现在还不能死,舒窈就必须再进宫一次。
福全带着二人穿过一道门,进了一座大殿,从这里走过去见昭帝距离更近一些。
就在三人要从殿中宝座后面穿过的时候,沈君琢忽然指着殿门口喊道:
“那是谁?”
舒窈的眼神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昏昏的光线中地上有一团黑色,像是随意扔在地上的一件衣物。
福全喝沈君琢对视了一眼,二人朝殿门口走了过去,舒窈跟在他们后面。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人倒在地上,身下还有一滩鲜红的血迹!
三人均骇了一跳,福全赶忙上前去,将人扶了起来,才发现竟然是程美人!
他看了一眼沈君琢,在程美人耳边喊道:
“美人,美人?”
程美人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
福全慌了,看这样子是大不好啊,地上还有这么多的血!他看向沈君琢,沈君琢冷着脸,低低地道:
“抬进去,请太医来,把地上的血擦干净了。”
福全像是寻到了主心骨,一连声应着,轻轻放下程美人,跑出去安排人请太医过来。
虽然程美人不该在九华殿,但九华殿总有些宫女吧,就以宫女病了为由请太医!
福全边跑边想,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心慌。他跟着昭帝这么多年,只有在大漠里逃生和当年宫变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
他压了压心口,努力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赶出心里,见了一个宫女,招了招手,道:
“快去一趟太医院,据说九华殿有当值的不好,惊扰了官家,让他们速速派人来给看诊!”
那宫女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好?到底哪里不好?可她也不敢细问,这九华殿说是官家的住所,实际上都是这大太监说了算。昭帝的秘密似乎有很多,凡是不小心知道了那些秘密的人,没过几天都消失了。
小宫女可不想平白无故地消失,只得一叠声应着,拔腿往太医院去了。
福全又叫了几个小太监往这边大殿里折了回来,几人找了一张门板,合力将程美人抬进了她住的地方。
舒窈看了看程美人的身上,没有显见的外伤,不像是被人刺杀,又看了看程美人被鲜血浸透了的裙子,以及那摊鲜血,心里不由犯起了疑。
难道是小产?
不可能啊,以昭帝病入膏肓的身体,不可能让女子有孕。再说,就算是小产,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血量。
因涉及女子之事,她不好直接和沈君琢说,但见他脸上得神色极为冷冽,就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沈君琢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得神色吓到了她,就与黑暗中捉住她弟弟手,握了握,低低地道:
“今夜怕是不太平。但你放心,我自会护你周全。”
心中的不安得到了证实,舒窈也回握了他一下,暗暗朝他靠近了一点,低声道: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沈君琢的嘴角在昏暗中翘了翘,忽然觉得她这句话就像是在说要与他同生共死一般。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儿陪着他,他的心里暖暖的。
可他哪里真的能让她与他共死,若是今夜真有什么发生,他拼了死,也要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出去。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那几个小太监往里走去。
伺候程美人起居的宫女见了被抬回来的程美人,吓了一跳,慌张地不知怎么办才好,要去铺床,又要去拿衣裳,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放在桌上一瓶长的郁郁葱葱的植物。
哐地一声,瓶子掉在地上,那有着像手掌似的叶子的植物也被摔在了地上。
屋里的众人都慌慌张张,进进出出,将那植物踩在脚下也丝毫不在意。舒窈的眼神却是一紧,她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轻轻走过去捡了起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那伺候着程美人起居的宫女刚刚从里面拿出程美人换下的衣裳,瞥了一眼舒窈,面上神色一紧,快步走了出去。
沈君琢走了过去,轻声问她:
“可是有什么不妥?”
舒窈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
“这是春羽茸,不知道的人很容易将它和仙羽绿萝绒混了。我在师父的手札上看到过,春羽茸会散发无色无味的东西,若只是闻着春羽茸的气味倒也无妨,但要是和彩竹的药性合在一起,时间久了,会引起妇人血崩……”
血崩么?没有身孕的人会血崩,那么有身孕的呢?不言而喻,小产是肯定的,要了怕是连性命也留不住。
沈君琢心中冷冷一笑,刘皇后,她果然还是出手了。那么必定还有彩竹在这里。
福全跟在他二人身后,听了个大概,心中更是慌了起来。这宫里果然逃不过刘皇后伸长的手脚,这些东西能不动声色地放进来,那昭帝的病情,刘皇后也都是知晓的?
他看了一眼沈君琢,见他还镇定,心中到底也安定了不少。
沈君琢忽然转过身,低低对他道:
“你出去,跟外面的禁军说官家想吃九凤楼的包子,让他们派个人马上买了送过来!”
福全一愣,这个时候还吃什么包子?但他马上又反应了过来,这定是沈大将军与禁军们约定好的暗语!
他马上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第209章 月明夜(2)
九华殿里有很多宫人,福泉走过去时,那些宫人都在朝他施礼,不过此时在福泉看来,这些人个个都像是皇后的眼线。
他那个小徒弟忽然凑了上来,弓着腰跟着他往外走去,边走边问:
“师父,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干什么?有什么跑腿的事,您交给我就是,您老人家何必跑这一趟,歇一歇。”
福全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一甩拂尘,昂着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出了九华殿,道:
“几步路的事儿,倒用不着你。”说着,一步步朝站在里殿最近的一个禁军走去。
那禁军看见了他,面上倒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个雕塑一样。直到他停在他面前,说道:
“这位小哥,官家想吃九凤楼的包子,还麻烦你们着人去买了来。”
那禁军这才扭头看向他们,朝他行了个礼,应声是,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福全心里有些担忧,也不知道这个兵丁听没听懂里面的暗语。他站在丹墀前看了一阵子,月色清清幽幽的,能看清远处还站着一排禁军,那个兵丁走了过去,和那边的禁军说了几句话,有人朝他看了过来,又带着几个人转身出去了。
福全借着月色看的清楚,那儿的禁军里,有常跟着沈大将军的赵将军,还有当值的一个禁军头子李牧。那李牧转身往外面去了,赵将军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却是往他这边来了。
他们看着走过来的赵飞勇,小太监道:
“师父,这样的采买您可以安排我呀,正好多买些回来,给您也孝敬孝敬。”
福全转身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道:
“猴儿!尽惦记着吃!你哪里是想孝敬我,是想自己出去吃点好的吧?——不用你去,咱们宫人出去一趟麻烦,还得领对牌什么的,还是他们好,进出快,官家在里面急等着吃呢,可不得快着点儿?”
小太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道:
“果然还是师父想的周到!”
福全呵呵笑了一声,心里却无味杂陈,这个小徒弟是他看着可怜才收的,平日里没少袒护着他。这孩子也机灵,他还常念道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可这九华殿里,谁都可能是皇后的眼线,他都能够接受,唯有他,让他觉得心里这样难受。他将自己得一腔父爱都放在了他得身上,他却忍心反过口来咬他一口。
小太监跟在他身边,又低低地问道:
“师父,您说官家还能好吗?要是不能好了,咱师徒两,是不是也得找好靠山啊?”
若是放在以前,福全听他说这样的话,会觉得这孩子虽然有些势利,但还算是有点长远的眼光,毕竟这可是关乎性命的事。而现在听着,就觉得那话里有着别的意味。
他心情沉重,没有答话,看着越来越走近的赵飞勇及,忽而指着站在身边的小太监道:
“劳烦赵将军,将这大逆不道之徒抓起来吧!”
赵飞勇和小太监都愣了一下,下一刻小太监张嘴就想大喊,却被比他反应还快的赵飞勇一把捂住了嘴,却是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赵飞勇身后的那一队禁军很快从赵飞勇手中接过小太监,他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想要向福全求饶,但看见福全一脸的漠然,慢慢放弃了挣扎,由着禁军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有人将他押了下去,福泉带着赵飞勇快步往里走去。
跟在赵飞勇身后的禁军一部分将整个九华殿围了起来,一部分跟着他去找沈君琢。
待见到沈君琢,沈俊桌面色极冷,指着程美人住的地方,道:
“从这里找到彩竹!再清查一遍所有九华殿的宫人,看看有没有少了的。”
应诺声如同山响,那些禁军如狼似虎一般扑向了程美人住的地方。
早在他们进来之前,舒窈知道必定少不了一番搜查,到底顾念着程美人的身份,让人将程美人从里面的榻上搬到了隔壁。
一部分禁军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任何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却是一无所获。而另一部分禁军将九华殿的宫人们都集中在一起,按着福泉给的名册清点,却发现除了福全的小徒弟和之前被福全打发出去请太医的宫女外,还有那近身伺候程美人的一个小宫女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