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奇道:“可你现在回去也晚了啊……”
并州到洛阳,就算是骑马,也至少是十日的路程。若是天气不好,遭遇雨雪,半个月二十天也是有可能的。等他回去,说不定老婆都生了。
“再说了,不就女人生孩子么?女人并不都得经那一遭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不一样。”他敛眉喃喃,“我答应了她要回去,就必须回去。”
既有圣诏,郡守便没再劝。谢明庭当即返回城中,从驿站里挑了匹良马,立刻出发。
他只收拾了很少的行装和干粮,一路星夜兼程,半日即跑了原本一整日才能跑到的一百里路程。饥食干粮,渴饮林露,每到一处官驿就得换一匹马,以确保马速。一日间最多只休息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则几乎全在路上,风雨无阻。
就这样,从太原到洛阳,原本至少也需十日的路程,竟被他硬生生跑得只需五日。终于四月三日下午抵达了洛阳城下。
连着五六日的长途奔袭,谢明庭这时已极尽疲惫,唯伏在马背上,深深喘气。喉咙中尚泛着血腥。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洛阳城。
再等等,再等等他。
但愿,他还来得及。
*
内城,清化坊。
识茵家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今日羊水破得突然,分明还有半个多月才生产,今日却不小心滑了一下,虽被云袅稳稳扶住,却也因此破了羊水,小脸儿都疼得皱作一团。云袅忙叫人去请稳婆:“不好!夫人怕是要生了!”
还好女医和稳婆都是早就备下的,侍女慌中不乱,忙将人都请了进来,又请了谢氏过来助阵。云梨小姑娘则被赶至了院子里,听着姐姐痛苦的哭声和稳婆们的催促声,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不断在喊:“用力,快用力啊!”
“夫人,用力啊!”
“给夫人含参片,可别晕过去了。”
识茵已因剧痛疼得小脸煞白,眼前都是模糊的热泪,耳边也一阵放空的盲音,哪里辨得清那些声音。
她只是在想,郎君呢?
生孩子真的好疼啊,他不是说他要回来的么?为什么又要骗她啊……
产房中诸事忙乱,也就没人顾得上院子里的小姑娘。院中,云梨听着姐姐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急得小脸上满是汗。
忽然,她瞧见院子里一样慌乱的陈砾,眼前顿时一亮。
“你去叫他弟弟过来呀!”她跑过去,焦灼地扯他袖子,“就说,就说谢明庭回来了!快去!”
陈砾原也急得焦头烂额,闻此霍然开朗,当真出府去寻谢云谏了。正巧谢云谏又新得了几匹上好的云烟缎,从马上跳下,鬼头鬼脑地在府门外张望,琢磨着是否要进去看看她。
他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茵茵了。
畏惧着人说闲话,他连在她家门口都不敢停留太久,偏偏心里又放心不下,还得替哥哥送信,整得他每次来送个什么都跟做贼一样丢下就跑,实在丢人。
于是又忿忿在心里骂哥哥。就不能少些信吗?成天哪那么多酸言酸语,非得让他送!
这时,陈砾忽如旋风一般冲了出来,二话不说要拉他进府。
“二公子,二公子!夫人要生了!快!您快过去!”他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茵茵要生了?
谢云谏几乎从地上弹起来,把布匹扔给他,匆匆就往府中去。
然而未迈出几步,又停下。谢云谏恼怒地瞪他:“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茵茵要生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砾哪有心情看他在这儿避嫌,不由分说就将他往里推。院子里产婆女医正端着水往产房中赶,见到他,犹当是谢明庭回来了,脸色一喜就拽着他往产房跑,一边跑则一边喊:“夫人,郎君回来了!您用力啊!”
房中凄厉的叫声惊得谢云谏背上亦被冷汗湿透,一时也忘了避嫌,踉跄着被人拉进去,一颗心因担心而急剧跳动。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还是谢氏回头瞧见他,急忙喝止:“姑爷不能进产房!快送他出去!”
谢云谏这才如梦初醒,他这是在做什么?!匆匆掉头就走。
幸得这时,产床上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婴儿啼哭声,紧接着是产婆惊喜的声:“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是位小千金!”
院外,才匆匆赶回来的谢明庭忽然停滞了脚步!
众人悬于心口的巨石也都跟着落地,云梨脸上一喜,还不及跑进去贺喜,瞥眼瞧见突然回来的谢明庭,脸色顷刻又一白。
这时,房中的产婆们又忙将谢云谏推了出来,寻了剪子去剪婴儿脐带、安置产妇。门扉“砰”的一声重又合上,谢云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推进去推出来,一抬头,兄弟俩恰好打了个照面。
“哥……”他尴尬地笑笑,“你听我解释……”
谢明庭薄唇僵硬地抽了下,什么也没说。他别开弟弟,匆忙朝产房走。
*
识茵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她因生产已耗尽太多气力,生下女儿后就昏睡了过去。直至此时才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那魂牵梦萦的丈夫正坐在榻边,满含关怀地望着她,眸中月淡风轻,柔情脉脉。
识茵霎时便清醒了过来,蛾眉舒展,对他露出个虚弱而欢喜的笑:“明郎……”
他终究还是赶回来了。
她就说生产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郎君回来了,原本虚弱透了的身子霎时盈满了力气,挣扎着将女儿诞下。原来真的是他啊……
“别动。”见她挣扎着要起,谢明庭忙道,又问她,“好好躺着吧。还疼吗?”
话一出口,又觉这话有些虚伪。她整个人都虚弱得如同清晨将要消散在天光里的露珠儿,睡了这许久,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手脚也是冰冷,他替她捂了许久才终于有了一点点热意,又怎会不遭罪呢?
果不其然。识茵点点头,有些埋怨地道:“你说疼不疼……”
即使已经生产,她这会儿身体仍是钝钝地疼,直接将她从梦中疼醒了。又想起那刚生下来的女儿,忙问他:“孩子呢?你见过孩子了吗?是个女儿呢,你喜欢吗?”
“当然。”谢明庭不假思索,“只是茵茵,我们就要这一个好不好?我实在不想你再受一次罪了。”
实则他连孩子也不是很喜欢,如果可以,他倒希望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孩子。偏偏她从前很想要。
如今,既有了女儿,也就够了。反正他体内流淌得也不是什么高贵至极的血液,有什么传下去的必要呢?
识茵只笑:“你不想要儿子了啊?”
“你可是陈留侯呢,没有儿子,将来爵位要传给谁?”
“女儿就不可以袭爵吗?”谢明庭反问。
怕她多想,又擒着她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眼中不无心疼:“放心吧,我不在意是儿子还是女儿的,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我都喜欢。我们有女儿就够了,我也不会再让你受罪了。”
“孩子母亲在带呢,你安心睡吧。”
可惜识茵眼下却没有睡意,她见他眉眼间确无不悦之意,的确是不在意男女,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道:“我想给她取个小名。”
“就叫‘兕儿’,如何?”
作者有话说:
云梨:哼,这就是欺负小姨子的下场!
谢云谏:qaq,哥你听我解释。
注:兕,犀牛qaq 古人很爱取动物小名儿,如果你们觉得这个小名不好听,那我再想一个?
本章治水方法与“先疏其水,水势平乃治其决,决止乃浚其淤”的治水方针皆为引用!
第120章
◎【正文完结】山如玉,玉如君,一笑作春温◎
“兕”是上古神兽, 古语中“犀牛”之意。时下为孩子起乳名都喜欢用动物做乳名,以期小孩子皮实、好养活。
兕儿也果然是个健健壮壮的孩子,每天除了睡就是吃, 然而一旦睡醒, 哭声响亮得几乎能将屋顶掀了去, 扰得识茵不能入眠。
她本就刚刚生产,身体较为虚弱,正是需要好好休养的时候,因了女儿,却极难安寝。谢明庭只好将孩子抱出去, 抱得远远的,请谢氏同几个乳娘丫鬟轮流守着她,这才让她得以睡个好觉。
兕儿洗三礼的那天非常风光, 女帝带着楚国公亲临,赠下万匹丝绸作为兕儿降生的贺礼,文武百官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十间屋。
众人都心知肚明, 陈留侯治水结束,必然是会回京受到重用。这次送礼,不过是提前打点关系罢了。
而作为亲缘关系仅次于父母的叔父, 谢云谏送的礼物则是一块玉制的长命锁, 选用上好的和田玉,精雕细琢。
玉上雕刻着精细繁复的卷草纹, 上书“长命百岁”。整块玉锁价值连城,玉质细腻温润, 玉色纯正。
日子就这般流水似的平淡向前, 回京的这一个月, 谢明庭几乎都待在家中, 陪伴妻女。虽然小兕儿每天除了睡就是吃,完全不理他,但偶尔替她喂奶时,看见她小猫一般柔柔弱弱趴在自己怀里吐奶的模样,倒也莫名的心软,只觉满心的柔情都要溢出来。
只是,伴随着兕儿一天天的长大,他离京的日子就愈来愈近。妻子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他亦感觉得到,她的郁郁寡欢与强颜欢笑。
等到了兕儿满月的这一天,因她的洗三礼实在太过高调,夫妇俩一致决定低调,便没在府中大摆满月酒,只小摆了几桌,宴请亲朋好友与府中服侍的乳娘侍女们。
谢明庭明日就得走,一月之期已到,已经四月,端午汛期已是不远,他身为地方掌管水运的官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缺席。
也正是因为这事,识茵没有心情,早早地抱了兕儿回房休息。
谢明庭留下来多嘱咐了弟弟几句,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兕儿就放在床畔的摇篮里面。
他走过去,停在女儿的摇篮之前。摇篮里,兕儿正安静地熟睡着,纤长的睫毛在灯下历历可数,已经长开的肌肤吹弹可破,如白玉剔透。
两个眼皮子则静静搭在眼睑上,兀自吐着口水泡泡,年画娃娃一般可爱。
谢明庭有心逗她和自己说话,轻摇了摇篮几下,兀自找话说:“兕儿比从前长得好看许多了。”
“从前你说她丑,是随了我,如今可是长开了。”
榻上的人沉默依旧,依旧背对着他,理也未理。他洗漱完毕后在她身旁躺下:“舍不得我要走啊?”
“又不是不回来,只剩两年多时间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何必哭哭啼啼呢?”
长臂一揽,欲将人抱入怀中,大腿上却意料之外地被踹了一脚,未有防备,险些被踢下了床。
“别烦我!”识茵烦躁地道。
谢明庭愣了一下,不过这个反应,总比他要走她伤心要好。便道:“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我,现在看起来,还真是有了孩子就忘了郎啊。”
他说着,捉过她方才踢他的那只足来,自怀中取出一物来系在了她足腕上。
微凉的金属质感,又有玉的温润,识茵翻过身来瞄了一眼,细细的镂空花纹金链,锁着枚玉制的铃铛,金玉在雪白的肌肤上相得映衬。想来是从前送她的那个铃铛项圈已被她砸毁,又重新寻了个铃铛来送她。
“谁舍不得你了。”
她心情并未因之好转,只闷闷声反驳,“你要走就走好了,谁让你自己以前不要脸要做那些事的。被贬受罚,是你活该。只是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们两个生的孩子,要我一个人养,现在,现在你还要走掉……凭什么啊。”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她也不是不懂事硬要阻止他走,她只是觉得不公平罢了。毕竟有孕以来最艰辛的几个月都是她独自度过,他都不在。现在回来陪了她一个多月,就又要走,把兕儿丢给她一个人。
难道兕儿就是她一个人的孩子么?他什么都不用管,就可以做甩手掌柜。什么苦难和不便都让她一个人承受。
她还答应了陛下要入大理寺呢,之前孕期所修订的《魏律》也还要与诸位律法官合议,她人微言轻,怎可能说了就算。可他这一走,兕儿那么小,她作为母亲就得留下来照顾她,入朝的时间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他无奈地说。这一个月陪伴就已经是陛下格外的开恩了,总不能就此厚颜留在京城里。
又笑着问:“喜欢吗?”
她埋怨瞪他:“你自己做的?”
“嗯。”他道。
借烛光略略打量一刻小娘子嗔怒的眉眼,又渐渐明白症结之所在,斟酌着问:“你是担心兕儿太小,你没法入朝为官?”
“不然呢?”她没好气地道,“难道她才一个多月,我作为母亲,还能丢下她不管不成?”
她这辈子也就丢下过他几回,可兕儿是她女儿,她怎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又哪里是那样狠心的母亲了。
反正,这一切都怪谢明庭就是了!
“这有什么。”谢明庭道,“兕儿还小,还不会说话,让母亲她们帮忙照顾就是了。你正好可以趁这两年轻松一些,去做你想做的事。”
“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困于内宅,围着我和兕儿打转么?”
“怎么可能!”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律法律例,这些在外人眼里枯燥乏味的东西,她却喜爱得紧。尽管也曾作为谋生手段,但从一开始接触它,的确是出于爱好。
她还记得幼时父亲就曾打趣过她,别的女孩子都喜欢研究香粉,而她却爱看这些枯燥的律令。近来她奉女帝陛下之命修订《魏律》,也的的确确有了一些心得。陛下要她做女官,入职大理寺,她也愿意去尝试。
再者,她注意到,《魏律》中遗漏之处也太多了,譬如并没有针对成人对儿童的犯罪立法,仍旧归于成人犯罪,并未单独立法。拿□□罪来说,强迫幼女只比强迫普通妇女罪加一等,就有人专门利用幼女的无知对其实施侵犯,事后则说成是自愿,自然逃之夭夭。
她身为女子,如今也有了女儿,再联想到妹妹自幼的遭遇,若不是有幸被越王救下,也会被归于“自愿”,自然更能感同身受。《魏律》早日提交朝廷修订完毕刊行全国,也能多阻止一些悲剧的。
只是……
她纠结地道:“我只是觉得兕儿还太小,作为母亲,要丢下她实在不忍心。”
谢明庭摇摇头:“你现在不去,等日后兕儿再大一些更需要你的时候,你只会更舍不得。那时候你又会说,再等她大一些,等她再大一些,就这样无穷无尽地拖延下去,那你想拖到什么时候呢?等她长大成人成婚之后么?那时候,就太晚了吧。”
“识茵,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要让我和孩子,成为你的累赘。”
这番话多多少少有宽慰到她。不管怎么说,他在这点上一向是支持她的,心中的气也就消弭许多。
她叹口气,柔嫩的手,心疼地扶上男人明显瘦削许多的脸:“你明天几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