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歌声轻柔,欢邪悦心。
是那首来自凉州敦煌的曲子词,一遍遍被她唱来,诉说着对爱人情谊长长久久的不变。
谢云谏觉得诡异,愣愣地在房门前停住脚步:“阿娘她……”
谢明庭也觉出一丝不对来,征询地看向姨母。
叱云月则叹口气:“她疯了。”
“从你走后,就是这样了。”
兄弟二人都是一愣,谢云谏丢给哥哥一个埋怨的眼神,抬脚快步进屋。
“阿娘……”
这时武威郡主也看见了他,脸上霎时绽开欢喜的笑容,她提着裙子,像少女一般轻巧灵动地朝儿子奔过去:
“谢郎,谢郎,萼儿好看吗……”
竟是将他认成了谢浔。
然还不待谢云谏回答什么,她忽而苦笑两声,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可是,可是谢郎死了啊……他死了啊!”
谢明庭心下一恸,心尖漫开一阵悔意。
或许,他下午也不该直接告诉母亲真相。
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只是难过她不曾为杀死父亲悔恨,并非真的要逼疯她。
“事已至此,她也算得到了她应有的惩罚。我会向陛下求情,带她回凉州。”
姨母的声音将他从出神中拉回,叱云月转身朝外走,是要入宫面圣。
“反正她的惩罚是幽禁,在哪里都是幽禁,你就不要再阻拦了。”
*
半个月后,谢明庭外放的诏令下来的那日,叱云月与丈夫周沐返回凉州。
女帝与周玄英、封思远送到了宫门口便不能再送,剩下的路途,则由谢明庭兄弟与识茵这些晚辈代为效劳。一直将人送到了洛阳西郊外十五里处的长亭,叱云月便不许他们再送了。
“行了,你今日还要外放呢,别再送了,回去吧。”叱云月道,“你媳妇儿还怀着身孕,也不适合走这么久的路。”
“你母亲,我会好好照顾的。你就放心吧。”
这次被一起带回凉州的还有已经疯了的武威郡主。身为堂姐,叱云月实在不忍她再生活在那座有她和谢浔记忆的侯府里,一遍遍地遭受刺激,便向女帝求了个情,将她带回凉州,对外则宣称武威郡主病逝。
总归在哪里都是幽禁,女帝同意了。
“那就拜托姨母了。”谢明庭道。
马车里仍传来母亲的歌声,他温声嘱咐了识茵在原地等他,随后,先行去到了马车之前。
车帘拉开,武威郡主正捧着一束早已枯萎的紫花苜蓿,神色痴痴地轻哼着歌。
只属于少女的神情出现在已逾四十的妇人身上,看起来倒十分违和。
紫花苜蓿是凉州陌上随处可见的花,想也知道她拿这花是为的什么。谢明庭喉口微涩,不及开口,那张在见了他时总是溢满厌恶的脸竟破天荒地绽出个笑:“是你呀。”
“怎么跑得额上这么多汗。”
武威郡主微笑说着,掏出帕子微微探出身来,要替他擦额上的汗,“快过来,我儿乖乖的,让阿娘给你擦一擦,不然待会儿冷风一吹,又要着凉……”
谢明庭从未得过母亲这样的关怀,不由心跳都慢了半拍,怔怔地望着那个从未得过的笑,只觉恍如隔世。
然而下一瞬,幻梦即被无情打破。武威郡主温柔地拿帕子擦着他的脸:“麟儿,你要乖乖的哦。”
“你已经七岁了,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不可以老是挑食,不可以爬很高的树,不可以揪别人女孩子的小辫子,也不可以上房揭瓦,不可以老是把你父亲当成大马骑……他好歹也是个侯爷啊,叫下人们看见,多没面子……”
武威郡主絮絮叨叨说着,全是谢云谏幼年时的趣事。谢明庭神情已如冰僵滞。
原来,之所以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将他当成了弟弟……
母亲,果然对他从没有过慈母之情……
一旁的谢云谏与识茵也都全然听见,谢云谏微咳一声,面带尴尬地走过来:“阿娘,你又认错了。”
“这是哥哥,我才是麟儿。”
这些天,母亲时常记忆错乱,不是将他当作父亲,就是将哥哥当作父亲,偶有一次,云袅代替秦嬷嬷去给她送饭,还被当成了闻喜县主,被揪着大骂了一顿,哭诉是她让她害死了父亲。把个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
但把哥哥认成他,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毕竟最熟悉他们的就是母亲与父亲,父母从不会将他们弄错。
就连他总得意洋洋的小时候让哥哥扮成他关禁闭、自己却溜出去玩,后来也才明白过来,是父亲故意放水。
“是麟儿啊。”武威郡主很高兴地说着,挽着他手臂关心地打量着,丝毫不曾注意到另一个儿子黯然的神色。又道:
“这次你们去江南,阿娘不能随行了。你要记得,你是去接哥哥的。你记住,你哥哥虽然从小不在我们身边,但哥哥是你这辈子最亲的人,你要学成武艺,长大后保护他,听见没?”
“知道啦知道啦,麟儿会记住的。”谢云谏忙不迭应着,心中微松一口气。
又回头偷偷去觑哥哥,心道,总算说了句好听的话,哥哥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吧?
谢明庭面无表情,只微舒的眉角略微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不久,马车启程,几个小辈同长辈们告别,目送马车消融于衰败的初冬景色。
一直到马车离开后,识茵才悄悄上前,握了握他的手,眼眶微红,欲言又止。
他回过神,知道她是想安慰他,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识茵对武威郡主有恨,方才自然也就没有过去送她,直至此时才过来,想安慰他几句。然将要开口时,又觉什么都不必说。
她只是叹口气,将脸轻轻偎进他怀里:“你也要走了……”
女帝诏令已下,贬他去千里之外的太原,以罪臣身份治理黄河水患。但因他的骗婚是尊母命的迫不得已,也算是遵从孝道,加之征求她这个当事人的意愿,收回当初京兆府的判决,并未判处二人和离。
那些年在义兴治理河道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识茵只庆幸他这时候去是初冬,不必面对汹涌的黄河水患。明年她生产的时候,也还能平安赶回来。
离家时那些依依不舍的话已经说过千遍万遍,分别在即,谢明庭也觉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唯揽着她温声安慰:“明年三月我就回来。”
“你就安心在洛阳待产,让云袅和陈砾他们过去服侍你。修律法不要太累,夜里也不要再看书了。若是有什么事,就找陈砾。再不济,也还有你表哥和云谏,出了什么事也是帮得上忙的。”
谢云谏此时正驾驶着马车调头,闻见这一句,险些没从车上掉下来。
他怎么就这么爱在茵茵面前说他?
他就是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茵茵基本都是在打酱油,主要是这段剧情没有她的戏份,所以显得有些游离在情节之外。抱歉让有些小伙伴失望了,我只能说,后面的番外多发糖~
关于武威郡主和谢爸爸这对呢,一开始是为了设置郡主急着让庭庭代替弟弟圆房的反转,推出来的,因为作者总是喜欢写这些创亖人的父母辈狗血恩怨,所以就……比较炸裂咳咳。我没有考虑,在一篇甜文里设置这样的情节,小伙伴们是否能够接受。只能说以后吸取教训,再也不写这种不讨喜的情节了,以后都老老实实写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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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是个女儿呢,你喜欢吗”◎
十日之后, 谢明庭轻骑快马抵达太原。
太原去京八百余里,已是北地,他抵达太原城下的那一夜正好下起了大雪。白雪皑皑, 碎琼乱玉, 将天地都染作银色。
巍巍太原城沐于夜雪之中, 雪光将微黯的天色都照得亮如白昼。
江山此夜寒。
次日,他先行进城拜访了当地的官员,随后便走马上任,带领他的下属官员,出城看河去了。
当地的地方官员大多知晓他的事, 对他自请下放、前来治河的行为也都感到不解。
分明陛下都已替他揭过,这位前途无量的前尚书丞大人、尚书台的二把手若是留在京师,将来必定出将入相。可他竟自请流放, 坐实那些流言的同时,也一并毁了他自己的政治前途。
毕竟,用一个有过不法记录的大臣去主持全国范围内的改制, 显然不能为天下臣民所接受。
而黄河年年泛滥,凶险异常,三年一小汛, 五年大汛, 无穷无尽。几百年上千年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凭他是大禹再世, 也不可能药到病除。
但谢明庭率人去并州境内的黄河段与汾河、晋水等支流转了一圈后,却发现并非没有解决之道。
原来黄河进入太原地区之后, 河道骤然变缓, 又有较多支流汇入, 导致这段地区泥沙淤积严重, 但凡上游暴雨涨水,堤坝就极易被冲垮。
朝廷原以为是堤坝质量问题,为此还斩过几个负责修河道的当地官员。然而堤坝年年加高加固,黄河河床也随之增告,仍然有坍塌的风险,显然并非工程质量问题。
再加之太原城“两山夹一河”的地势,使得它极易受到东、西两山爆发的山洪危胁。谢明庭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后,上书朝廷,提出“先疏其水,水势平乃治其决,决止乃浚其淤”的治水方针,并制定了十分详细的治水计划,请求朝廷拨款,修理河道,清理黄河淤泥。
上书呈至朝廷,经都水监、水部、工部、尚书台合议后,认为此方案可行。女帝遂命户部拨款,发太原五万守军为之驱遣,希望能在来年春水涨发之前完成所有工程。
谢明庭也作此想。
算着时间,茵茵临盆的时间应是四月间,若能在三月份就完工,他便请求朝廷放他一个月假,返回京中,正好陪伴她度过那最危险的时候。
此时已是十二月,京中天气也一日比一日严寒。识茵同母亲、妹妹还有表哥一家住在御赐的那座大宅子里,修建有地龙,冬日不至于那样难捱。
她如今已经怀妊六个月了,肚子渐渐显怀,行动也逐渐不便起来。所幸原先陈留侯府的几个亲近丫鬟早被谢明庭派了过来,照顾她日常起居,也早在府中提前配备了女医和接生的婆子,再加上有母亲在身旁,多多少少缓和了她对于生产的惧怕。
宫中也一月一派御医来,替她诊脉,得到的结果都是良好。
谢云谏则是一旬来一次,替她来送哥哥的书信,或是送些安胎的药材、冬日御寒的棉被棉衣,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
而为防被人说闲话,每次从车上扔在门前就跑了,识茵知他是为避嫌,也未介怀。
除夕前一日,识茵的堂妹顾识兰送来了一件百家衣。
她如今也已十七岁,经由她母亲林氏做主,定了户官宦人家。
两年过去,曾经势同水火的堂姐妹,如今竟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桌的两侧,笑谈起各自的家事。而许是有了云梨这个不省心的亲妹妹做对比,她竟觉得顾识兰要可爱许多。
“这衣裳是我向左邻右舍讨来的布料做的,虽说一般要等到满月才做,我怕到时候我得准备新婚,没有时间,所以就提前做了,阿姐不会怪罪吧?”
顾识兰将那件百家衣呈上案来,笑盈盈地说。
识茵也正在为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百家衣,之前托表兄替他向各家讨了些布料,如今孕中无事,就做这个打发时间,可巧两姐妹都想到一块去了。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你既送了,我倒是不用做了。”
“那不一样,我送的,是我的心意,阿姐自己做的,是自己作为母亲的心意啊。”顾识兰道。
姐妹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子话,云梨就在外间的花厅里做功课,一边竖起耳朵偷听。
顾识兰又细细地问了她如今孕中的情况,得知她一切都好后渐渐放下心来。又为她抱不平:“姐夫也真是的,偏偏这个时候出京,留阿姐一个人。”
“我阿娘都说了,自古女子怀孕生产多凶险啊,他们这些男人倒好,什么罪也不用受,还一点儿不知道心疼!”
她只笑,很是大度地为夫婿解释:“没事,他有公事要忙,也答应过我,到时候会赶回来的。”
只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等不到他回来就生产了。
……
永贞六年,三月。
春深杏花乱,苔锦含碧滋。已是暮春,太原城中所种杏花正至盛花期,云蒸霞蔚,香气扑鼻,氛氲绕高树。
也是这时候,太原段的治河工程终于大体完工。
设水门、凿支河、疏浚黄河……整个工程征调了三万民夫与五万太原守军,历时一百八十天才完成。最后一段河段竣工之日,太原郡郡守同谢明庭泛舟河上,看着清波摇漾的河水不由感慨:“还是谢大人有办法,老朽活了这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黄河水变清呢!可见是‘圣人出,黄河清’呐!”
这话里既有赞叹钦佩也有吹捧,谢明庭道:“不敢。”
“其实黄河水也不是一直就是浊的,只不过近来上游百姓大量砍伐河道旁的树木,致使泥沙无固,流进黄河,自然也就形成淤泥了。”
而这次,他采用“束水冲沙”之法,在某些水流不大而泥沙颇的地方收紧河道,利用水的冲力将河床底部泥沙冲出去,从而清淤防洪,这才换来这条水渠的清澈。
但他也很明白,如此大费周章,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时的清澈。等到夏日下大雨,上游的淤泥依旧会被黄河水冲下来,只不过届时他们有了这些足以抵挡河沙的各个工程,不至于再让洪水决口、泛滥成灾了。
黄河流经多个郡,治河绝不是一郡之事,而需多地联和。他在心中盘算着归京后要可上书陛下,请求成立专门部门负责治理黄河。猛然瞧见河岸上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阑珊春景,忙问:“今天什么日子了?”
他这段时间废寝忘食,一心全都扑在河道上,一连三个多月都住在河道旁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每日一睁眼便是奔腾呼啸的黄河水,景色几乎日日相同,自然也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连上月自己二十五岁的生辰都忘记了,哪记得今夕何夕。
什么日子?
太原郡守微讶片刻,旋即答道:“三月廿九了。算起来,这河道修了小半年了,如今可算是修完了,我们身上的担子也总算可以轻些了……”
“谢大人,今晚留下来,陪本官喝一杯吧?”
三月廿九……
谢明庭恍惚回过了神,衣袍下手掌不自觉握紧。
“不了。”他平静地婉拒了,“内子身怀有孕,四月就得临产。我之前也上书陛下,请求她允我一个月的陪产之假。如今既然河道修理完毕,还望府台放我回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