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多,最近都是十来个人。我们家大夫不是说课,是你们听课,她可懒得与你们细说,一切靠意会。”宝渡这才仔细看他衣裳,比先前来听课的人要朴素很多呀,那肯定不是太医院的学生。
一会姜辛夷出来,盘子里还装了五个大包子,递给了宝渡。宝渡哼声:“现在知道心疼我宝渡大爷了吧。”
“不吃饱没力气干活,少抓几帖药,我便亏大了。”
“……”冷面阎王!
姜辛夷的目光刚扫过木桌那边,丘连明急忙站了起来,作揖说道:“姜大夫。”
“谁?”
“……在下丘连明。”他忙说道,“七夕之夜与您一起携手救治患者的那个人。”
宝渡边啃包子边瞥眼,咦惹――七夕之夜她不是跟他家少爷过的?少爷你行不行啊,能不能让我抱上小少爷了!
“哦。”姜辛夷想起来了,“何事?”
丘连明窘迫说道:“来……学医,姜大夫医术高超,丘某想来学学。”
“哦。”姜辛夷坐了下来,就不理会他了。
宝渡见他尴尬得都不知坐还是站,说道:“你先坐会吧,估摸一刻钟就得忙起来了。诶,你来听讲怎么不带纸笔呀?”
丘连明低声:“笔墨太贵,我记脑子里就好。”
“……”宝渡见过穷的,可没见过这么穷的,“罢了,我给你拿些纸笔吧。”
姜辛夷淡声开口:“他既没有,愿用脑子记,你费这个钱做什么。”
宝渡愤慨说道:“笔墨又不值什么钱,你抠门!”
丘连明急忙摆手说道:“不值当为丘某争执,宝渡小哥确实不用。”
两头不讨好,宝渡也不管了。
一会太医院的学生陆陆续续进来,见那位置上坐了个衣着寒酸男子,还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上,为首的人已是蹙眉。
他走过去说道:“这儿是我坐的。”
丘连明忙起身往旁边挪,又有人说道:“这是我的位置。”
他便继续挪位。
可前头的位都有人要坐,他便一直往后退,直到退到最后一位,只看到前头黑压压的人群,旁边位置无人坐,他仿佛被孤立在了荒岛上。
不过在这也能听讲,就是若来了病患那看面色、舌象恐怕会困难一些。
他看着前面那一个个穿得光鲜华服的人,又想,能让他进来听听看看,他已很知足了。
可太医院十三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对此人诸多打量,穿得贫寒,穷酸,桌上竟连笔墨纸砚都没有,可就是这样一个似乎刚入门医门的人,竟跟他们平起平坐,一齐听讲,这多少伤了他们的自尊。
一人问道:“姜大夫,这是何人啊?”
他们方才占座位一事姜辛夷早已听见,她还想着看丘连明能忍到第几个人,但凡他能拒绝一次,她还觉得他有胆子还能救,结果他足足忍了十三个人,都被排挤到边上了,还是唯唯诺诺。
瞧见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她就窝火。
她说道:“与你们一样,想精进医术,学医之人。”
“他连笔墨都没有,这着实不尊重你。”
“我学医时也从不用纸笔。”
那人语塞片刻,又说道:“他根本就不像是学医之人。”
“那如何才叫做像?”姜辛夷冷言冷语道,“沐浴斋戒么?”
那人直指丘连明:“至少不是像他这般寒酸!”
姜辛夷说道:“哦,那就走吧。”
那人脸上顿时露出愉悦之色,丘连明愣了愣,低头就要退出去。
姜辛夷又说道:“所以你们这十三人还不快走?”
那人一顿,丘连明也一顿,有些诧异:“姜大夫……”
那十三人登时炸开了锅:“凭什么让我们走?姜姑娘,我们可是太医院的学生,我们愿来此听讲是你的荣光,如今你竟为了个穷苦小子驱逐我们?你问问他他能买得起医书吗?他能买得起银针吗?他连笔墨都买不起!”
姜辛夷身体往座椅一靠,眉目渐渐染上寒霜冷意,目光锋利非常。这当面斥责的傲慢是刀,她的眼神便是盾,将对方的刀全都挡了回去。她开口道:“滚。”
宝渡也气恼不过,添话说道:“滚滚滚!辛夷姑娘好心让你们进来听讲你们还真把礼数当奉承了,我们辛夷堂可不稀罕你们这一群傲慢无礼的半吊子,明明是来学习的还摆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学医的态度都未摆正,还想做大夫,我宝渡第一个觉得你们是庸医,好好回你们太医院上课去吧!”
姜辛夷微微挑眉,宝渡嘴巴的输出能力她一向是很欣赏的,把她一个滚字翻译出了上百字,舒坦――
丘连明摆手说道:“诸位别吵了,我丘某不值得你们如此争吵。我走就是了――”
“你出息些。”太医院的人没让姜辛夷气着,这窝窝囊囊的丘连明倒让她觉得生气,“你坐好、闭嘴。”
丘连明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十三人素日里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姑娘,他们偏是不走了:“你驱逐我们,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饶是姜辛夷,也觉他们太过令人不齿。
宝渡还要吐一千个字怼人,被姜辛夷抬手拦下。
她冷笑道:“医者仁心,不单单是对病患而言,更是对所有苍生。既是人,也可是飞禽走兽,甚至是蚊虫鼠蚁,你们连一个正常人尚不能容忍,那往后如何治病救人。以你们如今的心态,根本无法悬壶济世。进太医院不是你们炫耀的资本,而是身在其职,更能想着如何为百姓谋福祉。若连容纳百川的心胸都没有,那你们入了太医院,也是害群之马。”
这过半人顿觉醍醐灌顶,可过半人被气得不轻,他们六七人哆哆嗦嗦地上前就要教训她。
这手还未伸出去,门外就有人声音沉沉:“隔壁就是大理寺,你们当真要顶着太医院学生的身份殴打百姓么?”
众人手势骤停。
宝渡两眼发亮:“少爷!”
关键时候还是他家少爷最靠谱!
李非白眉峰峻冷,扫视了一眼众人说道:“一旦进了衙门留了聚众斗殴的底,你们也做不成太医院的学生了。”
几人权衡利弊,又有几个冷静的劝着,便半推半就地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后,姜辛夷说道:“倒不如让宝渡挨两巴掌,回头让太医院撤了他们,免得日后祸害人。”
宝渡点头:“就是。”不对,为什么是他挨打!
李非白说道:“这些人都是从几千人中脱颖而出的,又年轻气盛,难免心性不稳。”
宝渡说道:“那也没比辛夷姑娘小啊,你看看她……啧!”
“啧是什么意思?”姜辛夷偏身看他,很好,正好一肚子气没处发呢,你再触我霉头试试。
“大娘那需要我!”宝渡拔腿就跑,他怕被她给宰了!
都快在凳子上烙实了的丘连明小声道:“姜大夫……我可以走了么?”
姜辛夷眼刀一扫:“你坐好。”
“……不是,我得去卖烧饼了。”丘连明小心翼翼说道,“早市是最好卖的,卖了才能换钱买吃喝用度……”他又急忙说道,“我是真的有心要学医,不是瞎晃悠的。”
姜辛夷微微一顿,烧饼……她问道:“你什么时辰起来的?”
“寅时。”
“何时睡的?”
“子时过半。”丘连明说道,“夜里才能得点空看书,寅时得起床揉面弄烧饼,好赶上早市。”
他说着已经局促不安,听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仿佛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客人,心都焦虑了。
姜辛夷说道:“你去吧。”
“诶诶。”丘连明走的时候又问,“我……”
“有空便过来,夜里不开门。”
“好好。”丘连明总算放下了心,他跑去竹筐里拿了一捧烧饼送进来,便挑着担子走了。
两筐沉甸甸的烧饼,压得年轻人的肩头深陷,缠得步伐沉重缓慢。
姜辛夷看了好一会,李非白说道:“我明白为何你对那些太医院的学生那样气恼了。”
一群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天之骄子,心性却那样急躁傲慢。有心学医的丘连明却连看书的时间都要拼命挤出来,两者对比之下,既是对前者浪费优渥机会的愤然,也是对后者无力精进医术的感叹。
他太懂她的心思了。
姜辛夷收回远眺的视线,说道:“人各有命。”
她能做什么?她做了又有什么用,顾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改了一个便是一个。”李非白说道,“门外人也多了,你先看病吧,我这会要去礼部查案。”
“嗯。”
李非白出门见到宋安德正往这来,手上还抱着些衣服被褥,许是给他娘捎去的。他想了想叫住了他,说道:“安德,你帮我跑个腿,带个口信给杨大人。”
宋安德说道:“好嘞,大人尽管吩咐!”
交代好后,李非白才去礼部。
宋安德抱着被褥进来,问了姜辛夷和宝渡的好,便去里头了:“娘――娘我给你拿了被子来。”
宋大娘说道:“我被子够了啊,怎么又买新的。”
“不是新的,是厨娘不要,我看着好就跟她要过来了。”
“那成那成,看着挺新的,丢了可太可惜了。”宋大娘接过被子催促道,“你快去忙吧,好好干活,不要偷懒。”
“知道了娘。”
宋大娘抱着被子进了房里,仔细一闻,还有新棉被的味道。这孩子……
她担心他在京师处处用钱,又因他一片孝心而欢喜。她抚了半晌被子,才将它放进箱子里,好好锁上了。
第78章 陷害
“秦郎中平日做事严谨简明,虽然离去得突然,但职务上也未留下什么棘手的事,说起来实在是太可惜了。”林尚书跟在李非白一旁提及秦忘的事,十分感慨,“李少卿断案如神,可定要找到凶手啊。”
“天网恢恢,凶手会被抓住的。”李非白将秦忘桌上的东西都翻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线索,视线将要离开时,又留意到了桌上那支白玉狼毫毛笔。
白玉笔杆通体如糯米之色,圆润光滑,顶端缀了一颗黑如夜色的小珍珠,突兀却又十分惹眼,引人多看,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赌徒倒欠四海赌坊那么多钱,家里也输得倾家荡产,竟还有一支看起来能值千两银的笔在这,实在不正常。
他问道:“林大人,这支笔是有什么来历么?”
林尚书说道:“大人好眼力。这笔是九殿下所赠,秦郎中视若珍宝,常年置放于此。”
李非白微顿,林尚书忙说道:“大人若觉得是证物,可查到他下落,也是可以拿走的,我回头与九殿下禀报一声便可,不过九殿下应当不在意这笔的事了,毕竟他们二人交好,朋友间互相赠送的东西怎会放在心上。”
“林大人是说,秦郎中与九皇子私交甚密?”
“较之他人,是来往得密切些。”
李非白了然,又看看林尚书,按理说朝廷上下都知道皇上痛恨结党营私之举,所以官员之间多有避嫌,更何况这是皇子与官员,他们二人的关系当真如此密切么?
林尚书是无意提起还是故意提及?
礼部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李非白将笔带走了,想了想往辛夷堂那边去。
到了那果真看见了秦世林。
宝渡见他就说道:“少爷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当差。”李非白向秦世林作揖说道,“可否请九殿下移步大理寺喝个茶?”
秦世林饶有兴致问道:“为何请我去喝茶?”他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听闻李少卿最近在查秦郎中的事,你这转到我跟前来……莫不是我牵扯上了嫌疑?”
“是,听闻秦郎中与九殿下颇有来往。职责所在,请九殿下见谅。”
“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且问就是了。只不过我毕竟是皇子,皇上素来不喜皇子拉帮结派,我去你大理寺诸多麻烦,所以要劳烦李少卿在此问话,大理寺我就不去了。”
李非白听见这话略有思索,君臣避嫌这事九皇子是知道的,那就是说他即便与秦郎中交好也绝不会明目张胆让礼部的人知道,更何况是赠笔一事。
姜辛夷说道:“去后头说吧。”
两人随即去了后院,正巧宋大娘在开凿院子,见他们过来问了好,见他们似乎要说什么话,就放下锄头去干别的活了。
秦世林说道:“这院子上回来还是杂草丛生,这会都已快开辟成新疆土了。”他指了指四处说道,“那儿、那儿,要种上菜了吧。”
李非白问道:“为何不是种花?”
不是他偏见,只是以他皇族贵公子的身份,怎会想到民生,而不是观赏之景?
秦世林笑道:“我是不是应该将这里想成花园更合适?那你错了。虽然我是皇子,但我不比他们只知狩猎取乐,我喜欢去江川河流转转,也喜欢去农田看看四季作物,百姓关心什么,收成如何,我都知道。”他说着又叹气,“可惜,没有人关心我知不知道这些。”
父皇的心,永远都是偏向他们的。
李非白与他接触甚少,又因他总是动机不明地待在辛夷堂,心中颇有怀疑。既心生疑窦,那想要没有疏离感就不可能了。
可如今这一番话,却让他对九皇子有所改观。
愿意弯腰留意民生的人,总不会是个差劲的人。
他说道:“太子信任九殿下,他日太子殿下登基,九殿下所学也能用上。”
秦世林蓦地轻声嗤笑:“草包太子。”
李非白愣神。
秦世林幽幽说道:“我知道李少卿的为人,不会乱嚼舌根,李家也从不屑与人为伍。虽然我与你并无深交,可我十分相信你。”
这一番交浅言深的倒让李非白对他重新审度,还有他说话的用意。
坊间传闻那个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九皇子,其实也是野心勃勃之人。
李非白说道:“这些话下官不会外传,但也不愿再听。”
“为何不愿多听听?”
“如九殿下所说,李家人素来独来独往,只会听从圣令。日后谁是皇帝,我们便效忠于谁,所以皇子间的事情下官不愿多听,听多了也不会偏颇谁。”
这是小叔给他的教训,尽力辅佐助其羽翼丰满,回头他便觉你可操纵皇位,视你如虎,夺你权力,甚至剥你一世自由。
如今储位之争在太子和几个皇子之间,无论是谁,都没有昏聩之人。
无论是谁成为帝王,似乎都影响不了大羽的国运。
所以他实在没有必要去听这些话,选择亲近哪位皇子。
秦世林笑笑:“你不听,是怕越听越觉得我有治国之能,为我惋惜么?”
李非白目光淡然,看着他说道:“殿下可知锦衣卫遍布全城?皇上龙体安康,若九殿下执意口出狂言,小心让锦衣卫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