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他们兄弟之间,总是他欠弟弟为多。就连他此后离京外放,也是弟弟承担照顾母亲和识茵的担子。
  所以,他凭什么可以安然接受弟弟的原谅呢?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也没有人可以不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阿弟。”想到这里,他喃喃唤道,“我走之后,可能要拜托你替我照顾茵茵她们了。”
  他们。
  谢云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嬉笑未褪的眼里掠过去一丝黯然。又很快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没事啊。”
  “你不怕到时候你回来的时候,你儿子管我叫爹就成。”
  知他是故意玩笑来宽他的心,谢明庭只笑了笑,并未再言。
  眼下,当务之急是处理这桩叛乱的案子,随后,他便能向陛下提出京流放。
  早些离开,才能早些回来。
  此后的二十余日,谢明庭几乎全身心地泡在那桩叛乱的案子里,审案,整理证词,梳理人物关系,和那些个御史台大臣争论叛臣们各自所犯的罪过、应处以何种惩罚才算合适……历经二十多个勤勤恳恳的夙兴夜寐,最终结成一本完整的卷宗,呈至御前。
  周玄英自是无罪释放,那些原先被用来证明他与叛贼勾连的书信被全被查出是叛贼伪证,就连模仿他字迹的小吏也被抓了回来,处以极刑。女帝陛下雷霆手段,判了参与叛乱的渤海高氏与琅琊王氏族诛。对于曾经的老师,则赐了较为体面的死法——白绫自尽。
  其它的叛贼,则死的死,贬的贬,位于城北的刑场血流成河,鲜血渗进石头缝里,事后用水冲洗过十几遍都不能洗净那强烈的血腥之气,整个十月上旬都笼罩在寒意深深的压抑气氛中。
  也正是这秋霜陨细叶的深秋时节,凉州公叱云月平安抵京。
  人是谢明庭带着识茵与弟弟谢云谏亲去郊外接的,几人在长亭畔等候许久,才见秋山浓淡间一队黑甲骑士簇拥着一驾玄铁战车辘辘跑来,为首之人,赫然是名女将,凤盔明甲,兜鍪红缨,英姿猎猎,便是那镇守凉州二十余载的凉州公叱云月。
  “来了,来了。”谢云谏难掩喜色地说。
  识茵的身孕此时已逾三月,谢明庭怕她劳累,便让她坐在亭中休息。闻言忙扶起她,温声嘱咐:“待会儿记得叫姨母。”
  “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姨母了,你放心,姨母是很随和的人,她会喜欢你的,不要怕。”
  随和?
  那位可是凉州公,在西北打个喷嚏京畿都要抖上几抖的。识茵赶紧点了点头:“知道了。”
  说话的这一会子功夫,凉州的铁骑已经近了。为首的女将摘下头盔扔给谢云谏,唤兄弟二人的小名:“鹤奴,幼麟。”
  她跳下马来,英姿飒爽,风尘仆仆,英丽的面庞也稍显疲惫。
  谢明庭忙带着识茵上前见礼,谢云谏则去到后面黑漆髹金的马车前,将姨父周沐接下了车。
  与一般的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不同。凉州主事的是叱云月,而周沐作为太上皇永昭年间的第一任平民状元,曾在朝担任过中书令的职位,是七年前,彼时的女帝——皇太女与周玄英成婚之时,周沐辞去官位,回到凉州,与聚少离多的妻子团聚,也就顺带替她管理去了凉州府的内政。
  他是位清俊瘦削的中年人,一身青袍大氅,续了须,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夫妇二人,一文一武,倒也十分般配。
  “这就是你信中说过的茵茵?”叱云月看向识茵,笑着说。
  这位凉州公的气场实在太强,识茵发顶微凉,忙屈膝行礼。然身子才稍稍低下一寸,即被叱云月稳稳掌住。笑道:“别动不动就行礼,都是一家人,在我面前,不必拘这些虚礼。”
  又对谢明庭道:“你和你母亲做的事,我已知晓了。也亏得茵茵这孩子肯原谅你,这要是我女儿受了这等委屈,我必得把你膝盖骨都敲碎!”
  叱云月性情不好,年轻时更是和儿子一样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这些年总管凉州,脾气倒还收敛许多。谢明庭干笑两声应了是,识茵忙道:“没什么,都过去了。谢谢姨母。”
  实则这句也不过客套,叱云月便看了女孩子一眼,心情略略复杂。
  这些痴男怨女强取豪夺之事她少年时也是见识过的,嫂嫂和那死了八百年的薛崇也好,表哥和樱樱也好,惨烈程度比这对小夫妻有过之而无不及。相较之下,她和周沐虽说成婚时并不算相熟,竟算得上最正常的一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当事人都选择原谅,她一个长辈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对谢明庭道:“带我去见你母亲吧,先见过她,洗去这一身风尘,再入宫面圣。”
  谢明庭神色便暗了下去:“姨母误会了。”
  “此番请姨母回来,虽是为了我母亲的事,但也不单单为此。还有一件,关乎玄英。”
  玄英?
  知子莫若父母,夫妇两个的神色一瞬便凝重起来。叱云月问:“玄英出了什么事?快快说来。”
  周沐亦一脸严肃:“鹤奴,是不是我家玄英又闯什么祸了?你不要怕,告诉姨母姨父。”
  于是,约莫半个时辰后,初回京中的凉州公就杀到了紫微城中。得知女帝尚在光极殿处理政事、命她先行去看望儿子,便气冲冲杀去了显阳殿。
  周沐是文人出身,体力会弱一些,此时也落在后面,望着妻子杀气腾腾的背影,既忧心妻子控制不住脾气,又忧心儿子的伤,只好一路小跑地追随着。
  殿中,周玄英正惬意地躺在床上,身后垫着几个锦枕,让明泉给他剥板栗子吃,丝毫不知危险将近。
  周玄英近来过得很惬意。
  小鱼几乎每天都陪在他这里,除却上朝,一下朝即将奏章都全搬进了显阳殿来处理,夜里也不会走,偶有几次召见封思远,也是为了沟通政事。
  早知道捅自己一刀就能让她多关注自己,那他还等什么啊,真该早点捅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孤枕寒衾。
  这时闻见宫人通报,声音尚未落下,便见一道熟悉身影从门外疾掠近来。周玄英震惊道:“阿娘?”
  他欣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奈何一动即牵扯伤口,忙又躺下。
  叱云月可丝毫不给儿子面子,径直提拎着他耳朵将人从榻上提下,嗓门大得整个内寝地动山摇:
  “你是怎么回事?!”
  “不是当年送你过来时就告诉过你么?不要嫉妒不要嫉妒,陛下肯立你就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自古哪个帝王不是三妻四妾的,怎么,你还妄想陛下只守着你一个不成?”
  耳朵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一起发力,周玄英疼得龇牙咧嘴的,慌忙去掰母亲的手:“阿娘……”
  “疼疼疼……”
  见他脸色都白了,叱云月总算下手轻了些,将他拎回床上,仍不忘嘲讽:
  “我说周玄英,你怎么七年了都还是那幅死样子啊?还吃醋,吃你爹的醋呢?你说说你,相貌,品行,才干,性格,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人家思远的?你怎么好意思的?拿刀捅自己让陛下心疼你?你还真敢啊你,真想死怎么不朝心脏捅呢?”
  “你父亲和我都不是嫉妒之人,不知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好妒的小心眼来。这是遗传了谁?那死老头子么?啊??”
  作者有话说:
  月月的限定返场hhh一些喜剧人灵魂
第117章
  ◎父亲的遗体,去哪里了◎
  叱云月口中的死老头子, 乃是她的父亲叱云成,当年作乱的老凉州公。
  她母亲高阳公主乃是二嫁,与第一任丈夫老渤海侯封询生了封衡, 再与叱云成生了她。后来公主执意和离, 叱云成挽留不得, 只好同意。但没几年,公主即和封询复了婚,叱云成便一直耿耿于怀,常对着幼年时的女儿骂封询老狐狸精、破坏他家庭云云。是叱云月想起来都想翻白眼的程度。
  她越想火气越大,解下腰间系着的马鞭对着儿子就是一顿抽, 打得周玄英是抱头鼠窜,龇牙咧嘴地喊着疼,哪还顾得上是否牵动伤口。
  案上呈板栗的盘子也被打翻, 板栗仁与板栗壳弹得到处都是。明泉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劝。
  周玄英自幼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见了母亲便如耗子见了猫, 此刻也不敢求情了,唯在心中数着数,十声数罢, 果见寝殿门口出现父亲的身影。周沐满头是汗地跑过来:“可以了可以了。”
  “他还有伤呢, 打坏了怎么办?真以为陛下不会心疼啊。”
  叱云月这时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总算丢开了儿子。仍不忘警告:“再这样好妒, 就把你带回凉州去!自请下堂!”
  周玄英哪敢反驳,忙不迭应着是。又抽空同父亲见礼:“阿爹也来了。”
  如是, 经过生母的这一通折腾, 周玄英才开始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消息传到徽猷殿, 女帝正在接见谢明庭夫妇, 闻之哭笑不得。
  她让姑父姑母先去见玄英,为的是全他想念父母之情。结果姑母脾气火爆,反将他揍了一顿。
  不过她也知道,姑母此举为的是宽她的心。便吩咐宫人:“再让太医监的人跑一趟吧。吩咐御膳房,今日在显阳殿摆宴。朕陪自己的姑父姑母用顿饭。”
  又唤谢明庭:“今日是家宴,有思,你和阿茵也留下来吧。姑母他们也难得回一趟京。你……离京的事……”
  女帝欲言又止。
  谢明庭今日携妇入宫是为的向她请辞。
  叛乱既平,本是想重用他的时候,他却说法不容情,不愿让她这个君主替他承担他所犯过的罪责,自请流放并州,以罪臣之身,去治理当地的黄河水患。
  并州地处黄河以东,境内又有晋水、汾河等多条河流,一到了夏天便极易决口。然其又是北方重镇,境内人口众多,每年,因为水患而死的百姓约有数百人。但因其地理复杂、黄河河道屡屡改道等客观条件的限制,境内水患长期得不到解决。
  前时,他的流放之地便改为并州太原郡,谢明庭说,去治理水患,也算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正好为他的孩子积些福。
  他今日既是携顾识茵而来,自然,这一番决定也是经过小两口商议的,直接没了拿她劝说的可能性。女帝想了想道:“国家需要你,你夫人和你夫人腹中的孩子也需要你,这个时候,你却要做逃兵。你要朕说什么好呢?”
  谢明庭却道:“不是做逃兵。”
  “新法早已制定,各地的改制也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现在朝内也没有了反对的声音,陛下正可大展身手。”
  “可整个改制方案都出自你手,你走了,朕又能让谁来挑这个担子呢?”
  “谁都可以。”谢明庭道,“楚国公可以,宋国公也可以。只要我们的方向是对的,照着这条路走下去,后续的所有政策都围绕这一条原则来,就不会出大的偏差,无须臣来主持。”
  “这些天,臣也抽空整理了些前时改制进行的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重新想好了应对之策,继任者只需萧规曹随。亦或者,是臣抛砖引玉,后来者或会有比臣更好的应对方法。总之,只要大方向是对的,那么推行新法中遇见的小问题、小瑕疵,只需及时修正了即可。有没有臣都不重要。”
  女帝还是摇头。
  “朕不能理解,朕分明已经给你解决了那些麻烦,留在京中陪你老婆不行么?她都已经怀孕了吧,你就非得在这个时候走。”
  女帝这话说来不无埋怨。她身为君主,出面将臣子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他却非要自请流放折腾自个儿,这让她怎么说?
  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其实谢明庭倒也不是非得在这个时候走。而是叛乱已平,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在京中待下去。
  律法并不会因为妻子怀孕就延后他流放的时间。而以十月怀胎,算着时间,孩子降生是在明年四月,距今也还有半年多。
  他打算等到三月妻子将要生产之际,提前从并州折返。
  “陛下。”
  一直沉默陪在旁边的识茵却开了口,嗓音轻轻细细的,眼眶微红,“您就放他去吧。”
  “他已经同我说过了,他不想我们的孩子生下来知道他父亲曾做过了错事,却可以不遭受任何代价,让旁人来替他承担。我也是支持他去的,他既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这样,到时候,就算我们的孩子会好奇我们的结合,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她,她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绝不是旁人口中见色起意、罔顾人伦世俗的卑劣小人。”
  谢明庭亦道:“陛下,臣曾经鄙夷儒家,认为‘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能够保证律法政策正常运行的前提是上行下效,儒家也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臣就是第一个‘乱法’之人,又有何脸面号召天下的父老乡亲呢?”
  “还请陛下成全。”他说着,屈膝欲行跪礼。
  识茵也要跟着跪,然她是有身子的人了,女帝忙命人将她扶住,见夫妇俩决心已定也就不好再阻止。
  她懊恼地道:“罢了罢了,你要去就去吧!”
  “并州是边塞重镇,你去并州,替朕盯一盯北方也好。至于阿茵,朕会照顾好她的!”
  识茵原就在修律法,只是她既怀着孕,就只能等她生产完毕,坐完月子,才封她官职。
  女帝陛下生气归生气,但还是慷慨地大笔一挥,赐了套宅邸给他们,又命宫中拨人过去,替识茵搬家。
  这道算是实实在在地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苏临渊俸禄不高,又没有任何其他收入,识茵同妹妹母亲挤在苏家那一处租赁来的小院,实在不宽敞。
  眼下,识茵又怀着身孕,若要丫鬟侍女照顾,住着就更加拥挤了。
  原本,谢明庭就想在走之前替她另外置办一套房产,只是离宫城近的里坊寸土寸金,早就住满了达官贵人,一时并没有寻得合适的。
  女帝如今赐的这套住宅是长乐大长公主的旧邸,她是太上皇的胞妹,当年因嫌太上皇老催她成婚,索性跑到了长安终南山中出家做女道士,购置别业,豢养面首,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洛阳的房产就空了下来。
  长乐公主虽说远离洛阳,基本的政治素养却还有,早在新法推行之初、女帝命王侯百官交出所侵占的百姓良田之时便第一个站了出来,不仅归还了她在洛阳的几百亩田庄,连在洛阳的几处房宅也一并送给了侄女,如今赐给识茵,倒是方便。
  只是大约是出于生气,原先那顿备在徽猷殿中的家宴,就没他俩的份了。
  连谢云谏也被波及丢了上桌的资格,只得与哥嫂一道出宫。
  “茵茵今日怎么这般通情达理?”
  回去的马车上,谢明庭将妻子搂在怀中,笑着问。车窗之外,谢云谏策马跟随,与马车近乎并辔而行。
  他原以为她也会跟着陛下留他,毕竟一说起这件事她就不高兴。不想她倒是一反常态地替他求起了情。诧异之余,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分明妻子生产在即,却还要离开她……
  识茵道:“不通情达理还能怎么样?扯着陛下的袖子哭着求她别让你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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