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毛细长,微往上扬,眼角也十分细长,显得她并不算太好亲近的模样。
鼻如玉挺,唇似红花,脸上的八字纹略深,已有些年纪了,但她着实很好看。
她懒声开口道:“杨尚书那边可让人去了?”
“黄天师已去过,人被大理寺保护起来了,无法靠近。”
明月夫人说道:“你不会没有办法的。”
李无忧说道:“嗯。”
明月夫人抬头看着他,原本那样鲜活的人,如今却越发沉默寡言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满园葡萄,说道:“你入了京城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她缓缓坐了起来,眼神慵懒又凉薄,“你可以走。”
“我与你一样,早已无根,还能走去哪里。”
“你至少有李家,我才是那什么都没有的人。”
李无忧顿了顿,偏身看她,明月夫人也正看来,两人相视片刻,明月夫人的目光已经灼灼,似有一团火,可李无忧偏转了身去,没有再看她。
明月夫人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眼神又复倦懒,说道:“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李无忧离开之际,又将她身上滑落的毯子给她提上盖好。抽手时被她一手抓住,随后双手环来,将他脖子搂到她的身体里,耳边传来呢喃女音――
“你就是我的根,李无忧。我也是你的根,你走我就去死。”
李无忧默了默,女子香气如这果香般,甜得让人无法抗拒。
面庞上岁月的痕迹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沉重,身下的女子又将他环紧了些,终于,他伸手抱住她,将她压回小榻上。
――“我不会让你死。”
&&&&&
闭眼闻风,随风声而动。
李非白很快就从迷雾长廊里出来,又见到了假山泉水,还有那隐蔽的出口。
待他出来,天色已是黄昏。
他从洞口爬出来就看见了姜辛夷略微惨白的脸色,即便是那样橙红的夕阳也没能将她的脸上映出些许红晕。她直勾勾盯来,仿佛在发怔。片刻之后她才朝他伸手,将他拽了出来。
“去了很久。”姜辛夷给他拍着衣裳上的尘土,“我以为你被葡萄淹死了。”
李非白便笑笑:“那你为何不进来救我?”
姜辛夷翻他白眼:“我可不愿外界传闻我为你殉情了。”
李非白轻咳一声才说道:“入口就是个奇门遁甲的阵,我在里面一直鬼打墙出不来。”
“我曾随师父去给一个懂此术的老人家看过病,他演示过一些阵法,确实很玄乎。按理说你若不懂是出不来的,根本找不到阵眼。”姜辛夷拍着他衣襟上的尘土,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他,“你碰见谁了?”
李非白说道:“我小叔。”
“你小叔真的在里面?所以明月夫人真的就是当年的明月姑娘?”
“我只见到了小叔,没有见到明月夫人,但我想应该是的。”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姜辛夷说道,“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为了钱的话,大可以去别处祸害富贾,而不必非要跑到有锦衣卫大理寺刑部的京师来,增添许多阻碍和追捕。”
李非白说道:“操控朝廷官员,这无疑是为了权力。”
“他们要做什么?”姜辛夷笑意狡黠,“造反么?”
“小叔不会做那种事的。”李非白一口便反驳道,“即便小叔当年是为了女子离开,但他绝不会背弃国家,做出危害国家的事。李家的祖训是烙在每个李家子弟心里的,我可以设想小叔有一百种理由,但绝对不会有一个理由是颠覆国家,扰乱黎民百姓。”
除了对案情的分析,姜辛夷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别的话。
明显充满了维护。
既是维护李家的名誉,也是维护他小叔的名誉。
若非有足够赤诚的爱国之心,也不会有三代将门的李家。
她说道:“接下来怎么做?”
李非白说道:“与锦衣卫合作,将食用了血葡萄的人找出来,看看能不能找到解毒的办法。”
“他们太过依赖血葡萄,恐怕不会配合我们。”
“这件事交给锦衣卫和杨寺丞吧。”
姜辛夷问道:“杨寺丞?”
“他审问犯人的手段与锦衣卫相比也不逊色。”
“倒是看不出来。”想到杨厚忠那憨憨笑脸,这确实让姜辛夷意外。
回到大理寺,李非白将今日的事与成守义说了,也提及了李无忧的事。
成守义说道:“虽然朝野上下都知你小叔早已离开李家,但他终究是李家人,若他真有谋逆之心,难保皇上不会降罪李家,牵连你们。所以此事你知我知便好,不可告诉第三人。”
他说完又问道:“你还告诉了辛夷?”
李非白点头:“是。”
成守义改口道:“你知我知她知,不可告诉第四人。”
李非白微微拧眉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已想过,这件事还应当再告知一人。”
“谁?”
“我父亲。”
成守义停了片刻,也说道:“你思虑得周全,确实应当告诉李将军。这是朝廷的事,他理应知道;这也是李家的私事,他更应该知道。”
“我一会就修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去。”
“去吧。”成守义又说道,“你说要捉与血葡萄一案有关的人来审问,因涉及的人太过庞大,已无法妥善安稳地调查了,我会让杨寺丞进宫当面禀报此事。与锦衣卫合作并无关系,但他们的手段远比我们激进残忍,恐怕又要有大批官员受累,即便要捉人,也等我拿到旨意先吧。”
“是。”
李非白出去后便知会了杨厚忠进去,杨厚忠进门就说道:“血葡萄案有进展了?”
“麻烦越发大了。”成守义说道,“牵涉官员太多,你进宫向圣上禀报此事吧。若要抓捕官员问话,以我们的权限仍是不够的,若能说服圣上让锦衣卫协助我们,那会方便许多。”
杨厚忠立刻说道:“我这就进宫。”
说完杨厚忠就进宫去了。
成守义等了一个时辰,杨厚忠回来,却是面色不佳,说道:“我到了宫里,那魏不忘已经在御书房,待他出来,随行的公公便直接宣了旨意,说此次案件重大复杂,命锦衣卫为首,命大理寺协同办案。”
“他们的速度怎会如此之快。”成守义默然片刻,“难道大理寺也有锦衣卫的眼睛……”
杨厚忠微顿:“大理寺上下都早已肃清过一遍,理应没有他们的人。”
东厂的人数量庞大,几乎每个官员都在他们的监察之中,每个衙门都渗透了他们的人。
成守义对魏不忘的做法深恶痛绝,因此早就排查了一遍大理寺,但凡有嫌疑的都被他以各种名目驱逐出去,才换来大理寺独立办案的自由。
如今杨厚忠前脚刚出大理寺,后脚魏不忘就面圣去了,时机掐的太准,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人盯着他们去通风报信了。
成守义说道:“既旨意如此,那就协同锦衣卫办案吧。”
“是。”
第42章 东厂入驻
曹千户一早出现在大理寺时,神情跟上回相见全然不同了。
浩浩荡荡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灌入大理寺,大理寺还要开了大门迎他们,看得老衙役们心中好不郁闷。
杨厚忠闻讯锦衣卫要来,早等在前堂,与曹千户客气问了好,便问道:“不知曹千户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曹千户说道:“圣上命大理寺协助东厂调查血葡萄一案,大理寺可知晓?”
“知晓。”
“为方便办案,厂公命我们入驻大理寺,领你们彻查案件。”
杨厚忠微顿,便有人说道:“大人这个‘领’字可有些伤人了啊。我们大理寺素来断案神速,即便没有东厂,也能将案子办了。你们要办案回东厂就好,还非要来大理寺做什么?”
曹千户神情微凛,偏头看向那人,目光如炬。
那老衙役并不惧怕――在大理寺待过几年的人可从来不怕东厂的人。
可一旁的人是宋安德,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多锦衣卫,心中早已惊惧。
要知道在他们临县,锦衣卫比老妖怪都更能止小儿夜啼,在衙门闲暇时听来的东厂手段,让人饭都咽不下去。
虽然那眼睛不是在盯着他,可余光往他脸上刮着,令人心悸。
曹千户缓缓收回视线,说道:“你们大理寺真没规矩,大人说话,下属却可随意插话。”
杨厚忠笑笑:“哪里比得过你们东厂等级严苛,魏厂公说话,下属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动都不敢动。”
――跟听话的狗似的。
曹千户蓦地冷盯他,杨厚忠始终微微笑着,神情定然。
李非白从后衙过来时,见两边人马剑拔弩张,快步过来说道:“曹千户。”
曹千户说道:“李大人来的好慢。”
“查案去了,想必曹千户也想尽快破案,给皇上和魏厂公一个交代,时间紧迫,还请曹千户带上相关卷宗去藏卷阁,一齐查案商议。否则去晚了恐怕明月庄园的人早已逃走,此事责任重大,东厂为首查案,也将担起相应的重担和责任,还是少些争执,两衙一心为佳。”
曹千户思量片刻,这下马威也给到了,再争执耽误了事那责任在他,便说道:“李少卿说的有理,那就先去忙吧。”
“请。”
“请。”
他们人走了,一群老衙役便说道:“什么东西,来大理寺作威作福。”
宋安德吓得脚都迈不动了,他还没缓过来,一旁的人就使劲拍拍他肩膀说道:“东厂而已,一群死太监,你怕什么。”
他缓缓回神问道:“啊?东厂的都是太监吗?”
“哈哈,那自然不是,有阉人也有男人。”老衙役说道,“你刚进大理寺不知道成大人多有本事,把胆子放大就好,做事别畏手畏脚。对了,别让锦衣卫将你收买了,他们最爱干这事。”
宋安德猛地梦醒,大声道:“不会的!”
“最好是,方才见你胆子都要吓破了……头上的冷汗擦擦!”
“……”宋安德擦着汗,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晌午时分,连锦衣卫也一起来用饭,这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浩浩荡荡的锦衣卫入驻大理寺,在同一条街道的姜辛夷已看见了。午时回去,见他们一副要住在这里的架势,吃饭时问道:“东厂的人什么时候走?”
李非白说道:“先住三日。”
姜辛夷意外道:“住?”
“嗯,说是方便彻夜查案。”
宝渡说道:“我不明白,他们东厂又不是没地方折磨人,那大大小小上百间刑罚室不用,非得来大理寺做什么?”
杨厚忠说道:“都是借口,东厂早就想渗透大理寺,只愁无处下手。皇上素来不插手我们两个衙门的事,如今却默许他们肆意妄为,当真是我无法理解的。”
成守义说道:“威慑罢了,这五六年大理寺处处压他们一头,魏不忘心气早就不顺了。上回官银案我们又摆了他们一道,更是记恨。今次难得可以凌驾大理寺之上,若换做我,也要趾高气扬一回。”
“小人之心。”杨厚忠顿觉心气不顺,他抚着胸口说道,“再这么下去我非得气死不可,上来就要看所有卷宗,不给看就拿圣旨压人。”
“要看什么就让他们看吧,大理寺坦坦荡荡。”
“不是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觉得他们翻箱倒柜的样子可恶。”
成守义示意他坐下:“镇定、镇定,吃饭。”
曹千户这时端着食盒过来,见到空位就一屁股坐下,说道:“我怎么听见有蚊子在叫。”
宝渡抬头:“哪有蚊子?”等等,他揶揄的不是他们吧???
曹千户要吃块炸酥肉,姜辛夷说道:“你肝火重,吃了更睡不安稳。”
“哦。”
他又夹了咸鸭蛋吃,姜辛夷又说道:“重盐,吃多了心血不通,容易偏瘫。”
“……吃白豆腐总行了吧?”
“不行,你腰有旧疾,吃了易复发。”
“那这青菜呢!”
他死死盯着她,都快绝望了。然后见她点点头说道:“就吃它吧。”
曹千户松了一口气,末了又反应过来青菜有什么好吃的。他顿时没了胃口,对成守义说道:“大理寺的饭是给猪吃的么,极其差劲,不吃了!”
他一走,成守义看着不下筷的众人,说道:“吃吧,猪们。”
众人一笑,纷纷提筷。
李非白就坐在姜辛夷一旁,见众人在吃饭,低声问道:“昨夜听你房里没动静,你可是解毒了?”
姜辛夷说道:“嗯,心口稍微有些闷,没有大碍。”
“那就好。这酥肉好吃,豆腐也好吃。”他看看众人,总觉得他们余光在看自己,“我再给你拿一些。”
宝渡说道:“诶,我以为少爷你要夹菜给姜姑娘。”
杨厚忠说道:“你可真不懂事,说出来就不敢夹了。”
姜辛夷看着两人,就要开口,两人急忙说道:“知道知道,豆腐少吃,酥肉少吃!”
谁敢得罪个大夫呀,能当场把你饭变得不香了。
宋安德想着还有事做,急急忙忙吃完就走了。
他边擦嘴巴边走,忽然后面有人叫他名字。他回头看去,竟是曹千户。
“曹大人好。”
曹千户走得很慢,缓声说道:“宋安德,父亲早亡,家中田产被叔伯所抢,只留下三分瘦田。母亲未再嫁,平日守着三分田和替人洗衣纳鞋底赚取微薄收入养活你。读过两年私塾,后做过小贩、替人赶过马车,因你母亲为县令一家洗衣做饭,因此在她的求情下,两年前县令允你入县衙门做了一名衙役。两个月前无人敢将姜辛夷这烫手芋头押入京,县令便将这差事交给你,后来便被成守义亲笔书信将你借调到大理寺。”
曹千户说道:“我查的可有哪里不对?”
宋安德本来慌乱的心听了他这番话后便冷静了下来,他的呼吸微重,不愿听人提及他过往的苦难。
那都过去了,如今的他在很努力地生活,着实不必拿以前的事来说。
“你读的书少,认字也不多,在京师这种人皆龙凤的地方你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在大理寺更不可能。可若你能为我办事,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良田百亩,让你娘和你都过上好日子。”
宋安德觉得东厂的人好像也不坏,他问道:“大人说的办事,是指什么?”
曹千户说道:“大理寺发生什么事你都告诉我,成守义做了什么,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宋安德愣了愣。
曹千户继续说道:“你若愿意,就连你叔伯夺去的田产祖屋我都可以为你拿回来,教他们再也不能欺负你,让他们的子孙永远不能踏入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