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若无其事地整理袖子，一边似有如无地将目光扫过孔夏叶手中厚重的卷轴。
孔夏叶微微一笑：“人与人本就没有什么切身存在的恩情与仇怨，所谓关系，也不过是由于利益相关而产生的。至于那些在旁人受难之时落井下石之人……”
她转过身来，双眼直视天道，似是想要在他的双眼中看出什么，一字一顿道：“当以群体的形式存在，不会展现出个人的时候，成群的人类与成群的野兽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天道亦是直直地看向她的双眼，良久，发出一声大笑。似是被孔夏叶一语说中了心中之事一般，笑声中竟有几分开怀之意。
“哈哈哈——不错，你既然想去，那本座便送你一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从你离开这个世界开始，因为打通了创作者的世界与此界的通道，黑雾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这个世界，同时在修真界中也会不断出现黑雾。以我的能力，可以让着这些黑雾都从这黄泉之中生出，但你们究竟能抵御多久，黑雾又会多长时间冲出鬼界，没有人知道。”
孔夏叶双唇紧抿，听天道继续说道：“也就是说，你多久能解决创作者的心魔，你便多久能回来。如果快的话，运气好可能死的人少一些。运气不好……也许你就不用回来了。”
沉默。
在场众人无不沉默，静到几乎可以听到黄泉底的暗流涌动，几乎可以听到孔夏叶自己指甲掐进肉里的的细微声音。
“无妨，有我在。”一道清澈的男声打破了满室沉默，孔夏叶感到自己紧握的手被一双有些发冷的手温和而有力地掰开，轻轻捏揉。
是谢定霜。
“有我在，这里坚持得到你回来。”
话音刚落，佛子带领一众人自鬼界入口处鱼贯而入。众人迅速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摆上方才的阵法，不出片刻，更为坚固的封锁阵，成了。
孔夏叶张了张口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得原本四散在鬼界各处的鬼魂员工们不知何时，自四面八方而来，挡在佛宗众人前，装模作样地摆了一个类似的封锁阵。
随着阵心有人站入，这群鬼魂自己学到的封锁阵竟然闪烁两下微光，成了。
阵心之人回过头来，是大头鬼。他咧开嘴笑道：“主人，我们会是第一道防护网。”
孔夏叶眼中微微湿润，很快别过头不看众人众鬼，目光投向一脸看好戏的天道。
“送我过去吧。”
话音刚落，天道衣袖一挥，顷刻间众人衣袂翻飞，似有狂风骤起，而后一道通道打开，一缕极细却极浓郁的黑雾自通道处缓缓流淌来。孔夏叶一步踏入，而后渡言随行，瞬息便不见了踪影。
但鬼界中的黑雾却是一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谢定霜缓缓行至黄泉前，双手探入其中。不多时，一道精纯的神魂之力自他身上缓缓流向黄泉，原本被黑雾影响的黄泉逐渐安定下来。
——黄泉中的轮回心乃是三界轮回之本，护住了黄泉，便是护住了三界轮回。
至于那早就碎了的轮回桥，总有人有办法的。实在不行，那不是还有一柄阴阳杖吗。
进入了通道的孔夏叶与渡言眼前一黑，而后再睁开眼，便是在一个狭小的出租屋里。
出租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看起来十分破旧的手机放置在窗台上，手机屏幕还在跟随震动声一下一下地亮起。
“所以，这是那本书的作者所在的房子？”渡言环顾一周，这房间内极其简陋，甚至厨房和卫生间都在一个房间里，总共加一起也就只有大学一间四人宿舍差不多大小，屋子里没有床，地上只有一个已经破旧地露出里面填充物的床垫。
狭小的出租屋里几乎看不出有作者生活的痕迹，但看得出来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本就不大的窗口挂了一条细细的绳子，几件刚洗好的衣裳用弯曲的衣架挂在上面，衣裳已经微微有些褪色，但整个房间看起来并不脏污。
小小的卫生间被女孩放置了一道隔断帘，想来是在做饭吃饭的时候可以拉上帘子。
房间里没有冰箱，一袋大米堆在灶台下的角落里，孔夏叶翻开袋子看了看，一些大米已经生霉变红。
近乎沉郁的氛围中，孔夏叶一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一个这样的作者的生活。可是《渡言》这本书……不是很火吗？
难道那么多稿费，甚至还不足以让作者不再吃发霉的米吗。
“吱吱——”手机的震动声再次响起，被遗落在窗台上的手机屏幕又是一亮。
【你个死丫头，问你要的五万块钱什么时候能打过来？你弟弟没考上公立高中，你快点打钱，私立高中很贵的。】
孔夏叶的目光凝在碎了角的手机屏幕上，久久无法移开。
又是几条热搜的推送显现出来。
【当红小说《渡言》的作者“西西子”履历惊现，竟仅有初中学历。】
【“西西子”贫穷努力人设崩塌，爆其弟弟贵族私立高中在读。】
【网友称见过《渡言》类似文章，西西子疑似抄袭。】
……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传进房间，“啪嗒”一声锁上门后，身上穿着破旧衬衫的女孩看到二人身影，惊慌失措地愣在原地，而后手忙脚乱地便要开门离去。
“我们是你小说里的人。”渡言抢先道。
小作者的眼中晃过一丝难以置信，却停下了正在开门的手。
“读者应该是找不到我这里的吧……毕竟都以为我其实是富家女了。不过就算你们是读者也没关系，若是有机会直接让我死了也好……”
孔夏叶垂眸听着少女不安的碎碎念，良久张口道：“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小作者一愣，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面上尴尬了一瞬后，耳朵通红指着墙边的两个卫生巾道：“我去……把剩下的捐出去。”
孔夏叶走过去拿起，是她前世看都不会看的三无品牌。
小作者有些局促，通红着脸道：“我……没有钱买其他的。我的钱都给妈妈了……”
她看起来极其瘦弱发育不良，大概只有一米五的样子。孔夏叶蹲下身：“为什么要都捐出去呢？”
小作者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似乎也是因为渡言一个大男人在旁边有些不敢说话，声音细若蚊蝇：“很多人，用不起的。”
孔夏叶垂眸。
她破解了无数心魔幻境，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手足无措的情况。
“所以，你想要结束这个世界吗。”说着，她手中显现出一本已经被翻阅了无数次的书——《渡言》实体书。
小作者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一亮：“实体书？你们是读者还是……”
“我们的确是你的书中是人，我们来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我飞升之后——”见孔夏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渡言心下一沉，直接开了口。
“为什么飞升之后就不打算写了呢？”孔夏叶迅速打断了渡言的话道。
小作者的手指绞着衣服，低声道：“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已经准备要写番外是男主发疯了。”
渡言要张口说些什么，被孔夏叶伸出一只手拦下。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小作者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直视孔夏叶：“因为反正所有人跟随他，喜欢他，夸赞他，都是因为利益。因为男主能给他们带来利益，才会有一众人的跟随。你们以为那是爱吗？不，他们只是想要钱而已。”
“既然发现了人性的根本，那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脱。整个世界都毁去，不是惩罚，是解脱。”
孔夏叶的目光投向窗台上的手机，沉声道：“你用手机码字吗？”
小作者的指尖微微一颤，昂着头道：“对。”
孔夏叶抿唇，半晌走向窗台，拿起那还在滋滋乱叫的手机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呢？她们拿了你的钱，破坏了你的名声，把你逼得无路可走，你为什么不说？”
小作者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惶，声音再次变弱：“我……可是，那是我妈妈……”
孔夏叶的心恍若被一只手揪住般剧痛。
这样美好的女孩子，被重男轻女的母亲逼着读完初中便辍了学，靠写文自己找到了出路，却碍于所谓的亲情无法逃离扶弟魔的命运。甚至在被爆弟弟就读与贵族高中之时被网暴，甚至空口鉴抄，被铺天盖地的恶意充斥。
心中想的却是，死前要把自己剩下没用过的卫生巾捐出去。
孔夏叶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此刻却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晶莹的水雾在眼中打转。
她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苦成这个样子，怎么会有人真的被家里榨干去帮扶连公立高中都考不上的弟弟。
她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怎样去消除小作者的心魔。这样的命运与际遇，让她如何没有心魔。
她拿着破旧的手机走到小作者面前，缓缓蹲下身：“我可以帮你脱离这样的困境，但是你需要自己愿意走出来。”
小作者的双唇紧抿，垂眸看着手机上的推送消息。
“我……不善言辞。除了写文，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想让整个书中人全死掉算了，和我一起埋葬在这个春天里。但你们说，书中人真的有了生命，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去。若是你们愿意，可以回去把这本书埋葬起来，就算我的衣冠冢了。”
“我很蠢的，我试过解释，但是没有人相信我。如果她不是我的妈妈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弟弟……就好了。”
“也许是我前世欠她们的，没关系，下辈子，我会过得好一点。”
“算了，还是别要下辈子了。”
小作者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孔夏叶抬头看，她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孔夏叶将手机塞进小作者手中，沉声道：“这样的母亲和弟弟，你要用自己的刀，砍断它们攀附你生长的藤蔓。”
小作者抬眼看她，“你……”随即又摇了摇头道：“这很难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孔夏叶握紧她捏着手机的手：“信我一次，我们最后试一次，好吗？”
“……好。”
第76章 大结局（上）
孔夏叶指引着小作者，一步步截图了母亲发来的要账短信，发在小作者的微博上。
微博一发，直接在本就对此有十分大争议的互联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小作者微博下的评论也很快被吃瓜路人攻陷。
【真的假的？所以西西子的钱都被重男轻女的妈要走了？】
【我不信，哪有真那么重男轻女的，不可能，你们小仙女一天别卖惨了。】
【别说惨不惨的了，有人说你抄袭，你倒是证明证明你没有抄袭啊。】
……
网络背后的人群如同野兽，将一个个善意的或是真诚的话语压在恶意之下，徒留下巨浪滔天般的恶意席卷被网暴者的整个世界。
孔夏叶并没有让小作者直接看到新微博下面的评论。
想要逆转舆论，这只是第一步。也是唯一需要小作者去做的一步。
“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我打个电话。”她们连带着修真界的身体穿越到这个时代，并没有携带手机。
小作者懵懵懂懂地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孔夏叶，孔夏叶接过手机，一串号码拨了出去。
“滴——对不起，您所使用的电话已停机，请您缴费后正常使用。”
狭小的空间中，电话那头的停机提示异常刺耳，小作者从耳根红到脖颈，手忙脚乱地接过手机：“我……我去缴费。”
孔夏叶微微一笑：“不必。”
区区缴费，她可以让系统代缴。离开了原来的世界，虽然不能做什么十分高端的操作，但是帮忙交个手机费还是可以的。
话费很快被充值成功，孔夏叶拿起电话。
“是我。最近那个很有争议的作家西西子，我有一些她的相关材料，需要你找营销号和公关团队做一下澄清，然后给她找个律师，处理一下她家里的关系。”
一通连珠炮上去，孔夏叶并没有给电话那头的人留下插话的机会，直到她交代好了要处理的事，电话那头才颤颤巍巍地传来一道女声。
“小叶……你不是……你在哪？我去找你。”
孔夏叶眼中原本的泪意未退，此刻又险些涌上来，她眨眨眼睛道：“我在……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不过我会过得很好。而且今天给你介绍的这个姑娘很好，你会喜欢的，大制作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几分哽咽：“那你……”
电话两头维持了五秒钟的沉默，而后那头传来释然的笑：“好，那祝你一直快乐。我现在就联系公关团队。”
孔夏叶微微一笑，看着手机里的通话，心一狠，挂掉了电话。
她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她们是在任何危险中会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也是最希望对方过得好的人。
她转头将手机递给怯生生站在后面的小作者，微笑道：“好了，我们等消息就好了。”
三个小时过去。
几人再打开微博的时候，网络上的风向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
【看看西西子居住的环境，你们这些楠宝妈还好意思骂人哭惨吗？】
【西西宝贝什么时候和那家人断绝关系啊。】
【听闻凌之已经在准备了，说是要帮西西找律师呢。】
【那个大制作人凌之吗？被她注意到，西西也算因祸得福了。】
【西西从头到尾都没有抄袭啊，之前说西西抄袭的人怎么不做调色盘啊？现在直接嘴巴一张就能鉴抄了是吗？】
【空口鉴抄最恶心了。】
……
小作者双眼中噙着晶莹的泪光，极其瘦弱纤细的手指缓慢地拨动屏幕，仔仔细细地看每一个温暖她拥抱她的评价。
就连私信中和文章评论下大家也开始源源不断地夸赞和温柔的安慰。
没人记得道歉。
不过或许对现在的小作者来说，不需要道歉也没关系。
她会一步步逃离原生家庭的魔掌，会一步步靠自己的力量给自己找到挣脱泥沼的绳索，会在以后的生活中给自己找到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她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谢谢你，孔姑娘，谢谢你……渡言。”
渡言面色一怔。
果然作为创作者的敏感性让小作者很快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将小作者送上凌之的车时，凌之下车短暂地拥抱了孔夏叶一下。
“我会帮她做好这一切的。”
孔夏叶点点头，轻轻扯起唇角回抱住她。
大概这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顺着通道回到修真界之前，孔夏叶与渡言先见到了天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