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之后，常陆胜平沉声道：“武家之义，忠君为先。”
常陆胜平简短的话语坚定有力，与之相对的却是眼角不知何时已潸然落泪。
三好元贞不禁默然，他轻吐一口气，缓声道：“常陆刑部大辅，起来让我看看你。”
“是。”常陆胜平将几乎拜伏到地的上身抬起了一些，将自己看向三好元贞的目光停驻在将军面容偏下方的位置。
“这些天里，京城卿贵多有来劝我，让我收常陆大纳言为养子，幕府谱代重臣也多态度暧昧，一夕之间众叛亲离……”三好元贞叹息一声，“这几日其实我有想过，三好一门的天下或许终究是要落幕了，直到今日见了常陆刑部大辅，才欣慰尚有终忠贞之士。”
“胜平愧不敢当。”常陆胜平顿首，“父亲已经决心起兵谋逆，请殿下速离京城，号召天下忠义之士。”
“仅在月余之前，我还将上洛勤王的常陆大纳言，视作匡君扶政的良臣。”三好元贞却是自嘲地笑了笑，“同族尚且如此，更淡薄的御家人及外藩大名，恐怕更已不用多言，幕府衰颓数代，或许已经失尽人心了吧。”
“殿下……”
“我不会离开京城。”三好元贞看着常陆胜平，售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乃征夷大将军，天下武家之表率，若当真命数无幸，也该以武士的方式告终。”
这位天下至贵的剑豪将军，却是白发渐生，已然知天命之龄。
常陆胜平默然。
“常陆刑部大辅快回去吧，以后莫要再过来了，今天你亦没有来过御所。”三好元贞说道。
“承蒙殿下错爱，源胜平朝臣告退。”常陆胜平重重拜首，呛声说道。
第112章
常陆胜平离开后，三好元贞走到刀架前将打刀放下又拿起，默然许久，最终长叹一声离开了书房，他没有返回寝殿，而是走到了墨即瑶暂居的院子外。
“墨小姐可方便一叙？”深夜拜访孤身女子，三好元贞没有走过去敲门，距离十余丈便停下脚步，隔空向院内呼喊。
短暂的停顿之后，屋中灯火亮起，很快墨即瑶开门走出，欠身道：“我倒是倒是还未安歇，殿下快请进院。”
“子夜贸然拜访，实在失礼了，只是心事难平想起了老师，只是山水遥隔，心中怅然若失，又想到墨小姐跟随老师修习，深得老师真传，一时突发奇想，竟来叨扰墨小姐了，当真惭愧。”三好元贞说着，自己都不禁失笑，这样的理由听起来确实相当牵强。
“人之心性本来微妙，我等剑士虽多经磨练收摄，然静湖也有波动之时，”墨即瑶对此不甚在意道。
三好元贞闻言，自嘲一笑道：“墨小姐豁达，倒是我做作了。”
侍女奉上温茶，三好元贞浅饮一口，忽然道：“我年少多有漂泊，而立之年方才得以回归京城，当时幕府已是名声涂地，大名不智将军，现在回想当真绝境，其时却为有太多感触，细细追究缘由，无外乎有着老师。”
墨即瑶没有说话，等待着三好元贞的下文。
“一夫之力而当天下，多么让人惊叹的壮举啊。”三好元贞感慨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无限遐思，“我曾深信与老师必能重现神君和文一公的故事，幕府中兴绝非遥不可及。”
三好元贞说的是三好幕府开创者，陆原大明神三好元成和其剑术老师须居文一的故事，七铸国虎便是三好元成为纪念须居文一下令打造，墨即瑶也有所耳闻。
“但终究，只是虚妄一梦。老师，终还是离开了。”三好元贞声音还算平静，只是眼神深处闪现黯然，“多年殚精竭虑之后，幕府声威境况已经远好于昔日，我曾以为即使老师不在，我也总可勉力维持，但实际却是幕政江河日下，如同悬崖上松动的巨石，只能无力地看着一点点倾颓，直到轰然坠落。”
墨即瑶看着三好元贞，什么都没有说，只作为一个倾听者。
“幕府中有不少大人，对于我沉溺剑术颇有微词，却不知道正是亲眼见证，才会愈发艳羡那样强大的力量。”三好元贞低头看了看打刀，略显失落的叹息一声，“我终究还是只能遥望老师啊……”
“与崇光大人同处一世，本就是剑士最大的荣幸与悲哀。”墨即瑶缓缓开口说道。
三好元贞点了点头，叹道：“老师那样的人，或许就像天际的霞光一样，美丽梦幻无法追赶。”
似乎想说的话已经道尽，三好元贞没有再开口。
一阵颇显漫长的沉默之后，墨即瑶忽然道：“出羽长岳死了。”
“哦。”出乎意料，三好元贞相当相当平静，丝毫没有初闻时该有的惊讶，又或者已经听闻的了然。
对于三好元贞的平静，墨即瑶似乎并不意外，她继续道：“出京城之后被截杀，凶手也被出羽长岳的临死贯穿右肋。”
墨即瑶说着，目光牢牢注视着三好元贞：“东国大剑豪前来那日，殿下似乎颇有些虚弱僵滞。”
“身体略感不适，如今已恢复康健。”三好元贞平静地道。
“原来如此。”墨即瑶看着三好元贞说道。
三好元贞平静地与墨即瑶对视，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一时突兀地安静了下来，时而的虫鸣与屋外侍女发出的细微声音，都仿佛被凸显地清晰可闻。
终于，三好元贞再次开口道：“大纳言常陆胜光将要起兵，墨小姐不是幕府中人，无需牵连进兵劫，请尽快离开北山御所吧。”
三好元贞说完，便起身离开，在他将要跨过玄关时，墨即瑶忽然道：“郁子，究竟是被谁掳走的？”
似乎没有听到墨即瑶的话语，三好元贞丝毫未有停顿，出了房门径直离去。
墨即瑶目视着三好元贞的背影，按着腰间打刀的手筋骨分明，隐隐发出骨肉摩动之声。
待三好元贞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墨即瑶看了一眼手帐：
【剑豪之路：剑之凶器，御之百战而胜，与天下剑豪交手增长，虽缺少真正的死斗，却也初具剑术名家风范，无愧剑豪之名（99%）】
一场场约斗下来，剑豪试合进行到大半，【剑豪之路】的进度就来到了九十九，再之后便陷入了停滞。
墨即瑶能猜到原因，甚至条目本身也有描述，剑豪试合虽以真刀演练比试，且多有伤亡，但终究也只是一场御前比武，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搏杀。
剑术是杀人术，最极致与完美的剑术，只会出现在势均力敌的死斗之中。参加试合的剑士定然会全力以赴，但也仅限于此，不能极尽升华。
……
东国与近畿的霸者，大纳言常陆胜光领兵，将幕府将军三好元贞的居所北山御所包围，欲要“整除妖祟，清平幕政”。
这个消息对于刚刚经历兵祸，艰难幸存下来的京城百姓而言，无疑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担忧平泉氏掠城的事情重演。
与之相对的，公卿皇族却平静地有些异常，似乎早已有着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默契。
“二百年的三好天下，或许真的要落幕了。”站在山头远眺常陆军围攻御所，黑羽秋彦略显感慨地道。
阿澄也不禁感叹道：“武家天下兴亡不绝，战国乱世至今已超过六十年了，昔日锦绣尽数败坏，三好幕府早已朽木难支。”
在两人的身旁，墨即瑶沉默不语，与三好元贞的对话之后，墨即瑶就离开北山御所，找到了黑羽秋彦和阿澄。
“兴亡之事终非我等能左右的，还是尽量追查姑获鸟的踪迹吧。”短暂的沉默之后，黑羽秋彦说道。
“主公，御所不肯开门。”
听到下属的汇报，常陆胜光丝毫不以为意，他没有立即下令，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有些破败的北山御所，身后连绵的的丹日旗帜，在阳光下分外鲜烈。
常陆胜光收回目光，下令道：“殿下已经被迷惑了，御所内恐怕已成妖魔巢穴，火攻吧。”
与此同时，北山御所之中。
三好元贞坐在将军主位，身前拜伏的幕臣只有寥寥数人，其他人或许听闻消息太晚被叛军阻隔，也可能主动选择充耳不闻。
“殿下，常陆反贼势大御所恐难以久收，当趁着贼军立足未稳速速突围，在下愿为先锋。”本江昌博一双戎装，满脸急切地说道。
其余的幕臣也都表示赞同，事已至此突围显然成了唯一的选择。
三好元贞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平淡地看着身前拜伏的幕臣们，心中只觉人心当真复杂。
前些日常陆胜光逼迫三好元贞时，这些谱代重臣多有意动，如今常陆胜光真造反了，他们却又能第一时间赶来御所，想要效死保护将军突围。
“三好无嗣，终要挑选养子为继，田名可，安高可，常陆亦无不可。”这是本江昌博劝谏三好元贞的话语，赫然是卖主求荣之言，可如今他却甘冒大险，一身戎装请为先锋。
注视着本江昌博许久，一身单衣未着甲胄的三好元贞终于开口：“京城是幕府所在，我乃征夷大将军，不会离开京城。”
幕臣们惊愕地有些忘言，短暂的安静之后，纷纷开口想要劝说，却声音掺杂到了一起。
三好元贞抬手打断了幕臣们的话语，他的声音缓慢沉稳：“我意已决，诸位大人勿需再言。”
三好元贞微微停顿，语气柔和了一些：“几位大人各自返回吧，常陆大纳言之意在我，不会为难你等。”
“殿下……”幕臣们还想再劝，外面忽然响起了拼杀之声，常陆家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快离开吧，一旦拼杀起来，乱军之中多有意外。”三好元贞说完便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帮幕臣垂首伏地。
北山御所的围攻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燃起的大火很快摧毁了守军的意志，没有太长时间御所大门轰然倒下，常陆军踩着大门冲入其中。
战斗很快便停息了下来，幕府的护卫显然并没有太高的士气，因为过于顺利，常陆军也尚还克制，只是将御所简单控制，并没有出现太多□□抢掠。
在亲信家臣和精锐武士的拱卫下，常陆胜光走进了北山御所。
先锋武将赶来汇报道：“将军在本丸，未得主公军令，我等只是先行护卫，没有擅自进入。”
“哦？”常陆胜光了然颌首，看向身边的家臣，“诸位，随我前去拜谒殿下吧。”
一路来到本丸，常陆胜光在大门前顿住脚步，隐约有歌声从屋内响起。
不用吩咐，便有两名武士上前，将屋中的扉门一扇扇打开，常陆胜光就看到三好元贞单衣跣足胡坐，一柄刀剑横在膝上，身边美人抱着琵琶垂首吟唱，另有一位高挑侍女吹走尺八为和。
“源胜光朝臣，见过将军殿下。”短暂的沉默之后，常陆胜光缓缓开口。
第113章
三好元贞抬头，看向常陆胜光道：“常陆大纳言何不进来。”
“殿下剑术闻名宇内，在下不敢近身。”常陆胜光平静地道。
“常陆大纳言果然谨慎。”三好元贞似乎并不在意，低头看了看膝上，“六丈之隔倒也无碍交流。”
“殿下可还有吩咐？”
三好元贞不答，只是道：“为了驱赶恶狼平泉氏，反而招引虎狮，常陆大纳言会在嗤笑我的短视愚昧吧。”
常陆胜光无言，短暂沉默之后有些唏嘘地道：“身履薄冰难由自己罢了，幕政倾衰日久绵长，至于殿下时已然积重难返，若是身境相易，我或许也会与殿下同样抉择。”
“中兴幕政是我一生夙愿，密信招常陆大纳言进京讨逆，我虽有期待能君臣同力清除国贼，却也未抱太大希望。”三好元贞看向常陆胜光，“多年以前，我就明白常陆大纳言胸有凌云之志。”
“原来殿下如此看待在下，既然如此又为何给予密令？”常陆胜光眉头微挑，三好元贞看他的眼神过于平淡，让人心生不喜。
“平泉氏在近畿经营数十年，一门之士根深蒂固，剪除一两人亦无济于事，唯有大势所倾，方有立竿见影之效。常陆家称霸东国，可担此大任。”三好元贞坦然回答。
看着平静地有些过分的三好元贞，常陆胜光微微皱眉，看了眼身边两位受到常陆家供养的剑豪。
“殿下不是愚人，当知道大势已定，若主动上书让位，你我也能互留体面。”常陆胜光进行了流程式的最后劝降。
三好元贞仿若未听，自说自话一般道：“无罪而诛难定人心，这些时日以来，我都在等待常陆大纳言。”
伴随着三好元贞的话语，身边的御台所兴子放下怀中琵琶，拿其三好元贞膝上的太刀，站起身看向了门口的常陆胜光。
常陆家武士见状，当即列阵将主公胜光护住，张开弓箭指向三好元贞和御台所兴子。
面对严阵以待的常陆家众，兴子仿若未见，步伐不急不缓，提刀走向大门。
常陆胜光蓦然叹息一声，手中团扇前指，武士们引而不发的锋矢顿时离弦而出。
兴子尝试闪躲，但终究骤矢如雨蜂涌而至，室内空间也毕竟有限，还是中了几箭。
武士们没有再取箭，扔下手中长弓各自拔出打刀，后排武士不动继续保护常陆家君臣，前排冲上前准备将受伤的御台所制服。
这时兴子挥手将身上的箭矢拔出，箭头的倒刺连带下成块的血肉和脏器，留下的血窟窿肉芽蠕动，野蛮生长一般迅速愈合完整。
冲锋的武士们虽然久经战阵，看到如此骇人而邪奇的景象还是纷纷变色，不自觉停下了脚步，用打刀远远指着御台所。
“在我朝觐天子之时，九条关白殿下曾秘密相告，言御台所兴子或为妖魔所化，现在看果然是了。”
常陆胜光的神色却格外变得平静，但对此早有所预料，看向身边了一位三十余岁的壮年男子，开口道：“旗畠大人，看来要拜托你啦。”
男人名为旗畠显一，阴阳术名门旗畠家的新任家主，其父是上代家主旗畠志一。
白狐之裔旗畠氏收到阿澄姑获鸟出现的传信之后，虽然恰逢旗畠志一过世不久，但毕竟事关先祖阿倍信明，激烈讨论之后，新的家主显一还是决定亲身赶来京城，与芦原道全一脉的阿澄汇合，合力讨治姑获鸟。
只是当旗畠显一真正到达京城后，因为一些原因改变了主意，没有和阿澄进行联络，反而送去一封书信，谎称旗畠家无人前来。
听到常陆胜光的话语，旗畠显一的面容格外慎重，他点头道：“这位兴子夫人很不寻常，在下会尽力而为，却也可能会有意外，亚相大人贵体为重，请先暂离战场。”
大纳言别名侍中，雅称亚相，故而旗畠显一如此敬称常陆胜光。
“我明白了。”常陆胜光神情一肃，看向身边的两位剑豪，“两位大师，我先返回本阵，二位请留下助旗畠大人一臂之力。”
常陆胜光等人交谈的时候，御台所兴子的脚步却未曾停顿。面对状若妖魔的兴子，常陆家的武士毕竟精锐，短暂失措后便很快镇定下来，举刀迎击上去，然后被砍杀倒地，鲜血涌溅染红玄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