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争吵声响起来的时候, 识茵才知晓是丈夫过来了,偏巧不巧,恰与云梨遇见, 霎时红了脸, 攥着帕子起身出去。
云梨犹跟谢明庭两人对峙着, 一个张了双臂拦着不让,另一个则冷漠以对。云梨此时还不知道姐姐过来了,见他站住没动,以为是被自己震慑住,又得意地叉腰训斥道:“亏你还出身名门、还是家主呢, 你一个外男,深更半夜的,跑到人家家里来, 你不知道要避嫌的么!”
“别说我姐姐现在都和你离婚了,就是没有,你也不该现在过来吧?都这个点了, 她人都睡了,又怀着宝宝,你怎么一点儿不懂事还跑过来打扰呢?”
假妹妹变成了真妹妹, 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谢明庭不欲与她一般见识, 皱眉欲越过她进屋,这时识茵却出来了:“你们在做什么?”
云梨肩膀都为之一颤, 害怕地转过身去:“阿姐……”
她在识茵面前永远是一幅做错事的孩子的模样,沮丧着脸, 仿佛委屈极了。这一招对识茵已不管用, 然是深夜, 她不欲将动静闹大, 便息事宁人地道:“是我叫他来的,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睡吧。”
苏家不比从前的陈留侯府,但总还有几个看门的小厮和仆妇。她和谢明庭名义上已经离婚了,他深夜过来,传出去也不好听,也不想让母亲和舅舅知道。
云梨却一反常态,樱唇紧咬,一脸的委屈模样:“你,你不要我跟你睡,原来是为了和这个人睡……”
识茵脸上一红,还不及说什么,谢明庭已冷冷打断她:“我和她是夫妻,我们不在一起她要和谁在一起?长辈的事,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他总一副她欠了他钱的模样,云梨气得牙痒痒的,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心道,真是不要脸,还知道是夫妻呢,阿姐都怀孕了也不肯放过,男人果然除殿下外没一个好东西。
又悄悄在心底埋怨识茵:阿姐也真是的,在她面前不是很严厉的么?为什么见了谢明庭就这样?都怀孕了还让他过来,对他这么心软做什么啊!
然她是小孩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才不会知道呢。想到这里,云梨佯作生气地道:“那你也不能这样。我姐姐都怀孕了,大晚上的,早该休息,你现在跑过来很打扰人的不知道么?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人呢!”
“哼,我要告诉阿娘!让她把你赶出去!”
云梨说着便气冲冲地甩袖走了,身上背着的小书袋也跟着颠簸起伏,活像只神奇活现的小公鸡。识茵忙唤道:“阿梨!”
“没听见没听见!”云梨捂着耳朵说着,一溜烟儿跑不见影子了。
识茵只得无奈和夫婿对视一眼,他倒是很坦然,顺势扶了她进去。屋中已然送了热水过来,谢明庭亲去打了水,服侍她洗过脸后,又搬了个铜制的脚盆来服侍她洗脚,似随口地问;“她怎么这么亲你了?”
“谁知道呢。”识茵摇摇头道,“依我看,是别有所求吧。”
云梨虽是她的亲妹妹,但因自小流落瓦舍,实在算不得善良明理。
而自回归母亲身边,虽然看着还算改变了些,但这女孩子一贯会伪装的,短短一月也不可能就此脱胎换骨。谁又知她如今打的什么主意呢。
谢明庭替她洗完脚,取过巾帕替她擦净了水珠,将人送到榻上去:“那你是就这么原谅她了?”
识茵沉默一息:“她是我阿娘的命,我不能让阿娘为我们难过。”
“就那样处着吧,她若能真的改悔,我这个做姐姐的,难道还揪着她过去的错处不放么?”她自嘲地说。
春宵苦短,谢明庭原也没有心思和她聊云梨,有关云梨的话题到此处止,他洗漱后,上榻在她身边躺下,还不及主动伸手揽她,她已靠了过来,搂着他腰,将脸贴在了他裸.露而火热的胸膛上。
小猫鲜有这般依赖他的时候,谢明庭会心抿唇,伸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问:“还来吗?”
他说的是昨夜的事。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但仅是和风细雨的亲吻,也的确缓解了她那股因孕期而起的难言的欲。谢明庭噗嗤闷笑道:“我漱过口了,若是茵茵想要,为夫愿意效劳的。”
反正,做那种事也不只是要那个才行。
识茵羞得掐他:“你别胡说。”
“我只想你过来,陪着我们就很好了。”她下巴在他胸前有如小鸡啄米地磕啊磕,很小声地说。
许是二人有了血缘维系的缘故,她近来格外地依赖他,谢明庭眸色暗下去,手掌安抚地落在她背心,语声不知为何有些哑:“茵茵。”
“嗯?”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识茵听出这话里的不同寻常,不由抬起头来:“你说。”
她双眸在灯烛余辉下亮得像星子,熠熠映着他影子,漾漾荡着欢喜。谢明庭心下一痛,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
“我……我可能没办法陪在你和孩子身边了。”
她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并非说笑而是认真的,忙追问:“为什么?陛下不是都已经赦免你了么?为何这么说?”
“陛下赦免是陛下的好意,可我曾经做错事、对不起你也是事实。我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让她来承担我自己的错误。”
原本,他是不必在意女帝的,他和她从不是什么肝胆相照的君臣,他为她推动改制,也是因她帮他得到了茵茵,并非他真的就对这位君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自昨日她在陵殿里痛斥叛臣以来,他忽然有些理解她。
理解她身为女子坐稳江山的不易,理解她亟需功绩来证明自己,也理解她,藏在这一份出于维护自身地位才急躁开启改制下的真正爱国爱民的心。
一人做事一人当,曾经骗婚的事,是他一手犯下。他不该让女帝来替他承担,也不能因为有了茵茵的原谅,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坦然接受。
识茵愣住了。
事情都过去了这样久,她自己都已忘却,他却始终放在心上耿耿于怀,也是她没有想到的,又偏偏是在这个她下定决心接受他的时候……眉眼一时黯如密云,没有开口。
“识茵。”知道她不开心,他很诚恳地解释,“你肯原谅我,我自然开心。但天地之间,法者为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我也一样。否则,推行改制,我与陛下要如何取信于天下?将来你若重修法典,又如何取信于天下?”
“所以,处理完叛乱这件事情后,我会向陛下请求离京外放三年,去赎我的罪过。我可能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了,只能拜托云谏和你表哥来照顾你,但你生产之时,我一定尽全力赶回来。待我流放之期日满,我们,就不会有片刻的分离。”
好容易才盼来的团聚,竟然只是离别前又一次镜花水月的幻梦。识茵眼眸宛如秋水凝滞不起,只在灯下泛着隐隐的金色涟漪,似是水光。
“茵茵?”见她不语,谢明庭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她回过神,极力忍住蹿至鼻尖的酸涩,哑声问:“我可以跟你去吗?”
她很怀念当初在义兴的日子,她身为郡守夫人,助他处理郡内事务,帮助百姓的同时,她自己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实在是段惬意的时光。
谢明庭轻轻摇首。
“陛下许你在宫中修《魏律》,是对你学识的信任,想要栽培你。你要对得起她的这份信任,也不要白白埋没了你的学识和才华,又何必因为我断送你的抱负呢?难道,你就想要在内宅之中困守一生么?”
她被说得有些愣住,她从来不是有政治野心的女子,自小接受的教育是要她相夫教子,虽然曾在发现骗婚后萌生过独立生活的想法,但终究不曾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到为官的这一条路上来。是女帝告诉她,她可以依靠自己的学识像男子一样在朝为官,但这也是被动的,她从没有什么为官的野心和抱负。
但现在,他却说,不要因为他而断送自己的抱负与前程……
她又真的可以达成他和陛下的期许么?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他和陛下却那么笃定她可以做好……
见她似有所悟,谢明庭又接着说了下去:“所以茵茵,等孩子出生后,你调养好了,就入宫做女官吧。我会安排好我们的孩子,你不必有所顾虑,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不要因为我和孩子,就轻易放弃。”
“我希望,三年之后,我回京之时,见到的,是能在朝堂之上有所建树的你,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话已然说至这个份上,再挽留也是枉然。识茵眼角湿润,猫儿似的在他怀中拱了拱,将他抱得更紧:“早些回来。”
她哑声道:“我和宝宝,都会等你的……”
*
紫微城,徽猷殿。
夜已经很深了,女帝的寝殿徽猷殿灯火犹未熄灭,内寝的书案之畔,女帝疲倦地合上最后一本大理寺呈交上来的卷宗,似随口地问:“那个爆炭现在怎么样了?”
已是深夜,内寝里陪伴的就唯有封思远。尽管早向女帝禀报了谢明庭请求她去显阳殿看望周玄英的想法,却被拒绝。直至此时,才重被问起。
“现在还不知道。”他赶紧答,又道,“陛下还是去瞧瞧玄英吧。听有思话里的意思,玄英现在情绪很不稳定。”
“他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宁折不弯,如今蒙受此等冤屈,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还请陛下移宫,就当是宽他的心,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女帝心中究竟也放心不下。叹口气起身:“那就走吧。”
作者有话说:
分开的话大家看看就好qaq,不会虐了,到时候时间大法!三年之后归来仍是XXX什么的
对不起,今天状态不太好,昨天丢了稿子,今天有点中暑,又一次鸽了大家,也没写到姐夫教训小姨子和小周的戏份。
本章发50个红包赔罪,下一本我会吸取教训全文存稿的。最近状态都不太好,大家可以稍微养一养。
第115章
◎“你果然不曾相信我”(副cp剧情,可跳)◎
显阳殿里的确还亮着灯, 庄炳辉煌的内寝里,兰膏明烛,垂铛散珮, 馥郁沉水也掩盖不住的满殿酒气。水晶帘外, 乌雀无声, 碧云遮月。
女帝带着封思远同几名内侍无声无息走近显阳殿时,满殿的宫人都被遣散在宫外,仍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时焦急地朝灯火通明的殿内张望着,就这样, 从傍晚跪倒了二更天的深夜。
“陛,陛下……”
总管殿内事务的大长秋卿率先发现了她,哆嗦着跪了半日的身子率领宫人艰难地爬过来, 欲要行礼。女帝免了众人的礼,只皱眉朝内殿抬了抬下巴:“怎么让他喝成这样。”
显阳殿的主殿离内寝尚有一段距离,可饶是如此, 站在门外,便能闻见那股浓重的酒气。大长秋卿苦着脸劝:“回陛下,奴等劝不住啊。”
“主子从昨夜就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 奴等劝了又劝, 又都被赶了出来,实在是劝不住……”
他是君, 他们是奴,女帝本也是随口一问, 无心责怪, 拂袖往里走。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跟上, 诧异回眸。
封思远尴尬地笑了笑:“陛下去吧, 臣就不进去了。”
他知道玄英厌恶他,这个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行。”女帝神色柔和下来,“那你就在外面等吧。朕自己进去。”
封思远于是唤一众宫人起身,带领随侍而来的宫人都候在门边,目送女帝独自进入内殿。
殿中狼藉满地,酒液横流,被深红葡萄酒洇湿的地毯上滚落着数只金樽,其混乱程度,比谢明庭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玄英正枕着一臂趴在桌上,似是喝酒喝得极醉了,脸颊染上酡红,手臂下还流淌着酒液哗哗,将他织金狴犴兽纹的衣袖染上酒渍。
闻见声音,他自醉梦中清醒。木木地抬起目来迎向来者,许久,才现出一丝清明。
“你来做什么。”他问。
许是因为醉酒,这话冰冷又陌生,毫无敬意,一双眼却清明透亮,像是上好的翡翠,竟瞧不出半分醉酒之态。
女帝皱了下眉,拽着他一只胳膊将人拉到稍显干净的榻边坐下,亲自翻箱倒柜,替他找了一套干净的寝衣:“赶紧把你这身脏皮换了!喝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内寝之中,已无君臣,只剩夫妇。女帝神色厌恶,径直将那团衣裳打在他脸上。周玄英本已混乱无序的深思忽有一刻清明。他冷冷地看着女帝,再度问了一遍:
“你来做什么?”
“你为什么来?”
“你不是都相信我和那姓高的有勾结了吗?又为什么假模假样地派谢明庭来看我?为什么亲自过来?”
这话竟还有隐隐的火气。嬴怀瑜心中的火也似烛苗跟着窜起:“我何曾相信过那些话?”
“不是都让有思专程来告诉过你了吗,眼下只是权宜之计,等他把事情查清楚,我很快就能还你清白,放你出去。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身为皇夫,真是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省心……”他却喃喃重复了遍这两个字,黏结湿发下一双眼哀伤又无助,“是,我哪有他让你省心啊。明明我什么也没做过,明明在外面拼死拼活替你抵挡叛军的是我!就因为高耀的一句诬告,你就要将我关起来,关在这里‘待罪’!”
“笑话,我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要我‘待罪’!而若他们指控的是封思远,你也一样会把他关起来吗?!”
他越说越激动,哪有一点面对君主应有的谦恭。女帝火气隐隐:“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你是非得要所有人都听见?你以为我想这样做?那不过是给外面人做做样子罢了!”
“那为什么要做样子?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如此冤枉我!”
跟他争执是真的很累。女帝一时也不耐烦起来,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你自己看吧!”
“这是御史台从高家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与你往来的书信,像这样的书信还有很多封,这仅仅只是其中一封。”
那封信,正是以周玄英口吻所写的、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所在位置,命高家速去刺杀云云。周玄英看罢,震惊抬目:“这不是我写的。这是诬告!”
“是不是又怎样。”嬴怀瑜渐失了耐心,“既然搜出这东西,就必得查,否则不查就将你释放,岂不成了朕刻意包庇?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名声?屡屡犯上,屡屡不敬,今天,就有人弹劾你目无君主了!又被查出谋反的罪状,我难道要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我只能将你暂时关起来,彻查清楚后再放你出去。若不这样,你这显阳殿说不定也被塞进这些伪证的书信,到时候,你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嬴怀瑜嘲讽说着,抽过信笺在他额上轻拍,书页纷飞,如片片素蝶打在他脸上。
周玄英的情绪却并没能因为这一番劝解而和缓半分。
包庇又怎样呢?他想。
他明明就没有做过,直接打为伪造不就可以了吗?又为什么,为什么连谢明庭她都可以包庇,明明他骗婚是真,明知是弟妹还要染指也是真,她却可以全替他揽在自己身上。而轮到他时,便要秉公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