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又怅怅然叹气:“去就去吧,早些去,早些回来。不过先说好,你要敢在外面乱搞,我,我就……”
  谢明庭笑,伸手捏捏她两侧娇嫩粉颊:“你就什么?”
  被他这样捏住,她两瓣唇被迫像金鱼张开,脸颊鼓鼓的,活像只河豚。识茵生气地张嘴咬他虎口:“我就让你儿子管别人叫爹!”
  车窗之外的谢云谏恰将这话听在耳中,挠挠脑袋,想起自己那日同哥哥说过的戏言恰与这句类似,一时竟有些脸红。
  下午,叱云月夫妇修理完儿子出宫,又命手下挑选了些礼物,去了苏家,亲自登门向谢氏致歉。
  事情是武威郡主做的,郡主乃出嫁夫人,她犯的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凉州公这个族长身上。对方又是西北之主,竟向她个小小民妇赔罪。谢氏受宠若惊,十分诚恳地道:“凉州公真是折煞妾了。”
  “当年的事,也有我自己的错。我这双手、这条腿,也都是我自己做错事的代价,既然郡主如今得到了处罚,那些赔礼道歉的话也就不必再提了。”
  叱云月原就是看在识茵的面子上,见她自己识趣,也就不再说什么。敛了容色,对谢明庭道:“那么,带我去见见你母亲吧。”
  *
  铜驼坊,陈留侯府。
  武威郡主自从那日京判决下来后就一直关在临光院,不同于以前养尊处优的生活,服侍——或者说监视她的人全换成了全副甲胄的禁军,唯剩下一个秦嬷嬷给她送饭。
  她并不被允许出房门,连窗户都是紧闭,每日唯一可打发时间的事便是坐在窗下,晒窗纸透下来的日光,夜里,便是数星星看月亮。
  曾经舒适宜居的居室如今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一个月过去,武威郡主险些疯掉。
  她开始怨声载道,骂完谢浔骂谢氏,骂完谢氏骂识茵,再然后就是骂长子没良心。一个多月过去,除了云谏还来看她,那一位却是从不曾露过面。
  他真当自己是从谢知冉肚子里爬出来的了!武威郡主忿忿地想。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他的老娘至此,当真是不孝。
  “这个逆子……”她恶声咒骂,心间正是不平,房门外忽然传来极清晰的锁链声。
  门扉旋即被打开,强光乍现。武威郡主习惯性地抬手去遮。
  强光散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边,她讷讷出声:“阿姐。”
  她神色激动,喜极而泣地扑过去:“阿姐你来救我了么?阿姐,你救救我吧!求你,你去向陛下求情,放我出去吧。萼儿知道错了,阿姐……”
  武威郡主扑进姐姐怀中,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泣涕哀求,四十余岁的人了,神色竟还如二八少女,大约是除了那时候,她一辈子也鲜受过什么委屈。
  叱云月原对堂妹心有怪罪,此时见她鬓发乱蓬、十分可怜,那涌到喉口的责备也就柔和许多:“你看看你。”
  “我们叱云家的女子,当战死沙场,建功立业,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觅活?他不爱你,和离便是,为什么因为他做这些孽!”
  武威郡主只在姐姐的怀中呜呜地哭:“阿姐,萼儿知错了……阿姐救我出去……”
  玉萼虽然做错了事,但到底还是自己的妹妹,叱云月一向护短,手抚着她的背,心中已然盘算起要怎样和女帝说。
  这时门口强光一闪,是谢明庭谢云谏兄弟俩走了进来。武威郡主这时才略略止了泪抬起头来,视线与大儿子撞上,立刻惊怒地大吼:“你来做什么?!”
  “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她的反应十分过激,谢云谏嗫嚅着唇:“阿娘……”
  他犹当母亲是因了这些天哥哥没来看她的缘故,想要出言解释。谢明庭却冷冷看着母亲:“阿娘是想求姨母将你救出去么?”
  武威郡主狠狠一颤,眼中顷刻滔起滔天的恨。
  他不会放过她的!
  她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她的!别人生个儿子都孝顺至极,就只有他,生来就是她的仇人!出生时就是!
  她因害怕,手腕上系着的佛骨舍利手串都随之而颤,感知到她的不安,武威郡主诧异地问:“玉萼,你怎么了?”
  又训斥谢明庭:“别对你母亲这个态度!她已经得到惩罚了!身为人子,就半点孝心也没有么?”
  谢明庭神色却淡,目中两道寒光有如寒冰结成的矢:“是啊,正因为我是人子,所以我才会到今天才过来问母亲。”
  “——世人皆知父亲是坠崖而死,可我清楚得很,是您杀了他,一剑穿心,干净利落。”
  “北邙山下的那座陵墓下的棺椁是空的,父亲的遗体,当年到底被您转移到哪里去了?”
第118章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父亲的遗体?北邙山下的坟是空的?
  谢云谏亦是一头雾水:“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不知道么?”虽是回答弟弟,谢明庭的目光却平静地落在母亲身上,“北邙山下的那座陵墓只是一座衣冠冢, 里面并没有父亲的遗体, 至于父亲的遗体去了哪里, 这就只有当年亲手处理父亲后事的母亲知道了。”
  叱云月也听出这话里的不同寻常,皱眉看向妹妹:“玉萼……”
  叱云月语中已带着几分质问的严厉,武威郡主心中惧怕,肩身微颤,唯固执地不肯看儿子。
  她怎么可能说?
  她怎么可能说?!
  阿姐虽然护短, 却还不至于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世人眼里谋杀亲夫乃是大罪,若她杀了谢浔的事让阿姐知道,阿姐怎么可能还救她?!
  又深恨长子, 这个逆子!这个逆子为什么这么聪明!为什么非得要在阿姐面前拆穿她?他就这么想她去死!就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武威郡主情绪急速变换着,身体里的血液也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却始终一字未吐。谢明庭见她眼中只有恐惧, 却无伤怀,想来,她从未后悔过父亲的死, 如今也只是害怕事情败露后可能遭到的惩罚, 心中蓦地说不出的失望。
  他对母亲没有恨,也知道若父亲在世, 定不会舍得让她赴死。但错了就是错了,她可以不背负弑夫的罪责, 但也不该妄想逃脱幽禁的责罚, 不该对父亲毫无歉意!
  “您不愿意说是么?”他就此开口, “好吧, 那有一件喜事,我不得不告诉您。”
  喜事?
  叱云月与武威郡主都是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要说喜事?
  谢云谏却明白哥哥想要做什么,慌忙制止地唤他:“哥!”
  这一声里有埋怨,有不解,是不想他将实情告诉母亲。谢明庭却坚持说了下去:“我同茵茵的孩子,我们打算留下来了。”
  “哥!”见他真的要说,谢云谏急得再度大喊,打断了他。
  又急忙向母亲吼道:“阿娘,你就说吧!您到底把父亲的遗体藏在哪里了?!”
  武威郡主微微怔住。
  这是云谏第一次吼她,这个孩子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就算是东窗事发的那天,就算是他得知了他父亲死在她手下,也只是一言不发,对她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她当然知道他心里也是怨恨她的,否则这一个多月里,也就不会在来看她时从不提此事。
  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地认为相比他父亲他更孺慕自己。
  然而现在,这一声便连她最后自欺欺人的心防都打破了。
  眼中渗出泪水,武威郡主忽然再没了隐瞒的心思:“是……”
  她哽咽着说着,褪下手腕上的两串“佛骨手串”:“在这里……”
  在这里?
  谢云谏震惊地看着那串所谓的“白马寺开过光的佛骨手串”,足底突突一股寒气,霎时直冲天灵盖。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他难以控制地大喊,近乎崩溃。
  历来人死讲究入土为安,她杀了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会说父亲是她手上的手串?她到底对父亲做了什么?!
  叱云月也愣住了:“玉萼!”
  儿子的一连串质问仿佛化为利箭朝她打来,吞灭所有求生的心思。武威郡主流着泪说:“我把他送去了清水寺,以火焚之,大火焚烧了三个时辰,共得骨粒二十八颗,就做成了这两串手串,烧不掉的那些,就还供奉在清水寺……”
  谢云谏脑中一片空白。
  他早知了母亲杀害父亲的事,然听到这些匪夷所思的处理方法,也还是不能接受。
  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将遗体下葬,至少还有座棺椁可让他们追思。她为什么要这样对父亲?!
  他嘴唇颤抖着追问:“烧不掉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武威郡主痛苦掩面:“人的骨骼最为坚硬,那些大的骨头是烧不掉的,我就只能让清水寺的和尚收拢,你要找遗骨,就只能找到这些了。”
  “所以你在清水寺供奉了那么多往生灯。”许是早已料到,谢明庭的语气此刻竟十分平静。
  不,那不是往生灯。
  武威郡主唯在心底反驳。她抬起眼来,心中倏然云销雨霁的澄澈明净,她平静地道:“我说完了,你想报官送我去死,就去吧。”
  “不过我也不是说给你的,是麟儿问我我才说的,你?哼,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你没资格问!”
  这一句说来竟带着几分讽刺,是在嘲讽,在她心里他仍不够做她的儿子。谢云谏早已泪流满面,他摇头喃喃:“母亲,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杀了人不够,还要毁尸。
  可她知道父亲是无辜的么?如果真是这样,父亲的死又算什么?枉死么?!
  谢云谏实在难以承受,转身逃也似地奔出院子,往清水寺去。
  武威郡主心痛如绞,抬着泪眼,怔怔看着爱子离去的背影。他走得那样快,丝毫没有留恋,他当真是不会再认她这个母亲了么?可她之所以说来,就是因为是他问的啊……
  她痛苦不堪,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时,指缝间明光一闪,是另一个儿子亦要动身离去。她霎时喝道:“站住!”
  谢明庭便停下来,漠然与她对视。
  武威郡主问:“你方才说你和茵茵要把孩子留下是喜事,是什么意思?”
  她心境出奇地平静,大约是因为最丑恶的一面已为最疼爱的幼子知晓,一时万念俱灰,突然间,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便也想刨根问底。
  谢明庭看着那张仍无愧疚、反有讽刺的脸,心下一时亦冷下去。
  他反问:“我和茵茵不是亲兄妹,自然可以把孩子留下。这难道不是喜事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武威郡主面色微变。
  “你不知道吧?她父亲患有一种叫做瞀视的遗传病,为此,父亲曾向姑祖母去信求解药之法。您是父亲最亲近的人,您应当知晓他有没有这个病。但茵茵的父亲却有这个病,也是因此才能断定她是谁的女儿。”
  “这不可能。”武威郡主提高声音打断他,声音不知何故却有些发颤,“这一定是你故意说来骗我!”
  她怎么可能错?谢浔对那个孩子的关心已然超出寻常,他与谢氏也早有首尾,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的,如果不是他的,那么……她岂不是……
  武威郡主心口骤然一凉,拼命抑制住了那个猜想:“若非如此,谢知冉那个贱人怎么会……”
  “谢氏也是她自己中了药,记忆混乱。”谢明庭语气冷淡地打断她。
  “可是母亲,父亲和顾叔父当夜是清醒的。您想想,是什么情况才会让父亲与顾叔父都认为孩子是顾叔父的呢?”
  他看着母亲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眸,一字一句,冰冷依旧:“——这只能说明,父亲,当日根本没有碰过谢姑母。”
  “他是清白的,而您,冤杀了他!”
  武威郡主脸色骤白,惊讶地瞠目。
  叱云月旁听了半晌,也觉混乱。谢明庭又走上前:“这些信,他从未给您看过吧?所以也就没有作伪的必要。”
  他将那几封信交到母亲手中:“当然,您也可以继续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儿子在戏耍您,父亲并非无辜,您也并非枉杀了自己的丈夫。一切,都是儿子的错罢了。”
  谢明庭自嘲地笑笑,朝门边走,武威郡主霍然叫住他:“等一下!”
  “你说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
  谢明庭却没直接回答:“母亲,您够狠,却不够聪明,仅仅因为您的一个猜测,也没有实证,便能如此对待父亲,实在是有些过了。”
  “您还是别点那些往生灯了,我想,父亲若泉下有知,是不会想和你有什么来世的。”
  他摇摇头说着,已是失望至极,语罢,径直走了出去。
  往生灯。
  来世。
  武威郡主先是一愣,那双染上细纹的眼骤地抽动几下,忽然间,伏倒在堂姐的怀中放声大哭。
  *
  当日下午,供奉在清水寺的谢浔遗骨便被寻了出来,送往北邙山下的谢浔墓重新安葬。
  谢云谏比哥哥先到,同清水寺的住持说明来意,见事已败露,住持自然也就没再替武威郡主遮掩,只叹息着,将他带到了供奉谢浔“遗骨”的地藏殿里。
  于是谢云谏就此迎来了今日的第二次崩溃——原来,父亲的遗骨与神主前,供奉的并不是什么往生灯,而是八十一盏由尸油制成的镇魂灯,是郡主当初告诉寺里,陈留侯枉死,她感到害怕,让僧人依照佛教的仪式将他火化,烧出来的类似舍利的东西,她带回了家中,聊作安慰。剩下烧不尽的遗骨,则交予清水寺供奉起来,以八十一盏镇魂灯镇之,等到她百年之后,再一起下葬,以期来世还能遇见。
  镇魂灯,镇魂……
  可母亲彼时那样恨他,几同于将父亲挫骨扬灰。这些镇魂灯,究竟是如母亲所言,是为了拖延他的转世时间,以期来世。还是只是为了镇压住他的冤魂,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那一刻,初知真相的谢云谏几乎崩溃,幸得谢明庭及时赶到,先行安抚住了弟弟,兄弟二人,先将父亲遗骸迁出寺庙安葬,直至傍晚才回到了禁卫封锁的临光院问母亲。
  叱云月仍守在临光院里,闻明来意,却摇了摇头:“她没法再回答你了。”
  “你们自己看吧。”
  房门打开,幽暗的内室显露于幽蓝天色与红烛艳辉之下。屋中红烛潋滟成海,武威郡主正坐在摆着龙凤花烛的妆台前,一身成婚的大喜红装,口中轻哼着歌谣,痴痴地望着镜中,给自己添妆。
  一件件昔年成婚时的玉簪花钗被重新别上突然斑白的云鬓上,纵使施了脂粉,那张早已染上岁月痕迹的脸也恢复不成年轻时的花容月貌。唯有那清脆如旧的嗓音,与脸上痴痴的神情,犹似当年凉州塞上,怀着满腔少女春心即将嫁去京城的红裙小郡主。
  她腕上仍戴着那两串被抚摸过千万遍的“佛骨手串”,轻哼着歌谣,满脸都是春风沉醉的笑。待走得近了,才能听见她所唱的曲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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