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夏叶侧首他，谢定霜的脸上是之前在修真界之时不曾有过的苍白，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向她微微一笑。
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她已经与谢定霜解除了合约，谢定霜的死活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若是再与这人有了什么牵扯，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控制欲上脑，再次将孔夏叶要做的事全都算计个明明白白。
“如今接了悬赏令的是我，不知谢公子……”她斜着眼睛瞥了谢定霜一眼道：“还要跟随，所谓何事啊？”
人皇听闻此言，笑眯眯地转过身，眼中颇有些好奇地看向二人。
谢定霜微微一笑，“唰——”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放在二人中间挡住人皇目光，悄悄凑到孔夏叶耳边道：“因为你要调查的，是我的墓地啊。”
孔夏叶一僵，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住，随即才反应过来道：“你肉身与神魂一体，哪来的墓地。”
谢定霜朗声笑起来，似乎极其愉悦，几声过后却是笑得弯腰咳起来：“咳咳……咳……不愧是孔老……孔姑娘，脑子真是快。的确不是我的，这座皇宫，早就已经不姓那肮脏的“谢”了。”
人皇闻言，双眸垂下，低笑一声：“这是好事。”
谢定霜也微笑起来：“不错，是好事。”
孔夏叶听得云里雾里，刚要询问却看得窗口处一道身影闪过，而后突然离去。常年对鬼怪的恐惧和敏感性告诉她，那是一只鬼。
她鼓起勇气，正要走上前去查看一番，手臂却被一把拉住。
“稍后再看那个，现在还有些更好玩的，要先给你看一下。”
是谢定霜。
孔夏叶看向自己腕上的手，谢定霜原本体温就不高，今日更是连手都十分冰凉。甚至透着薄薄的衣袖，她都能感受到那股似乎有些刺骨的寒意。
她抿了抿唇。看在谢定霜这幅看起来快死了的样子，又目前没有做出什么真正伤害她的事的份上，暂且先与他共同行动吧。
“小美人到了？让我看看，我们陛下什么时候打算给小美人个名分啊？方才臣妾看到那小美人独自在路上行走，可是可怜的紧啊。”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一道女声传来，正是孔夏叶在路上遇到的那位娘娘。
人皇原本面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意，听见此言顿时猛抽一口冷气，以手扶额缓缓走上前去：“我说我们贵妃娘娘怎么这就醋了，那位可不是我找来的，是霜——额，霜王爷带来的。”
说罢还抬眉瞥了孔夏叶和谢定霜一眼。
人皇看似已有四五十岁，可那贵妃却是看起来约莫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孔夏叶心中暗暗震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老夫少妻？
正想着，手指便被身后的人轻轻捏了一下，身后的人缓缓靠近，孔夏叶颈间感受到轻浅的呼吸声，随即一道温润的男声道：“贵妃娘娘有特殊的保养之法。”
孔夏叶闻此方才运足目力细细看去，只见得那贵妃的眉心之上似乎有荧荧星光，正是受到足够多的愿力和功德的象征。
孔夏叶微微一怔，就算是贵妃有什么保养之法，但再多的功德和愿力也只不过是美好的愿望，就算能保住容颜也不能延长寿命，不过是在将来入地府后转世轮回可能有好人家罢了。
问题是，一个贵妃，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功德和愿力加持？
正在思索间，贵妃轻轻拍开皇帝的手，转而向孔夏叶走来。一双纤纤玉指伸向孔夏叶的脸庞，这次却被另一双手挡住。
“贵妃娘娘，有事说事，莫要动手啊。”谢定霜的声音似乎入往常一般的和煦，却莫名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贵妃抬首与谢定霜对视一秒，而后掩唇笑起来：“我说陛下，你这位霜王爷，可真有意思。”
人皇见二人剑拔弩张的一瞬，竟也并未生气，只是捋着胡子轻轻摇头，笑道：“你们啊……”
孔夏叶面无表情地退到一旁。
虽说看起来这个房间中有她的位置，可每时每刻无不是这三人在“叙旧”。
大燕建成已有二十五年，自建成之日起便是这位皇帝，听闻整个后宫之中也只有这一位贵妃，甚至后位也是空悬了二十五年。
而据谢定霜所说，他成为鬼君是在百年前，也就是说他是前朝之人；早些年曾听师父提起，前朝国姓为“谢”，如此倒是能对得上号。
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景秀帝，在修真界也是颇为有名的人物。因为他迎娶了当时昆仑的小公主，也就是掌门师叔和渡言真人的小师妹——问香仙子为妻。
彼时问香仙子为嫁入凡间，自废一身修为和绝世剑骨，眼看已经修炼至大乘境，与渡言真人并称当世天才之首，却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鹏程修仙路。
听闻问香仙子的故事之时，起初的孔夏叶还对此唏嘘，或许是爱情真的可以冲昏人的头脑，或许天赋再好也会有恋爱脑。但自孔夏叶拜入昆仑之后，整个昆仑似乎就没有收到问香仙子的任何消息了，甚至师父和师叔都对此讳莫如深。
甚至前朝覆灭之时，也不曾听闻问香仙子的去处，或是她的后代在何处。
孔夏叶曾经八卦地在人间与耄耋之年的老人们聊天，民间野史曾说，问香仙子有过一个孩子，却早早夭折，而后仙子也疯了。此后便再不曾听闻问香仙子的故事。
孔夏叶双眼在皇帝和谢定霜之间来回打转。
或许有一种可能，谢定霜正是问香仙子的儿子？出生时间倒是大约对得上，可前朝皇子如何会与本朝皇帝相处甚欢？倒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转眼间，窗外的大雪并且停息，反而愈发大了。而太阳却已经逐渐西落，天色渐沉。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之时，御书房中传出一声女人的大喊：“啊——”
孔夏叶惊疑不定地回头，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自从到了人间，怎得对危险如此不敏感？竟然贵妃就在同室之中受了伤害她却全然不知？
纷乱的思绪中，孔夏叶看到皇帝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扶着贵妃缓缓躺在一旁的榻上，一道衣着华丽的影子自贵妃的身体之中飘出，似乎并未看到几人，自顾自向窗外飘去。
孔夏叶正在窗边，见此一幕顿时双眼瞪大，更匪夷所思的是，这道影子与贵妃只是眉眼有几分相似，分明不是贵妃本人的面貌！
随着那道影子越来越近，她的双眼也不受控制地越睁越大，正要到孔夏叶面前时，一双冰凉的手瞬间握住她即将打出去的拳头。
“冷静，冷静一下，她没有危险，不会伤害到你。”
谢定霜的身体似乎更加虚弱，手上却死死拉着孔夏叶的手臂不松开，轻轻在她耳边安抚道：“我知道这是你的下意识动作，不要怕，这才是我们的任务，走，我们跟上去。”
随着那道鬼魂缓缓飘远，孔夏叶的情绪也缓缓安定下来。二人与人皇一起，随着那道鬼魂的步伐穿过一个又一个门廊。
直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面前，才终于停步。
殿上的匾额似乎许久不曾清扫，已经挂上了层层蛛网灰尘，隐约可以看到灰尘之下的几个大字。
——钟粹宫。
第51章 为何
“你们来得巧，今日正是月圆之夜。”人皇走在众人前方，眼看着那缕魂魄进入了钟粹宫中，缓缓飘进主殿。他却带领众人在匾额之下停住脚步。
十五的月泛着一丝空濛的凉意，人皇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常服，双手背后站在众人面前，低声继续道：“孤也只有每年月圆之夜时，才能见她一见了。”
孔夏叶抬步走入院中环顾一周，这钟粹宫从院中看起来并不像是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可以看出人皇对此十分上心，甚至一直有找人打扫。
却唯独门口的匾额之上挂着丝丝缕缕的蛛网，再加上院中原本就较为浓厚的阴气，常人更是望而却步。
“敢问陛下，这钟粹宫是？”
人皇撩起眼皮看了孔夏叶一眼，又回首看看沉默不语的谢定霜，犹豫片刻后开口道：“钟粹宫，是前朝历代太子居所，也是前朝……最后一个太子亡故之地。”
孔夏叶眉心微蹙。
可这位贵妃娘娘的魂魄却来到这太子居所，难道贵妃娘娘是前朝太子之母？
更怪异的是，皇帝周身龙气最盛，妖鬼常常不敢近，按理说太子乃是整个后宫之中阳气与龙气第二兴盛之人，其住所哪怕不是龙气氤氲，也不应是这般阴气盛行的模样。
前朝覆灭之时，孔夏叶还没有出生。但师父曾经与他零零碎碎地提过一些关于前朝的故事。
听闻前朝末帝——景秀帝执掌朝廷不过二十余年，却是整个大景王朝争议最大的皇帝。
景秀帝年方二十八时登基帝位，彼时扶持他登上这乘龙之位的，是大景闻名已久的一位少年将军。据传二人少时相伴，那少年将军曾为太子伴读，陪伴景秀帝渡过了少年时光。
而后的故事，便是如同寻常的话本子中的故事一般，少年将军前去守卫边疆，而小太子在京城之中运筹帷幄，老皇帝病重之时，被几个兄弟陷害命悬一线，被云游至此的问香仙子所救，至此便开始了一段传奇的佳话。
而后京城之中被几个皇子斗法搞得乌烟瘴气，小太子一咬牙，前往边关寻找少时伙伴，也就是常年驻守边关的少年将军。再过五年后，二人剑指京城，以起兵勤王之名大军逼近，终于在血山骨海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小太子也终于坐上了那个多年梦寐以求的位置。
小太子登基之初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再加之推陈出新多个变法，整个大景在战乱之中缓缓恢复，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军事，皆是一条蒸蒸日上的景象。
彼时百姓们满怀期待地以为大景百姓终于在多年被欺压后，等来了一代明君，“明君”本人，景秀帝也是这样认为的。
世传景秀帝本人俊美无俦，一生唯爱问香仙子一人，并封其为后。而问香仙子更是为了景秀帝，自行废去全身功力和修为，一身绝佳的剑骨与修真天才，自此消失在修真界中。
景秀帝统治国家的前五年，整个大景从百废待兴走向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许是因为修仙之人本就不易有孕，许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问香仙子始终不曾有过身孕。
直到当年的少年将军大盛戎狄，班师回朝后，众人大喜，九天之上的仙人亦是前来贺喜。
世间传闻，乃是仙人帮助彼时的皇后问香仙子冲破了闭塞的经脉。接风宴的第二个月，皇宫之中便传来了皇后问香仙子有孕的消息。
景秀帝大喜，京城流水宴大摆三日，又上太庙祈福，为求得皇后母子平安。更有甚者，在皇后腹中胎儿尚未诞生之时，便诏令天下，皇后腹中为未来的大景皇位继承者。
若为男子，则为皇太子。
若为女子，则为皇太女。
景秀帝与问香仙子的人间佳话，在整个大景乃至凡人界都广泛流传，就连修真界之中，都对此有所耳闻。
问香仙子生产当日，天地忽而变色，风起云涌，却有一道金光缓缓降落在皇宫之中。金光消失过后，整个皇城下了整整七日的大雨。
钦天监言：皇太子之命，吉中有大凶。
而整个大景的下坡路，亦是从此时开始的。
好巧不巧，正是在景秀六年，皇太子出生的这一年，江南大水将堤坝冲溃，而后国库渐渐空虚，百姓似乎又回到当年吃不饱的日子。
民不富而人心乱，人心乱而谣言起。
而景秀帝，也在接下来的几乎整整十年中，都沉溺于以杀止杀的治国之策中。
小股平民抱怨世道，杀。
偶有百姓议论皇族，杀。
胆敢悄悄与外邦交易，杀。
整个大景人人自危，从夜不闭户的一片景象，成为了青天白日的菜市场中都无人敢大声喧闹之景。
景秀帝似乎犹觉不够，正待下新的命令之时，一位云游天下的“国师”进入了那座高墙朱瓦的皇城。
次年，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子因病薨逝。皇后问香仙子思念过度，一把火烧了皇后的坤宁宫，而后疯疯癫癫，无人曾见过其踪迹。
而正是妻离子散的这一年，景秀帝却是恢复了往年的模样。整个大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好，百姓们虽人人自危，却因为皇帝和朝廷官员不再一有风吹草动便动用官兵，倒也缓缓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好景不长，被称为“邪祟”的皇太子于景秀十七年去世，大景的“回光返照”也仅仅维持了三年时间。
景秀二十一年，皇帝一夜之间病倒，当年的少年将军被皇帝一纸诏书传唤回京，从此再未出过皇城。没有大将坐镇，边塞戎狄屡屡来犯，烧杀抢掠，民间反声大起。
朝廷派人镇压无果，自此，大景乱象起。
又四年，即景秀帝登基的第二十五年，乱军杀入皇城之中，于空旷的金銮殿上，斩下景秀帝的首级。
大景亡国，天下陷入长达近七十年的乱战之中。
直到一夕之间出现一人，举着当年少年将军的军旗，自称是那少年将军的后裔，收服旧部，肃清山河，而后建立新朝，国号为燕。
也就是如今在孔夏叶等人面前的帝王。
孔夏叶起初入宫见到这位帝王之时，还以为他是一位仁德和蔼的守国之君，却是不想，竟是那在长达七十年的战乱之中一杆长枪杀出一条血路的开国皇帝。
听闻……貌似这位还是那传说中的少年将军之后？
人皇的双眼似乎有看穿人心的本领，看着孔夏叶微微点头道：“孔仙子所思不假，孤的确是前朝那位将军的孙子。”
见人皇对此并不避讳，孔夏叶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这个皇宫之中，又或者说整个大燕，似乎并不避讳提及前朝旧事。就连雪中初见的贵妃娘娘，都特意提点她莫要误入钟粹宫中，只讳莫如深地说危险，倒是并未对钟粹宫与旧事闭口不提。
孔夏叶心中暗自盘算。
谢定霜前些日子中提到，他数日之前来到皇城之中，是因为整个人间出现异常，以京城为中心，或者是以皇城根为中心的整个大景，无故暴毙之人呈放射状不断增加。
孔夏叶曾为此查阅了人间事相关典籍，却并未发现皇城之处曾有什么异常，甚至也不曾有过如同边境军城一般的乱葬岗或是万人坑。这倒是奇怪起来了。
谢定霜身为鬼君，自然对于神魂之事有诸多了解，而他主动接下皇宫中这悬赏令任务，又在月圆之夜入皇城，进入这钟粹宫中，想必与整个凡间的异象颇有一些关系。
孔夏叶沉吟一瞬，终于还是低声问道：“敢问陛下，草民可否多嘴问一句，大燕建国至今……可曾设了太庙？”
皇帝一愣，似乎并未想到孔夏叶会问此问题，一双眼中闪过精光。
孔夏叶身后陡然一冷，凛冽的杀意顿时包裹了她整个人。
原来这就是……杀伐之气。
还以为这位皇帝是在皇位坐久了，已经成为了以为儒雅痴情的皇帝，不想如今一眼射来，竟如同一支冰箭，径直将孔夏叶整个人钉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